杨琼闻声停住了,豫州是盛京用以遥控西北三镇的重要州郡,作为名副其实的军事要塞,一直都是各方势力角力的中心,豫州太守官职正四品,听上去并不算高,不过循惯例过几年便可添加荣誉虚职,最后大都能够拿到三品以上官职,且往往还能再拿个爵位,这是有名的肥差,每次轮换时无数人为之争得头破血流,非正统士族高门出身的官员连门槛都摸不到。
杨琼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我记得当今豫州太守是孙藐。”言下之意是没听说这位置缺人。
李稚道:“孙藐今年七十二,他年老积病,自去年起多次上书请辞,可盛京士族手中无人可用,尚书台一直没准他告老还乡,今春他又遭丧子之痛,一病不起,再也无法担当此任,三省近日已暗中加紧物色新的人选。”这本该是尚书台的绝密消息,可当初孙藐告上辞呈时,他还在谢府当差阅尽各种文书,他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
杨琼提醒道:“我记得豫州一向是京梁士族的地盘。”
当年谢照整治西北三镇,视豫州为重中之重,甚至衍生出一句名言,得豫州者得西北,只要牢牢攥住了豫州的漕运粮道,就相当于拿捏住了西北的命脉,正因如此,这个位置向来都是京梁士族的囊中之物,绝不可能让西北指染,更何况还是广阳王府。
通俗点说,李稚作为赵慎的党羽,他并不能够指派谁来接任豫州太守。
李稚的眼睛像是一汪静水,在烛光下反耀着微微波光,“这你放心,我已有办法。”他见杨琼没有继续说话,放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正是为了此事前来,我一直觉得以你的经纶才华,当一名小吏太过屈才了,如今三省六部人浮于事,尸位素餐者身居高位,真正的有识之士却心灰意冷,致使国家乱象频生,这本不该如此。豫州太守这职位,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那声音不疾不徐,将局势慢慢剖来,字字都是仿佛叩击在人心上,用六部通俗的官话来说,这个人的做派很稳。杨琼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愿意追随他,相较于高高在上的盛京士族,李稚实在要真诚得多,那双眼睛明明像静水,深处却隐着火光,一点点炽热起来,让人也跟着心荡神驰,且最难得的是他那份言出必行的信念感,让人相信他绝对能够说到做到。
良久,杨琼轻笑了下,“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只是我恐怕难当此大任。”
李稚像是对这回答早就有所预料,也没有逼迫,闲聊似的问他道:“你是不愿卷入广阳王府与京梁士族的纷争之中?”他短暂地停了下,“亦或是不愿投靠广阳王府?”
杨琼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开话题道:“说起来前一阵子的梁淮河夜宴我也去看了,我向来是喜欢凑热闹的人,那灯火盛会当真是令人心醉神迷,我想你既然做出了选择,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过。其实广阳王府也好,建章谢氏也好,所谓钟鸣鼎食之家,一旦在权力中淫浸久了,其内里并无差别,一切表象皆涂抹粉饰。”
李稚心中微微一动,杨琼含笑看着他,“世道如此,选什么路其实都一样。”
李稚过了许久才道:“是啊,都一样。”
杨琼想到李稚从前说很喜欢这座城,仰慕清凉台那些名门望族的风流做派,那时少年的双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如今却是幽暗不见底,想必心境也早已经不复当初了吧,思及此他的眼神不由得变得悠远起来,喝了口酒。
当初第一眼见到李稚,少年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立刻令他记起了那年刚到盛京的自己,他至今都记得十四岁的自己是如何对这座城一见钟情,他在这里断断续续待了许多年,除了几年前回老家娶妻,几乎没有怎么离开过,从踌躇满志到心如止水,他看得太多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无论是京梁士族还是广阳王府都不过是那风中的落叶,都一样的,秋天已经到了。
杨琼道:“并没有别的缘故,是我确实对仕途无意,我已经预备着回华阴县了。”
李稚道:“你要辞官回乡?”
