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熟悉归熟悉,并不代表众人能在这样赤·裸裸地挑衅前无动于衷;尤其是端坐上方的海知府迅速转头, 居然真朝恩礼投来了目光, 于是在此人近乎于自得的左右顾盼中,所有同来的商人都皱起了眉。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 还是德高望重的保禄先生能够稳得住局面,主动开口问话:
“请问贵国要这‘油田’做什么呢?恕我直言,这些荒废偏远的土地根本种不了粮食, 能够存活的只有极为矮小的灌木。就是最野蛮的土人都不会在上面定居。”
又是一个已经培训过的问题,海刚峰在脑中过了一遍,应声作答:
“我中华上国的大皇帝陛下讲求道家的铅、汞丹药之术, 需要一些方外进贡的异物参赞玄修;这也不过是我们臣子侍奉圣上的一点诚心, 其实也无甚要紧。”
没错,外务处《情况需知》的培训中,将一切从外藩索取的奇异事物——无论是金鸡纳树、“油田”, 各种各种样的谷物, 还是会发夜光的什么“铀矿”——全部都推到了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身上,声称这种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纯粹是官僚机构为逢迎皇帝的个人兴趣而四处搜刮索取;整个要求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用意, 也根本不必有什么深刻的揣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事实仅此而已。
当然, 作为外务处重点培训的能吏,海刚峰思索再三,对这个解释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一半的怀疑,是因为这情况需知由穆国公世子主持编纂,而穆氏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搜刮方物讨好皇帝的前科,骤然转向实在莫名其妙;而一半的相信嘛……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前十几年修仙问道的那种疯批操作来看,你要真说他脑子突然进水了要用石油炼丹,其实——其实也相当之合理。
这就是人设的作用,这就是十几年口碑的硬效果。无论怎么样荒谬绝伦不可思议的要求,只要挂上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名头,那都会莫名显出合理来,至少很难回驳……
可惜,保禄显然还不太明白飞玄真君的含金量,他茫然不解:
“……‘丹药’?”
作为见闻广博的万事通,他其实也了解一点中国道教的‘丹药’,知道那是和欧洲炼金术差相仿佛的一种神秘学技术(换言之,同样的不靠谱);但炼金术又和那些黑漆漆黏糊糊、时常“自燃”的油田有什么关联呢?
这个疑问相当合理,也相当之正常。但有问必答的海刚峰海知府却不得不又一次沉默了——说实话,作为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士大夫,他是真不想复述《需知》中那一堆莫名其妙且长篇大论的狗屁;但没有办法,外务处的命令非常之清晰准确,他不能不干巴巴的开口,将内容完整背了出来:
“……依照部分方士的观点,油井中的‘石油’是地底炎火之精,经亿万年时光磨砺之后褪去光华,才变为现在这不起眼的模样;只要将此炎火之精仔细锤炼,便能萃取出丹道中坎离神火的原料……”
保禄似懂非懂,或者说完全不懂,只能茫茫然点一点头。他一个字都未必能理解,但至少从这一大堆不明觉厉的描述里听出了一层明白显豁的意思:看起来,中原的皇帝还真挺喜欢这种由炎火之精演变来的“石油”。
