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开过这么‘友好’的门锁,以至于安室透一时停在原地:“……”
这简直是我家大门常打开。
老街的治安一向糟糕,是小偷窃贼最易下手的目标。独居的屋主通常会加固外院围栏或在屋内设防盗锁。
就算不放,也不至于继续用这种老旧到说不定会自行弹开的类型。
安全意识可以说是寥寥无几,金发男人又开始头疼了。
他放轻脚步踏入房间,扑面便是灰尘。玄关进来就是客厅,除了沙发外,从电视到置物柜都蒙着一层灰,显然已经经久没人打扫,他要格外小心才能避免在搜寻时蹭去灰尘留下指印。
戴黑色手套的手指探过客厅的每一角,男人甚至打开冰箱往里搜寻了一番。
里面安静躺着几瓶矿泉水,还有一袋快硬了的切片面包。
半个月前的,安室透看了日期。
他在冰箱前站了半响,再次捏着眉心,缓慢地叹了口气。
这么久,U盘的影子都没捉到,倒是对松田伊夏‘不拘小节’的生活情况有了更进一竿的了解。
他简直把‘活着就行’四个大字刻在了房间墙上,主打一个随意,好像动动手指买点荤素搭配得当的便当能要了命一样。
他家里甚至没有微波炉。
安室透沉着脸合上冰箱门。
他忽得想到昨天松田伊夏坐在咖啡厅里的模样。
在自己因突如其来的搭讪避至一边时,少年撑头看着两个女生说话,手里的叉子慢条斯理落在面前的瓷盘里。
正常来说,人尝到喜欢的味道会开心,不喜欢的会刻意避开,那天毛利兰点了一道新推出的沙拉,里面有一种很多人都吃不习惯的蔬菜。
两个女高中生和一个小男孩吃了一口就变成苦瓜脸,挑着其他尚合胃口的吃。
松田伊夏倒是吃得面不改色,在聊天间将那颜色不祥的菜丝吃下不少。
他原本以为是喜欢——因为榎本梓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道新菜从菜单划去,在发现他们一桌没将这份沙拉剩下时大为感动,念叨了一下午客人口味各异还是会有人喜欢的。
现在看来,只是因为那盘菜在松田伊夏面前,所以他吃。等其他人将蛋糕换到他面前后,便再也没朝着侧方不远处的沙拉动过叉子。
……给什么吃什么,这也、这也太好养活了!
会花一周思索加哪种佐餐酒能提升食物风味的安室透欲言又止,俯身拉开冰箱的冷冻层看了一眼。
很好,真的什么都没有,空荡到能用来藏人。
…是缺钱?金发男人垂眸思索。
不像,光松田阵平牺牲后警视厅的抚恤金足够他唯一的亲人衣食无忧很久。
再加上他在警校时便得知对方大学时一直在兼职,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少年身上黑色的防晒外套材质尚好,一耳朵的环饰也颇有质感。
不过这些都在正常价格范畴,不廉价也不算上乘——那个颈环除外。
正面是正常普通的基础版型,只有手摸上皮面才知道用料舍得。后面似乎还有什么装饰,但被少年过长的后发挡住,安室透当时也没想细究。
偏向优越的衣着打扮,完全可以排除缺钱不得不降低生活品质这个选项。
倏尔,安室透听到了微微水声。
……屋里有人?
男人诧愕片刻,瞳色顷刻间转变。他压低脚步,快速走上楼梯,寻声站在一处紧闭的房门前。
是浴室。
他伸出手。
不知为何,金发男人忽得心如擂鼓。一道无形的大手在他捏住老旧门把的那刻就攥住了跳动的心脏。
他站在门外,同站在被天火灼烧着的阿喀琉斯屋外的珀琉斯。
在拧开门把的一瞬,一个念头轻轻叩响:
松田伊夏当时被他扼住脖颈的时候,到底在看什么?
——*水波荡起。
黑卷发的少年沉在水里,平日重量尚轻的水在此时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层层包裹,卷入更深、更远的黑暗中。
他张开嘴,一小串气泡窜起,消失在水面。
窒息如涨潮缓慢而不容置喙地翻涌而来,强迫他去想起一段更为久远、念念不忘的回忆。
但身体却在此时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强硬地遵循自动发出的求救信号,试图浮出水面。
……啧!