杨琼微笑着点头,“是啊,孤身在外漂泊许多年,近日来思乡之情难以自抑,盛京虽好,可也是时候该回去了。”酒坊外,天街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杨琼看向窗外的点滴雨水,他向来通透清醒,可唯有这两句话却是意外的温柔缱绻,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是时候该离开了。
李稚见杨琼确实心意已决,知道无法勉强,没有了声音,许久才道:“也好,回去能够与家人团聚,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杨琼点了下头,“是啊。”
李稚重新看向杨琼,“既然如此,那今日这酒就权当为你送行了。”说话间他已经再次将酒杯斟满,眼中权欲之色褪去,眼神也变得宁静柔和,他抬起手敬了杨琼最后一杯,多谢他这几年对自己的照拂,杨琼见状也端起面前的杯子,轻轻地撞了下,青瓷叮当一声响。
窗外夜色还十分漫长,夜雨霖霖,不肯停歇。
待杨琼离开后,李稚又在酒坊中坐着沉思了大半个晚上,手中捏着酒杯,一身朱衣在昏暗的烛光下越发显得晦涩暗沉,掌柜的也不敢催促询问,直到天快亮时,李稚才终于一个人起身离开。正是春好时节,他走在清晨的盛京街上,烟柳拂风,酒旗招摇,雨中新生春草,李稚抬起头看去,只见到凫雁慢慢北飞,他在心中想,“这风太大了,雁雀都飞不动了……这风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第63章 新的一个插曲
一夜没睡的李稚回到了王府,刚一进门,却在庭院中见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一匹高大的黑骊在雨中慢慢悠悠地散步,没有套系缰绳,铁蹄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那匹黑骊也注意到了李稚,仿佛通晓人性似的,一双黑曜似的眼睛盯着李稚看。
李稚认出这是赵慎的马,还有个外族名字叫叶塔什,前阵子赵慎来京,将它留在了雍州,不知怎么的来到了盛京,以前没机会仔细观察,李稚才发现这匹黑骊比普通马体型要大上一半不止,披着整齐锃亮的黑甲,往那里一立,跟一小座山似的。
李稚继续往前走,谁料那匹黑骊却慢慢踱步到李稚前面,挡去了他的去路。李稚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心性中对这种野兽似的庞然大物比较敬畏,他往左走想要绕开这匹黑骊,谁知那匹黑骊也往左走,再次挡在了李稚的面前,李稚往右走,那匹黑骊也往右,李稚不禁看它一眼,那匹黑骊轻甩了下黑亮的鬃毛,那副横行霸道的模样跟他的主人学了个十成十。
李稚看了片刻,忽然朝里面喊了一声,“萧皓!”
他刚一喊出声,那匹黑骊猛地哗啦一下朝着他冲过来,李稚尾音都没落下立刻拔腿就跑,于此同时,一声轻笑从旁边走廊下传了出来,李稚跑回到了门外,一扭头看见赵慎站在绿藤架下,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了。赵慎一出声,那匹黑骊就停下来了,本来也没真的追李稚,扭头就去旁边的铜缸中喝清水了。
赵慎道:“别怕,它跟你闹着玩,进来吧。”李稚这才重新走进去。
赵慎抬手把那匹黑骊招过来,示意李稚伸出手摸摸它,李稚摇头,赵慎笑着摸了把厚实的鬃毛,李稚见这马轻轻晃着脑袋对赵慎讨怜,看向自己时却忽然无声地哈了口气,李稚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这匹黑骊又哈了一口气,这次赵慎也注意到了,拍了它一下,被抓现行的黑骊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头,那神态简直跟人一模一样,给李稚都看愣了。
赵慎对李稚道:“想不想试一试?”
李稚道:“试什么?”