当然,如果他再仔细读一读册子,就会发现中原皇帝不仅仅只喜欢石油,还同样喜欢天南地北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这小册子里还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绘某种“铀矿”,称这种矿石能在夜晚发出碧莹莹绿惨惨的荧光,乃是太阴之精气所化的珍物,仔细提取后能够炼出神妙的金丹,只要服下一粒就能尸解登仙,而且太阴炼形千年不腐,堪称奇迹云云……
总之,为了满足当今飞玄真君在修道上永无止尽的需求,大安朝廷恪守臣子之心,大开方便之门。只要他们能够找到并献上册子中列举的种种宝物,那就可以被称为“中国的老朋友”,同样享受大宗铁器贸易的特权;在这一点上,葡萄牙人已经有过充分的经验,可资借鉴。
对于联袂而来的诸位海商来说,这样的条件不能不令人心扉动摇;甚至可以暂时忽略掉册子上种种古怪的需求——其实仔细想想,上层阶级的爱好本就是稀奇古怪、难以形容;以如今的世界局势而论,奥斯曼苏丹多半是搞男娘的双插头;英吉利国王为了离婚另立教会;法国国王身染梅毒,乃至与亲身姐妹纠缠不清;海商们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与洋人堕落腐朽令人瞠目的淫行之相比,仅仅只是追求异物而迷恋金丹的中华皇帝,那简直可以算是当今世界的一股清流了。
所以,海商们仔细翻完了手册,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平生的种种见闻,无论是牵强附会还是生搬硬套,就是现编也得编出个与手册上的宝物相近似的“见闻”出来——而且吧,大多数人尽力回忆之后,说出来的东西还未必是完全虚妄,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一点痕迹,也是真能推敲出一点东西来的。
同样依照外务处的指示,海刚峰带了人下来一一敬酒寒暄,同时吩咐身边的衙役逐个接待,记录海商们若有似无的暗示,在言谈中隐约显露暧昧的姿态,与诸位利欲熏心的资本家彼此拉扯。说实话,海刚峰的本性并不太喜欢这样物欲横流的场合,之所以现在能耐着性子学习话术调整态度,一面是要尊奉外务处的命令,另一面也是看到了所谓“招商引资”的真正作用——铜臭不铜臭姑且不论,但大量的资金注入到小小上虞一地之后,是真在一两年兴办了大量的工坊商铺各色产业,旺盛的需求从四面八方吸纳了不计其数的流民帮佣,甚至让附近的农民都大为动心,在农忙后千方百计的托了人到此处作工。
一两年内就能做到这样百业兴旺的地步,简直是传统官僚梦寐不及的奇迹。只能说资本的魔力就是如此迷人妖娆,委实是欲罢不能的诱惑。为了这样的诱惑,很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做。
经书中只说了安贫乐道、修行仁义,从来没有说过殖产兴利、富国强兵。可普天之下,从来只有架着锅子煮稻米,哪里有架着锅子煮道理?圣人的书精妙绝伦,拿来办事却往往百无一用。海刚峰在基层待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个逻辑。因此,他不能不在实践中从权处置,放下固执放下执念,尝试习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海外世界,资本永不眠的世界;有时候甚至不能不挣脱儒家观念的传统束缚,尝试理解一些离经叛道的做法,比如说世子的做法……
——好吧,无论怎么样开阔眼界,他都还是很难理解穆国公世子的世界。但抛开穆国公世子不谈,海刚峰在多次磨砺之后,现在还是习惯了这种觥筹交错的试探与反试探了;与国内尚且幼稚的商业不同,能够跨国行商的豪富没有一个会是善茬,无论表面多么的恭敬谨慎,主事官都必须小心翼翼地处理对外事务,谨防着这些带着笑脸且毫无底线的老虎。这种斗争比之大安官场还要更阴狠惨烈(毕竟如今的世界可没有一个飞玄真君来主持大局),真得要有相当的水准才能应付。
招待海商们饮宴一回后,海知府又亲自带着人参观上虞各处的作坊与商铺。先前贵宾们已经设法在纺织工厂看过一圈,所以这一次参观的重点主要在郊外的铁器工厂,请客人们欣赏大规模工业冶铁的盛状。
