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调了东宫的亲兵过来,想要从源头堵住消息,却发现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将事情传遍大街小巷。
京城第一伶人与京城第一纨绔打赌!
那伶人竟一箭杀了魏国公家公子!
李长薄来晚了一步。
可清川他怎会杀人?
他的清川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见不得丝毫血腥,他怎么可能会杀人!
那种可怕的错位感与失去的恐惧感再次萦上心头。
昏暗光线中,季清川的脸犹如薄雾笼罩下的月,清清冷冷挂在天边。
李长薄明明抱着他,却仿若抱的是一汪破碎的水中月影。
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季清川,他的模样、他的气息、他腰肢上的弧度,李长薄都熟悉无比,他是如此真实又鲜活,却又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李长薄的心在颤抖。
苏陌却扭过脸道:“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见到清川射杀了贺七爷,清川无从辩解,清川命贱如泥,别无他求,只求殿下留我一个全尸。”
“魏国公对殿下一定很重要吧,他的独子在不夜宫被一个伶人所杀,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赐死清川吧,也好给魏国公一个交代。”
李长薄却终于爆发了,他掰住苏陌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吼道:“为何不辩解?求孤啊,孤是太子,孤可以救你!”
“说你是被逼迫的,说你是被陷害的,说什么都可以!”
“清川就那么不想活了?就那么想让孤赐死你?清川可不可以有那么一次,勇敢地活下去,就当作为了孤,可以吗?”
李长薄他双目腥红,连嘴唇都在抖。
可季清川的表情像极了前世他看李长薄的最后一眼。
那双美极的眼睛里,写着的却是,我不要你了,长生,我死也不会要你了。
李长薄的心都碎了。
不夜宫仍旧喧闹无比,嘈杂声透过小窗渗进来。
哭声、尖叫声、叱喝声,滑过李长薄的耳际,将这间小小的廊室拉至无限深远,这世间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清川那一句,我死也不会要你了。
李长薄成了弃子。
如坠冰窟。
前世清川死去后,李长薄便失了魂魄一般,只有在一个又一个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里呼唤着清川的名字醒来,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心是活着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十八岁的前一夜醒来。
他疯了一般,光着脚从空荡荡的宫殿狂奔而过。
整个皇宫都点满了为庆祝太子十八岁生辰而特制的宫灯,李长薄踩着晨露,踩着摇曳的光影,冲到清川跳下去的宫墙边。
一树梨花在宫墙下摇曳,寂寂清冷,一如清川一人守在别院的孤独身影。
李长薄抱膝蹲下,一个人在深夜的宫墙下哭得很大声。
他等不到天亮了。
上巳节,三月三,是他与清川的十八岁生辰,也是他与清川相遇的日子。
他早早便换上前世与清川见最后一面的太子服,早早去到湄水之畔等候。
这一次他决意不再伪装。
他要将原原本本的自己送到清川面前,光鲜的、丑陋的、深情的、疯狂的。
只卑微地期待着,清川可以再看他一眼。
第27章 字网
“请殿下放开清川吧。”
“外头那些人, 都在等着殿下主持大局。”苏陌眼中沁着凉意,“再迟一点,都督府的人该将不夜宫砸了。”
李长薄双目泛红,失魂落魄, 完全没有了方才来时的神采, 他哑声道:“清川就这么想去送死,连跟孤多呆一会都不愿意吗?”
“清川是为殿下着想。”苏陌轻轻拿开李长薄放在他腰上的手。
“别这样对孤好吗?”李长薄抓住那只手, 将它强行按在自己的脸上, 按在自己的眉眼上,他深情地凝着苏陌, 说道, “你摸摸我的脸,摸摸我的眼,这是清川曾经最喜欢做的事情……”
“殿下!”苏陌蜷起五指, 寒声道,“殿下记错了,清川从未摸过殿下的脸。”
李长薄却要哭了。
他抓着苏陌的手,将自己的脸埋进那柔软的掌心,一下一下吻着他的掌心。
苏陌皱眉:“殿下请放手。”
“孤不放!清川看看孤, 你看看我, 我是你的长生的啊。”
李长薄的唇在抖, 前世对自己情深一片的清川,为何今世会如此薄凉, 李长薄虽然抱着心心念念的人,却仿若这世上最孤单的人。
“孤不奢望清川对孤一往情深, 只求清川偶尔给予孤一点点回应,好吗?”