赵慎道:“骑马。”
李稚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他怕这马跑一半假摔给他扔下来,赵慎忍不住又笑了声,抬手轻轻拍了下,那匹黑骊回过身继续喝水去了,李稚打量着那匹黑骊,直到一道咳嗽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回头看向赵慎,赵慎道:“没事。”又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去城北见了个朋友,怎么了?”
“昨晚谢府那裴姓的侍卫去府南大街找你,又来了我这儿一趟,我刚打发他离开了。”
“裴鹤?”
赵慎点了下头。
李稚近日来私下一直有意避着谢府的人,裴鹤找他,想必是奉了谢珩的命,李稚想了想,觉得错开了也好。
赵慎问道:“你去见那位朋友是为了豫州的事情?”
李稚点了下头,“豫州的事情有变,要另外打算了。”
“有些变化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进屋说吧。”
四方的堂屋中,赵慎听完了李稚所说的,“你那位朋友倒是很清醒聪明,难怪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李稚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茶,“在我心中,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都安排好了,可我没想到,他对这世道已经如此失望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士族高门大张旗鼓地宣扬隐居山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离开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如杨琼这样的人,却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慎安慰道:“也不必急于一时,豫州的事情若实在难办,先放一下也可以,眼下还是以盛京事宜为主。”他对豫州并不过分热切,不是豫州不重要,相反是因为那地方太过重要了,他清楚士族绝不会放手豫州,每年士族精心挑选出来安插在豫州的人如孙藐之流,都有同一张面孔:声望高、性格刚烈、对广阳王府强势,甚至有没有才能都是其次。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盯着那位置,没把握就放一放。
一开始李稚与他商量时,两人都默认这是一招闲棋,不一定成功,但可以一试。政治与棋弈确有共通之处,多数时候高手对弈,双方棋逢对手,下到最后,正面全然僵持住了,此时谁手中的闲棋多,选择的余地就多,赢面就会更大。李稚显然深谙此道,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我再想想。”
王府庭院中,那匹高大的黑骊喝完了清水,在细雨中甩了下顺滑的鬃毛。赵慎驯马自有一套,他不将马视为畜生,也从不会鞭打管教,平时没事就闲养在马场或是庭院中,黑骊喝完水后东望望、西看看,见大门没有闭合,它来到门槛前,头顶开门出去了,打那之后,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再见到它,王府的人对此司空见惯,赵慎也没有派人出去专门找。
在盛京官员的眼中,如今的大理寺可谓是一片乌烟瘴气,一群三教九流之辈登堂入室,拉帮结派,他们蛊惑皇帝、贿赂强权,对上献媚邀宠对下倒行逆施,除了不干人事外什么都干,简直万恶之首。尝到了甜头的李稚在试探出士族的退让之意后,野心迅速膨胀,他不再满足于攫取眼前的权力,在赵慎的庇佑下,他开始慢慢将手伸向了其他地方,比如豫州。而赵慎更是处处拱火,乐得被李稚当枪使,谁都看得出来,他巴不得盛京烂成一盘散沙才好,一张嘴把李稚夸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俨然要推波助澜到底。