松田伊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用手扼住自己喉咙,试图进一步加深身体无法承受的窒息。
手指软绵无力,浸泡在水中的脖颈湿滑无法握紧。
他伸手探去浴缸外,胡乱摸到一条长毛巾,当即将其绕过侧方水管,圈过脖颈打了个活结,然后双手并用攥紧尾端。
绳索骤然收紧。
混乱中他好像勾到了耳朵上让安室透牙疼许久的环链,耳垂猛然拉扯出一道刺痛,和久不能呼吸后大脑和耳膜接连不断的震鸣连在一起,最后变成一段模糊的音频。
“……我们很抱歉。”
说话声淡去,淅淅沥沥的雨落下。
他抽条的身体随雨声变矮,街道墨水般在眼前铺开,雨愈下愈大,砸向地面,雾气氤氲。
迈开步子,膝盖、小腿乃至胸腹就会传来钝痛,嘴里渐渐弥散开一股恶心的铁锈味。
——别人的。作为反击,他从对方掐过自己的手上撕咬下了一块肉。
毕竟当时尚未获得咒力也没接受过五条悟魔鬼训练的身体羸弱不堪,四肢细瘦得狼狈。他唯有牙口有优势。
虎牙尖,咬人会更疼些。
十五岁的少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疼痛未熄,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过,将沉寂的手机掏出查看。
被反复看过无数次的界面没有退出,锁屏打开便是一封昨晚的短信。
与上一封相隔了一周多。
[to松田伊夏:
初三好好学习,生活费汇过去了,不够再问我要。]
界面上能直接看见的只有这两句,他往下滑动,写在最后的问句才展露出身影。
[……等高中,就搬来公寓和我一起住吧?]
少年垂着眼眸,纤长卷曲的睫毛投下细密的影,看不出情绪。
他没回,因为尚未找到理由拒绝去对方那里当近距离版拖油瓶,也可能是因为那点藏得极深的渴望,让他在打字回绝时总是踌躇。
但是迟回的理由已经想好,就说昨天和朋友出去玩得太晚,现在才刚睡醒看见短信。
站在阴雨连绵的街道,他此时尚不知道在几十分钟前摩天轮的一个座舱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不知道自己会在几小时后收到一通语气沉重的陌生电话。
也不知道那封未收到回信的询问短信会就此成为一个人的遗言,然后在一千多个日夜里变成挥散不去的梦魇。
缠夹不清,不死不休。
他只是敛眸重新将手机塞回侧兜,在低头扣衣扣时忽被人撞开,往旁边踉跄了几步。
松田伊夏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街道遽然扭曲,变成一团又一团泼洒的模糊色块。
黑、暗黄、青灰,氤氲在雨水清冽的潮湿中,暗淡地往更远处铺开,唯有一抹红浓艳得刺目。
他站在回忆的街道里,看见那片红色渗出鲜血,长出肉骨,血丝里挤出大大小小的眼睛。和他如出一辙的鸽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视着他。
无数眼睛眨动,无数人窃窃私语,那片红色忽得变成一条飞舞的丝带,向街角的少年飞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好吵……!
有什么东西在耳畔接连不断地响,狂躁地发出‘滴滴’声,像是恒古不散的幽灵,带来脑神经生理性的疼痛。
松田伊夏挣扎着吐出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细小的气泡消失在水波里。
肺部如有火在灼烧般刺痛,手脱力松开毛巾。
终于在脑海中找到了需要的记忆片段,他想要抓住浴缸边缘将自己从水中撑起,却因上面溅射的水液打滑脱手。
意料之外的失误。
浴缸里荡起的水波在此时同铸铁,他的手被裹挟其中,就这么落了下去。
意识沉入深海。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然后那些声音又变成刺耳的哀鸣,哭声、笑声、骂声、喊声,千军万马般从耳侧呼啸而过。
扭曲的光影、无边的黑白间,忽得出现了一双紫灰色的眼眸。
冷漠、倨傲,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但是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片深晦的海。
松田阵平也曾无数次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从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无话不谈,大多相聚的时间都在价格实惠的小店里,两人都缄默不言地埋头吃饭。
气氛僵硬得像凝固的水泥。
但偶尔他抬头,会和兄长对上视线。
男人青黑色的眼底是片一望无际的海,海里沉静地映着男孩苍白的脸。
灯光昏黄,影影绰绰。
松田伊夏忽得睁开眼睛。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用力咬在舌尖上,用牙齿拽动那枚金属舌钉,在舌面上扯出一片刺痛。
在冰水中麻痹的指尖在疼痛刺激下,终于能够再次动弹。
他挣扎着,狼狈地挣脱开系在脖颈上的毛巾和密不透风的水,将自己从浴缸里摔出来,砸向地面。
少年撑在瓷砖地面上,水珠从黑发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