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寻芳脸色一变。
长乐郡主含泪将孩子托付给他的模样倏地浮现在眼前。
曾经艳冠天下的第一美人,如破碎的风筝一般,割断了最后的牵挂。
她气若游丝,牵着孩子的手一遍一遍亲吻着,似乎要将她这一生所有的爱都留于他。
她哭着恳求道:“我没有机会看着他长大了……你可不可以……替我保护他……护他长大,护他安康,护他一世无忧……可以吗?”
十岁的裴寻芳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他并不觉得悲哀,他面无表情地抱着那个婴儿,粉嘟嘟一团,可爱得紧,睁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的,似在努力记住他的模样。
裴寻芳心尖发紧,那婴儿的模样与眼前苏陌的脸重叠起来,而不同的是,眼前人眼中含着泪水与怒意,还带着一丝对他的恐惧。
裴寻芳仿若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句,“畜生!”
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吗?
苏陌见他如此反应,便为他再套上一道枷锁,冷声说道:“顾老夫人的临终嘱托,顾四爷也忘了吗?”
“四爷如今这般模样,她老人家若泉下有知,该会如何痛心疾首?”
“他人欺我辱我也就罢了,若四爷也如此待我,可真是大齐的悲哀。”
裴寻芳眼中憋得起了血光。
母亲离世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满堂奴仆跪地默默垂着泪,顾老夫人气息奄奄,让裴寻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她一字一字训道:“你给我记住了!顾家的信仰,便是护佑大齐君主……去大庸,去找到长乐郡主,护住她的孩子,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裴寻芳咬着牙、和着血将这些话记下了。
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可如今国已灭,君已亡,裴寻芳的信仰何在?
裴寻芳不知母亲为何要让他去护着一个嫁作敌国君王为妇的人的孩子,可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山河破碎,昔人已逝,没有人可以再回答他。
“谁会那么丧心病狂,要对季清川做这些事?”
“季清川就是被万人□□的贱命……那贱货玩了就玩了,玩腻了杀了也没人管你……”
“……一条阉狗而已,还妄想翻了这天吗?”
裴寻芳脑中如飓风过岗。
无数关于季清川的记忆在他脑中串联起来,他被那些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扣紧苏陌的手腕,墨玉螭纹韘夹在两人指间,仿若盖在两人指间的印章,裴寻芳急切地问道:“公子究竟是谁?”
苏陌扬起下巴,冷冷看他:“顾四爷觉得我是谁?”
裴寻芳将墨玉螭纹韘捏得更紧了,说道:“这枚墨玉螭纹韘代表着洛阳顾家对大齐君主的忠臣之心,为何会在长乐郡主手里?”
“是啊,为何会在我母亲手里呢?”苏陌语气淡淡道,“斯人已逝,掌印想知道,恐怕得自己去查证了。”
裴寻芳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苏陌冷声道:“掌印看着我出生,我从小又在这破落地儿长大,能知道些什么。”
裴寻芳明显不信。
苏陌便有意引导他,说道:“我曾听说书的先生说过,当年大齐灭国时,大齐太子在皇都长安城里放了一把火,大火足足烧了月余,未给庸军留下一分一毫。”
“嘉延帝为讨我母亲欢心,不惜花重金重建长安行宫,可惜,建得再像,也不再是当初的长安了。”
“长安长安,长相思兮长相忆。”苏陌凝望着裴寻芳,“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故国往事,都在时间里化为尘土了,是么?顾四爷。”
苏陌的话勾起了裴寻芳埋于心底多年的记忆。
那些他幼年时期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那些证明着裴寻芳也曾如正常人一般在这世上活过的记忆。
“不是大齐太子放的火,庸人在抹黑殿下,”裴寻芳说道,“殿下开密道放了百姓逃离,自己守到了最后一刻。庸人烧了皇宫,殿下以身殉国了。”
“掌印可见过这位大齐太子?”苏陌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眼睫如蝶翼颤动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大齐太子芝兰玉树,谪仙一般的人物,他仁慈宽厚,善体察民意,擅诗词音律,可惜天生身体羸弱,长居宫中鲜少露面。
裴寻芳第一回 见他,也是在暮春时节。
那日,天色青苍,白鹤盘旋于雄伟宫殿之上,鹤声唳唳,众人皆叹此乃祥瑞之兆。
时值大齐太子二十岁生辰,百官入朝,万民同贺。
裴寻芳穿着崭新的华服,跟着母亲身后,前去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远远瞧见顾家人来了,便笑盈盈从众人簇拥的高台上走下来,亲自迎过来,亲切地问顾夫人安好。
一行人整整齐齐跪下了,他于人群中扫了一眼,注意到了裴寻芳。
“这便是顾家小四爷吧?”太子殿下问道。
小小裴寻芳立马抬头看他:“正是臣下。”
太子殿下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模样生得俊,体格也好,长大后,定又是一名定国安邦的猛将。”
小小裴寻芳心里生出欢喜,他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这位大齐最尊贵的人,眼中满是赞叹与好奇。
太子殿下笑了,走近俯身看着他:“你不怕孤?”