盛京官员对这两人的不满与日俱增,已经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上面三省却始终没有动静,看起来是要将局面冷却到底,令谁也没想到的是,率先打破这僵局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事情还要从一场夜宴说起,御史台有个名叫夏阳伯的御史大夫,今年六十岁,平时与人无争,是个名副其实的可怜人,梁朝的御史台是个闲赋之地,所谓的御史大夫地位不高也没有实权,像夏阳伯这样出身名门但家道早已经中落的老官员,他本应该默默无闻地过完这辈子,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
御史台夜宴,夏阳伯孤身前去赴宴,谁料半道上忽然冲出来一匹野兽似的黑骊,一人一马对视了片刻,用夏阳伯的话说:“它像是一头野兽,眼睛跟铜铃一般大,散着吓人的红光,我想要避开它,它忽然大吼着朝我冲过来,一脚踹在了我的腿上,我当场摔在地上没了知觉,等我醒来时,它已经不见了,我的腿疼得走不动路,我的胳膊也疼得抬不起来,许是断了。”
夏阳伯一瘸一拐回了家,半路上碰到了赴宴归来的京兆处同僚,醉酒的同僚见他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问他怎么了,夏阳伯一开始故左而言右不愿说,后来才说是被马给踹了,谁料同僚却奚笑他,说他定是非礼人家侍女,被主人家打了一顿。盛京官场内部也有派系之分,如夏阳伯这样不善言辞的可怜人,平时里就是被同僚编排捉弄的丑角,他急忙解释,说是广阳王府世子家的马打了他,众人改口笑道若真是如此,那他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夏阳伯受此大辱,又被同僚用言语一激,便说自己明日会去广阳王府讨要公道,同僚一听笑得更厉害了,甚至还有人打赌,说若是他敢去广阳王府,便将自己的马车送给他。夏阳伯沉默不语,看着同僚们说笑而去,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真的去了广阳王府。
赵慎压根没见到夏伯阳,夏阳伯连王府大门都没进去,因为纠缠不休,直接被王府侍卫打了一顿撵出去了,路人原本还诧异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当街行凶,一看清那群铁甲侍卫的打扮,诧异之色顿消,忙不敢多看,快步跑开了。
夏阳伯好歹是个御史大夫,朝廷四品大员,他鼻青脸肿地呆坐在原地,衣服也破了,头冠被人踩碎,鼻子流血不停,他像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会被这样粗鲁地扔出来,眼见着广阳王府的侍卫扬长而去,他仍是呆坐在原地不停颤抖。
又过了很久,神情恍惚的夏阳伯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捡起自己被踩破的头冠放在怀中,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走了一半,好像忽然回过神来,眼泪大颗地从眼眶中冒出来,六十多岁的老头开始呜咽地哭起来,哭得越来越大声,最后他一边在街上走一边放声大哭,那副奇怪模样引得一路上的人频频看向他。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御史台官员闻讯赶过来时,夏阳伯正坐在清凉台的大街上抚地大哭,不停地对上前来询问的同僚说:“我有道理的,他的马把我欺负去了。”来来去去就一句话,也不知道沿途已经说了多少遍,人群中最震惊的莫过于京兆处官员,他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人竟然真去找赵慎讨要公道了?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那也就清凉台私下传一传,众人心中暗骂两句广阳王府无法无天,相比较于从前赵慎当街杀人的恶行,这确实还算小事了,等过去了也就没人提了。可偏偏夏阳伯不是如此,他平白受此大辱,同僚表面安慰他,实则背地都在耻笑,他心中羞耻愤懑,又在大庭广众下被人丢出来,许是真的受了刺激,他哭个不停,甚至以一己之力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名士风流。
自古以来在梁朝,哭就是一种风流象征,当众流泪不仅不会被视为软弱,相反会被认为是率性天真,是君子不平而鸣,正如梁朝推崇鸟雀悲啼,他们也赞扬君子的眼泪,无论是穷途而哭、长歌当哭、秦庭之哭、昼吟宵哭、行号巷哭,都被一一载入史册传唱。
这或许也与梁朝立国初许多人背井离乡的凄悲感有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如今三百年过去,哭仍是被视为一种高尚象征,但也更多的流于形式,渐渐变成了无病呻吟,也有人用来哗众取宠,只要能够哭出名堂,名声便能水涨船高。