因为长期遭受走私的困扰,大安朝廷对于官方冶铁的场所是采取过保密措施的(当然,与朝廷绝大部分保密政策一样,这种措施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但自从引入了资金做了大量技术升级之后,内阁就大大放宽了保密限制;一切人工锻造的技术细节都被从工厂中抹除了,外人进入车间,只能看到高耸的烟囱和巨大的高炉,以及地面沟槽上蜿蜒纵横的暗红铁水。客人们沿着既定路线转来转去,茫然地抬头瞻望高炉通红的炉壁,感受大量地冷却水被高温蒸发后那种人肉蒸笼的湿热。
烟雾、烈火、暗红涌动的岩浆,也就是没有硫磺和水银的气味,否则在场的众人大概还会以为自己是在游览地狱。
逐一观赏过冶铁的流程之后,海刚峰再引着他们绕到工厂北面,参观工厂外人工修筑的河道。外务处投入资金的重点改造项目,除了高炉、鼓风机和炼铁配比之外,就是建造利用水力与蒸汽驱动的砧锤。
这些大大小小的砧锤日夜不休的捶打,可以迅速将刚刚冷却的粗铁捶打为可用的生铁,部分产品需要经人工处理后脱碳为钢或者熟铁,但大部分的生铁只要简单的走一走铸造锻打的流程,就可以造出基本能用的铁板、铁管、铁卷;虽然工艺尚且粗糙,但效率却实在吊打原始的手工业,少说也有十余倍的差距。
海刚峰带着人参观一圈,用意当然非常明确,就是要向海商们做明白的保证,保证钢铁的产量永远够用,绝不需要担心供应的问题。
在如今这个需求多供应少,新大陆金银源源不断的时代,这样的表态当然非常重要。但海商们绕着河道边堆积如山的铁器走了一圈,彼此间却都是默默无言。显然,相较于旺盛的铁器需求,他们所能察觉到的是更直白也更残暴的东西——以现在海洋的丛林生态,能往来南洋的商人基本都是半个海盗,对武器的了解并不比军人差到哪里去。他们只要简单的估计估计数量,立刻就能意识到这种生产力背后的规模。
“……听说法兰西国王直接掌握着五个近卫团的兵力。”紧跟在保禄身后的商人小声开口了:“如果大致计算起来,武装这五个近卫团的兵器,只需要这个小作坊开工……六天?”
这个计算基本没有错误,所以他听到了周遭轻轻的吸气声。
“……真是一头雄壮的狮子啊。”有人轻轻道。
大航海时代只有两种生态位,一种是狮子,一种是绵羊。绵羊的肥美只会招来觊觎,但狮子却可以尽情炫示自己的肥壮,甚至炫示得越多,便越会赢得尊重与信任。海商们都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仰头观察着铁器与砧锤,心中却不敢有一星半点的不轨。
当然,仅仅只是敬畏是不够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见识到全新的力量之后,原本的出价也当然会有所变更。作为荷兰商会的领袖之一,资历深厚的保禄先生当然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无聊的感叹,只是从上到下将铁器的数量再数了一遍。等到确认完毕之后,他悄悄后退一步,将众人护至身前,随后轻轻扯一扯身边的衙役,悄无声息的递过一个金戒指。
“麻烦替我转告海大人。”他耳语道:“我听说,贵国与西班牙之间,最近有些不睦?”
第133章 目的
六月二十一日, 从广东特区折返回京城的穆国公世子接到了海刚峰快马送来的奏报,知道了荷兰商人托人递来的那一点“善意”——当然,墙头草见风就倒, 这一点善意微不足道,只有等到胜负揭晓的时候才能兑现。但无论如何,荷兰商会的高层愿意在大安与西班牙之间保持善意的中立, 已经说明了某种信心了。
穆祺将信件仔仔细细看完, 不动声色地递给了坐在身侧的儒望。儒望同样看了一回,随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恭喜世子, 也恭喜贵国的大皇帝陛下。”
“不过是一点口头上的支持罢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惊喜。”世子道:“当然,任何一点善意都是弥足珍贵的, 大安也绝对不会忘了支持过自己的朋友。但无论如何,下注总要趁早,如果错过了那个时候, 恐怕筹码的价格就要有所变动了……儒望先生以为如何呢?”