小小裴寻芳眨着眼睛道:“我喜欢你。”
众人大惊失色:“竖子狂妄,岂可如此同太子殿下说话?”
“无妨。”太子殿下浅笑道,反而拍拍他的肩,“若是孤将来的孩儿也能有小四爷这般体格和胆识便好了。”
复又俯身笑着问:“小四爷以后是否愿意进宫,教小皇子骑马射箭、读书写字?”
小小的裴寻芳毫不犹豫用力点点头,道:“骑马射箭可以!”
而后想了想,又皱着小眉头道:“读书写字……不太行。”
太子殿下哈哈大笑起来,如春风般和煦,他笑着向众人道:“此子赤诚之心,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裴寻芳记起了大齐太子的模样,记起了他身上那清苦的药香味,还有他轻拍着他的肩,夸赞他的模样。
裴寻芳的心突突跳着。
他又细细看着苏陌的脸,这张脸几乎继承了长乐郡主的所有优点,但眉眼间,也带了一份矜贵的英气。
这种矜贵而脆弱、缠着病气却又无与伦比的气质,他曾在大齐太子身上见过。
裴寻芳大惊失色。
他倏地放开苏陌,僵硬地站起身来。
他复又看向苏陌,脸色越来越沉,曾经的猜测在他心越来越清晰,仿若藏在结冰湖底的秘密,即将破冰而出。
裴寻芳慌乱地用大氅将苏陌重新裹好,似不满意,又扯过一侧的衾被,将苏陌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很快,苏陌成了个人肉粽子。
苏陌被裹得只露出张小脸,气不打一处来:“掌印这又是为何?”
裴寻芳低低看了苏陌好一会,眼底似有千万种情绪在涌动,他紧抿着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撇开脸,退开一段距离,握着拳头道:“今晚之事是我僭越了,公子放心,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若再有,公子大可一刀了结了我。”
苏陌吁了一口气。
可心底,又有一种怪异的失落感。
裴寻芳继而说道:“昨儿那些杀手追到东君湖才动手,说明我已经暴露了。有人要杀公子,不管这人是谁,我一定会将他揪出来,护公子安全。”
苏陌见他终于谈正事了,便说道:“李长薄与我走得越近,那背后之人便会越急。弁钗礼是个好时机,不能有误。”
苏陌眼中没什么情绪,抬眸看向他:“一切还按计划进行么,掌印?”
裴寻芳触及到苏陌的目光,随后很快移开,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要他命一般。
他敛了所有神色,背过身道:“但听公子吩咐。”
很好。
一切终于又回归到写书人所设想的轨道。
砸乱的棋局重新归位。
真是神奇的一夜啊。
可苏陌并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
裴寻芳仍是一把可怕的刀。
这些枷锁之所以能套住他,是因为他相信苏陌就是季清川。
一旦他知道苏陌不是,那后果不堪设想。
苏陌在黑暗中睁着眼,难再入睡。
关于大齐的灭国,苏陌在原书中仅用十九个字一笔带过,想来却字字血泪:
“齐七十年,庸入长安,火烧皇城,尽入其地,齐遂亡。”
风雅皇都付之一炬。
齐太子自刎于长明宫前。
苏陌看着夜色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那些被写书人遗弃了的生命,也曾像暗夜星辰一样,兀自璀璨着。
他们同样值得被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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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独自走在夜里。
他去了暗狱。
“当年伺候先皇后的宫人、太监、请脉的太医,以及跟随先皇后前往湄水的随行人员,都给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寻芳眼中透着寒意,“还有那一整年的承幸薄,给咱家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