夏阳伯便是哭出了名堂的那种,他开始了日夜嚎哭,只要有人一问起来,他就开始坐地嚎啕大哭,愣是把这件事哭得全城风雨、惊天动地,而传言也一变再变,能把一个平时里胆小怕事、最要脸面的御史丞大夫逼成这样,不像是因为马,倒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甚至有人开始言之凿凿地传是广阳王世子强掳了夏阳伯的孙女为妾。
许多官员一开始还唏嘘感慨,后来看得久了,开始感觉有点过了,还有点惊奇,“这个人不怕死的吗?”哭两声搏个美名自然是好事,但若是过头了,真把阎王招来没了命那便不值当了。有上面的官员预感快要出事了,劝告夏阳伯,以广阳王世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别人不招惹他他都能要别人的命,何况是再三挑衅?这话意在提醒夏阳伯,如今他已博得了风流美名,尚书台也已经有意提拔他,让他见好就收,不要真将人惹恼了。
而夏阳伯只有一句“我有道理的”,一脸委委屈屈的模样,事情日益发酵,不可避免的还是传入了广阳王府,整个盛京城都在等着看赵慎的反应。而赵慎也果然不负众望,每日在大街上嚎哭的夏阳伯忽然无端连着消失了好几日,同僚四处打听不见人,有人心道不好,这恐怕是出了事。
第64章 迟到的更新
李稚收到消息立刻前往大理寺,一到就看见下属站在门口朝他使眼色。他二话不说抬腿走了进去,庭院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个墨绿衣裳的少年,脚上穿着骁武营的短靴,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地上乱扔着十数本律书,像是刚刚有人在这院子里打过一架,可那唯一的少年却是尊贵又优雅,他晒着太阳,手中还翻着一本金皮律书,让人想象不出这一切与他有关。
李稚不知道为何,竟是看得笑了下,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书,交给下属让他们重新收好。
谢玦终于合上了手中的书,抬起眼睛审视着对方,李稚已经换回了平时静水似的表情,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沉得住气,下属跟想要和他汇报刚刚发生的事情,被他抬手打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那下属一肚子状没告完,只能先行退下,李稚轻声问道:“不知小公子来到大理寺所为何事?”
“你少装模作样的。”
李稚忽然又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如赵慎所说,很难想象谢府中还有谢玦这种性情的公子,谢珩对幼弟的栽培上绝对是费了心血的,用圣贤文章陶冶情操,用骑射演武磨炼心性,又按照他的天性专门从宁州为他请来四位精通兵法的老师,可谢玦却一样也没学进去,他不爱写文章,最喜欢打猎射杀,厌恶满是陈词滥调的兵书,他极力配合当一个儒雅合格的谢家公子,可骨子里的桀骜却无法磨灭,兄长的运筹帷幄更是半点也没学到,不过好在,他身上有更为宝贵的东西——孤勇、固执,还有少年那份天然的善良,这或许也是谢珩爱护他的原因。
李稚联想到了谢珩,心不由得微微一沉,谢玦却不再跟他废话,直接问道:“是你还是赵慎派人殴打夏阳伯?”
李稚道:“什么?”
谢玦把手中的律书丢开,侍卫应声揭开帘子走进来,李稚余光扫见内堂满地狼藉,他这才意识到谢玦原来是带了人的,一个六十多岁年纪的老人被侍卫搀着走出来,他看起来腿脚略有不便,李稚见状示意下属去搬张椅子来,下属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侍卫吓回来。
李稚一眼看出这群侍卫不是谢府的人,倒像是京城卫营中的军士,因为没穿军服,也不好辨认是哪支营队的,早就听徐立春说过谢玦平时爱和武人打交道,与京城护卫营许多高级武官私交不错,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李稚忽然想到,这是否说明京城卫营背后站着谢家的势力?又一想,情理之中的事了。
短短片刻,李稚的心思已经转了几转,谢玦却没这么多花花肠子,“你承认你与赵慎派人打杀朝廷命官了?”
“小公子此言何意?还恕我愚钝,没有听明白。”谢玦冷哼了声,李稚的视线转而落在夏阳伯身上,“这位不是御史大夫夏大人吗?好些日子没见了,这怎么一身都是伤啊?”