世子直勾勾地望向他,用意已经再明白不过。外务处成立后首要的任务就是筹谋对西班牙的战争,七八个月后物资与人员都已经齐备, 当然要让老奸巨猾的英国银行迅速表态, 扫清战争一切的后患。从广东北上直至现在,穆国公世子已经给了儒望充分的考虑时间,现在是摊牌的时候了。
不为盟友, 则为敌寇;在大航海的丛林时代, 是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的。
按理来说,这个选择其实相当简单。西班牙与英吉利本就有不小的嫌隙, 银行也亲自见识过了大安的武力;无论如何,英国人都不可能抛弃自己千辛万苦培育出的客户, 转而支持不共戴天的仇敌。可尽管如此,儒望仍旧犹豫了片刻,居然不能立刻回话。
“……恕我多嘴。”他默然良久,低声开口:“贵国朝廷对西班牙的作战目标……依旧没有改变吗?”
“当然没有改变。”世子平静道:“用兵的方略已经由圣上过目定谳,臣子怎么可能擅自更动呢。”
果然还是这句话!
既然心中早有预料,儒望的脸色仍旧微微变化了。说实话,先前得知中西交恶战争迫在眉睫之时,他心中除了惊愕诧异之外,更多的是某种隐秘的狂喜——战争是利润最为丰厚的买卖、机遇最多的市场,令天生搅屎棍圣体带英欲罢不能的天然大粪坑,好好搅一搅能抵得上十年的奋斗。作为合格的资本家,听到战争就该狂喜乱舞奋力求索,就仿佛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这样的喜悦萦绕心头,直到他听到了世子对他阐述作战目标:
“吕宋等地掌握在西夷手中,委实不成体统;哪怕为长远计,也总要把南洋的几个大岛拿下才好。”
……妈耶,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
西班牙人纵横四海,所向无敌;但偌大一个殖民帝国,终究也不是天上的馅饼,而是一刀一枪自己打下来的。别的不提,仅仅是经略南洋盘踞吕宋开发热带诸岛,前前后后就花了数十年五六百万两的开销。这样大的沉没成本,这么宝贵珍稀的金饭碗,这么险要的战略地位,怎么可能平白让出来?
大航海时代伦理扫地,各国弱肉强食是常事。只要中方火力足够强势,逼迫西班牙赔钱让步甚至出卖特权都不是什么难事,反正有葡萄牙人做前车之鉴嘛——可是割让吕宋、割让诸岛、割让几十年开拓出的一切成果……这就太触及底线了!
触及底线的事是绝不能轻易松口的,否则就必将一败涂地,垮台垮得无法收拾。别的不说,哪怕为了这几十年的沉没成本,西班牙也必定要竭尽全力拼死挣扎,各尽所能斗个天翻地覆——若以双方实力而论,那就是老牌殖民列强大战本土顶级强权,高手对决拳拳到手,非得打到四海鼎沸,大道都磨灭了不可。
一般的小战争小冲突,资本家可以倒卖资源倒卖消息左右逢缘,超额利润赚得是笑嘻嘻;可一旦战争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连商路本身都要受到巨大的干扰,资本家也就嘻嘻不出来了。
老大和老二打架,双方谁输谁赢不好说,旁观群众肯定是要遭重的
有鉴于此,儒望对于这个战略目的不能不怀有三分戒惧,总觉得打到一半自己搞不好会被爆金币。哪怕明知道试探的意义不大,他也只有多问一句:
“我可能失言了。但贵国一定要将战争扩张到如此之大吗?”
“先生的意思是?”
“我想,如果稍微调整一下目的,胜利会容易得多。”儒望迅速道:“如果只是索取赔款、道歉,或者自由通商的权利,那只要赢下一次海战,西班牙人就很可能会同意……”
“我倒不怀疑先生的判断。”世子道:“但这样一来,我国南方沿海的威胁始终无法解除,终究是一件大事。”
“有了足够的‘火箭’,沿海还能有什么威胁呢?贵国太过于忧虑了……”
“第一,器物的优势并不能永久保持,否则现在称霸世界的应该还是掌握了青铜器的埃及人;第二嘛……我对西班牙人的忧虑,还不止在军事上。”
儒望愕然:“世子是什么意思?”
世子明显犹豫了片刻,抬头张望马车外迅疾掠过的土道,终于开口:
“儒望先生,你造访过吕宋岛上的大城马尼拉么?”