苏陌握了握拳。
长生?呵, 李长薄有脸提“长生”两个字。
他索性用写书人的语调说道:“为何殿下付出了,清川就一定要回应?清川若给了,殿下能护住清川吗?当殿下面临抉择时,在地位、权力与利益面前,殿下会选择保护清川吗?”
“很明显,殿下不会!”
苏陌将每一个“清川”都说得很重,他在提醒自己,他所言皆是清川,而不是他苏陌。
穿进一个角色久了,就连写书人也得时刻警惕被原书设定吞噬。
“这种注定不对等的感情,清川宁愿不要,也不该回应。殿下还不明白吗?”
苏陌的话如寒冬冷月,将李长薄心中的痛苦照得愈加清晰,愈加寒凉。
苏陌呼出一口气:“殿下放手吧。堂堂大庸太子,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伶人与都督府闹僵。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清川进了这间屋子,呆得越久,对殿下名誉越不利。”
李长薄却突然怒了:“清川以为我会在意在那些百姓的看法?会在意那些老腐朽的弹劾么?”
苏陌心中哂笑。
呵,你不会在意?
原书中,你为了避嫌,甚至从来不与季清川一同外出。季清川多次提出想与你去逛市集,身为伶人的他从小鲜少外出,市集是他对外面的唯一念想。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被你一再拒绝。
你将与季清川相关的所有交集都在外人面前抹得一干二净,心思缜密如你,擅于伪装如你,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呢。
苏陌已然没了耐心,直接了当激他:“殿下既护不了清川,就请放手吧,将清川交给都督府吧,都督府的人痛快了,自会对殿下感恩戴德,殿下不正是需要都督府的支持吗?”
“至于清川是死是活,均与殿下无关,殿下就当从未认识过清川……”
“清川是想要孤死吗!”李长薄痛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吼,他捧住自已的脑袋,脸因痛苦而扭曲,“孤百般筹谋,为的就是给我们谋一个未来,清川怎可如此轻言放弃,怎可轻言抛下我?”
李长薄全身都在抖,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他身体里有一种本能的情感,那情感如岩浆般喷涌而出,炙热而真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他有多爱季清川。
可是,他身上还有另一股他无法反抗的力量,那力量如神祗一般,控制他,折磨着他,反复试图将他拉回上一世那条伤害清川的不归路。
李长薄恨自己。
他恨自己龌龊、懦弱、胆小,恨自己屈服于命运,恨自己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为何他要是李长薄?
为何明明湄水初遇一眼万年,李长薄却要用那种残忍的方式对待清川?
他恨自己是李长薄,如果他不是李长薄,他是不是可以……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清川?
可他又害怕,如果他不是李长薄,是不是就连遇到清川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世,清川走后,李长薄曾去天宁寺求过一卦,住持大师赠给他一个银铃,让他悬至卧房,夜夜焚香听铃音,便可唤得逝者魂归。
可李长薄等了一夜又一夜,也未曾唤回过清川一次。
只在梦中见过一个玄衣人,他拿着一本书念念有词,嘴里似在叹息着:“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呐……”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多么像清川曾笑着对他说过的、想与他两人一马去看大千世界的梦想。
李长薄隐隐意识到,他必须是李长薄。
只有当他是李长薄时,他才能有资格与清川绑在一起。
想要冲破上一世的死局,想要真正与清川在一起,他必须要做李长薄,但绝对不能再是原来那个处处受人掣肘的李长薄。
他激动地揪住苏陌的衣领,双目赤红道:“如果我不做这大庸太子了,如果我拥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清川是不是就会尝试接受我?”
苏陌一怔。
这是李长薄第二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对皇权的野心。
李长薄愈发情动,他忽而捞过苏陌,托着他的腰,将他一把抱起。
苏陌差点惊叫出声。
“你做什么!”
苏陌整个人都挂在了李长薄身上,直接跨坐在李长薄的腰部位置。
双腿悬空,唯一的受力点是李长薄的双手。
苏陌惊魂未定,李长薄却仰着脸望他,喃喃说道:“李长薄心悦季清川,比山川还要坚定,比星河还要浩瀚,就算跨越生死都不会改变,清川你明白吗?”
“李长薄想与季清川日同出、寝同眠,想要天天看着清川,守着清川,陪清川一起走遍山川大地,看尽世间繁华,可以吗?”
“如果过去的李长薄未能做到,清川可否再给现在这个李长薄一次机会?”
苏陌心中一恸,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有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