消失了好几日的夏阳伯唯唯诺诺地坐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上,他的额头破了,腿也瘸了,短短几日瘦的不成形状,低着头不敢言语,半晌才道:“见、见过李少卿。”那声音含糊不清,原来是被人打掉了一排下牙齿,不过看起来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李稚上下打量着他,夏阳伯沿途痛哭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赵慎更是中心人物之一,他自然也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
他越是盯着夏阳伯,对方的头越是低下去。
旁边的谢玦开口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你明知故问?”
李稚闻声看向谢玦,“小公子说话我实在是有些听不明白。”
“我说的不是人话吗?你一句都听不明白,你不是人?”
李稚心中失笑,虽然收到消息时就知道谢玦是专门上门来闹事的,但确实没想到他脾气这么冲,也不知道是憋了多久的邪火,他不再说客套话,“夏大人伤成这样,我确实是不知情。”
谢珩冷笑了声,原来这两日夏阳伯之所以忽然失踪,是被他带走了。那一日夏阳伯在御史台哭哭啼啼完,抹干眼泪照常回家去,却不料在半路上被人拦住,一大群人冲上来二话不说将他当街踹打了一顿,他问都没来得及,被打得连连告饶,街上的行人见状连忙跑了,因为天色已经黑了,也没人认出来是他。
“也不擦亮眼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再生事杀了你全家,四品大员又如何?当街打死你看谁敢多管闲事?”对方的头目说完这句一脚踹掉了他一排牙齿,凄厉的惨叫声引起了不远处谢玦的注意,那时谢玦正好与朋友打猎回来,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行凶者见有人骑马过来,转身离开了。谢玦让侍卫去查看伤者的情况,自己则是立刻追了上去,那群人进了小巷子,他骑马没能够追上,等他调头回来,就看见侍卫在救昏死过去的夏阳伯。
谢玦虽然被谢珩明令告诫过不要插手李稚一事,不过这没妨碍他看戏,这阵子夏阳伯早把自己哭成名人了,谢玦只看了一眼就猜到了怎么回事,等夏阳伯转醒,将歹徒的原话转述给他后,谢玦坐在马上,手里的鞭子虚空一劈,忽然笑了声,“好大的威风。”
可怜夏阳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谢玦的面前谢过他的救命之恩,谢玦却是看得更气了,阴着脸一言不发,他带走了夏阳伯,又帮他请了大夫,等到夏阳伯伤好得差不多,他立刻亲自带着夏阳伯踢上门来。
谢玦道:“只可惜没追上那群大放厥词的畜生,我倒是想问个究竟,这是谁的地盘?又是谁敢当街打杀四品大员?叫嚣着没人敢管,那今日我是要来过问一番了。”一段话说的杀气腾腾,最后几个字却转至慢慢平静,少年两条手臂分开搭在了扶手上,眼睛盯着李稚,显然这事他管定了,谢珩的明令他都不顾,就要个说法,他今天倒是要看看,你广阳王府是不是真能够一手遮天?
李稚听完前因后果,“若真是如此,行凶者确实是目无法纪。”夏阳伯对上他的视线,浑身又一哆嗦,李稚继续道:“只是夜黑风高,行凶者又已逃走,恐怕很难找到凶手,不知夏大人是否有何线索,譬如对方的样貌年龄,我好让人拿着出去找找,夏大人放心,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
谢玦道:“他说过了,那群人身上穿着广阳王府侍卫甲胄,甚至都懒得遮掩下。”
李稚想了想,“我与广阳王世子倒是颇为相熟,据我所知,世子他知书达理、怜悯老弱,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他话都还没说完,谢玦就笑了,李稚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在想,莫不是夏大人看错了?我刚听小公子说,那天夜黑风高,夏大人年纪大了又受了惊吓,记错了或是看走眼了也是有的,夏大人您不妨好好再想想?那些真的是广阳王府的侍卫吗?”
夏阳伯约莫是对那顿毒打实在是印象深刻,他下意识低下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