作为南洋贸易的枢纽,儒望当然对此熟悉之至:
“去过几回。”
“先生倒真是见多识广,我就没有这番见闻了。”世子微笑道:“那请先生平心而论,中土广东佛山、江浙上虞等地,能否与马尼拉相比?”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儒望倒也不做掩饰,实话实说:
“若论繁华富盛,贵国恐怕不能与之相比;但若论整齐清洁,马尼拉则又远远不如。”
“马尼拉毕竟是贸易的核心,百物辐辏之地;其富裕兴旺之处,当然天下罕见;这一点我都有数。但请问这整齐与清洁上,马尼拉又是怎么个‘不如’法?”
这似乎只是世子纯粹的好奇。但儒望却明显迟疑了片刻,好像是在费力地思索措辞;只是努力片刻后并无效果,只能粗浅的举了一个例子:
“世子记得江浙上虞的那个什么‘粪岗’么?”
世子沉默了几秒:“……差不多还记得吧。”
实际上,绝不是“差不多记得”,而是记忆犹新。那处粪坑是上虞城治理崩坏的铁证之一,因为内外失序人心惶惶,大量流民淤积在上虞城外,随意拉撒四处抛洒,病死的尸体层层累积;无可计量的垃圾堆积如山,犹如粪土垒成的高山,所以百姓称为“粪岗”。这个老大难拖延已久,人人闻之掩鼻,还是海刚峰到任后下了死力整顿清理,挖坑填埋烧灰吸臭石灰消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收拾干净局面,也算是巨大的政绩。
恰好,穆祺南下抗击葡萄牙之时,正参观过粪岗清理工程的一点收尾,那种强烈的冲击,至今仍然难以忘怀,脸色都为之一白。
“那么世子就可以想象了。”儒望欲言又止,只能叹气:“马尼拉贫民居住的环境,基本就与‘粪岗’相差无几。至于贵族们的居所,外面看起来可能要好上那么一点;但实际,实际也差不多……”
所谓“差不多”,大概已经是儒望出于泰西自尊心的竭力挽回了。实际上,上虞之所以搞出“粪岗”,还是因为官府摆烂秩序崩溃外加倭寇袭扰后流民暴增这几层debuff集合的效果;但凡是在正常年代,城中的清洁不说上佳,至少还是能交代得过去的。但要说起现在欧洲人的卫生习惯……唉,就算在法国和英国宫廷里,贵族们都还是随地大小便的呢!
更要命的是,法国和英国毕竟维度要高得多,天气寒冷空气也相对干燥;贵族们随地抛洒的排泄物可能还不会有什么风险。但马尼拉毕竟是一个湿热多风的热带城市,满地的大小便一旦发酵起来,那个味道……
怎么说呢,以穆国公世子面对粪岗的那点矫情模样,他应该是绝对忍受不了马尼拉的风味的,所以也就不必劳烦儒望多做解释了。
当然,即使是这一点吉光片羽的描述,也足够震慑没有见过世面的世子了。他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勉强开口:
“……既然如此,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的不得已。先前我就已经告诉过先生,肮脏和污秽是会滋生出瘟疫的;古往今来,这个规律屡试不爽……”
“——即使如此,又何必贵国操心呢?”儒望忍不住打断了他:“难道世子要告诉我,贵国广开慈悲之门,是因为同情吕宋人遭遇瘟疫的苦难,才不能不发动战争的吗?恕我直言,这个解释恐怕难以叫人信服!”
马尼拉管理不善形同垃圾堆是真的;因为过于肮脏污秽所以定期一轮大瘟疫也是真的。但就算两个都是真的,又与大安朝廷何干?难道海上还能有这样仗义执言的君子?
你还不如说当今飞玄真君其实是爱好和平温柔慈悲只知玄修不问世事的一代圣主呢,至少这还不怎么违背儒望的逻辑。
“我当然同情吕宋人,乃至一切遭遇瘟疫的死者。但这与我的决策没有关系。”世子不动声色地回话:“我是大安朝廷的勋贵,领的是中国的俸禄。朝廷之所以发给我俸禄,赏赐我爵位,是让我替中原考虑,替国家考虑,而不是替马尼拉人考虑。我个人可以表示同情,但也仅仅只是个人的同情而已。”
“既然如此,那世子最好还是袖手旁观,不要管无关的事情。”
“无关的事情?”世子轻声道:“那这就是我与先生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做海商海盗的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赚了一笔后拔腿就能走,根本不必考虑后续的结果。但我们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祖宗家宅所在,千年万年移动不得;所以不能不考虑长远,也不能不留一条退路。”
这话就有些太过分了。什么“海盗”,什么“拔腿就跑”,真是听得儒望青筋直跳,恨不能鼓起眼睛奋力辩驳。但还没有等他组织好语言,穆祺直接打断了他:
“其实我也很了解欧洲的作风,甚至私下里也有些不能言说的羡慕——抛弃伦理,抛弃道德,抛弃一切底线来追求利润,将殖民地榨成一个再也挤不出汁液的橙子,这是多么痛快、多么肥美的买卖!甚而言之,每次在思索处理倭寇的最终方案时,这种邪恶的欲·望都会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心底生出来……但没有办法,有的事情就是不能做的,这是几千年的经验之一,不能由个人的好恶来左右。”
“——喔,当然,不能做不是因为做不到。实际上,从一千七百年前武皇帝荡平漠北之后,中原就基本奠定了对蛮夷绝对的武力优势;如果想要竭泽而渔,彻底摧毁周遭所有的秩序,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强盛的汉廷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陆地上的邻国终究是搬不走的;肆意摧毁蛮夷秩序榨取利润,只会在周遭制造出顶风臭三丈的大粪坑。陆地上的邻国永远也搬不走,这种大粪坑里外溢出的每一坨粪便,都会精准的灌回朝廷的嘴里。”
这话说得实在是恶心,实在是刻薄,但委实也难以反驳。如果纵观《史记》、《汉书》,结合后世考古的结果,那炎汉四百年纵横无敌,历代拓边的汉使或精明或凶暴或蛮横,甚至有和太后搞私通的迷惑神人;但无论对待蛮夷上层的手段多么粗暴狠辣,在真正控制了外藩小国之后,却都还要尽力安抚平民维持秩序,甚至组织驻军搞一搞兴修水利引种粮食之类发展生产力的操作,而绝不敢效法泰西人的刮地三尺,把路真正走绝了。
这种谨慎当然不是出于道德(你对到处发动宫变的汉使谈道德,长安恶少年听了都想笑),而多半是出于无可奈何的实际:汉军当然可以把蛮夷嚯嚯成一滩烂泥,摧毁文明摧毁秩序摧毁当地经营的一切,敲骨吸髓的夺取利益;但秩序崩塌之后,万一从烂泥中窜出来什么打劫商队的劫匪、蝗虫一样四处骚扰的难民,永无止尽的恶性犯罪乃至□□作乱,那就不是远在天边的大汉朝廷可以控制的了——你把家门口炸成了粪坑,就别怪粪坑里的苍蝇往你的饭碗里爬。
小国抵挡强权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躺下来死给你看。大汉花了几百年明白这个教训,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忘记。
所以,这就是宗藩朝贡制度能够长久存续的原因之一。作为顶级的强权,中土可以当外藩小国的大爹,可以索取供奉和恭敬,建立自己满意的国际体系。但无论国力再如何悬殊,中土都必须给蛮夷留一条活路,尊重外藩的秩序与稳定,甚至还得输出输出先进技术,拉扯一把自己的穷邻居。这种克制与其说是出于儒家的仁义,倒不如说是因为眼不见为净的利益——历朝历代的中原皇帝陛下,你们也不想在国境内看到蝗虫一样的蛮夷难民吧?
儒望的嘴角抽动了:
“……我不明白,这和吕宋及西班牙人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