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起精神,振臂一呼,带领部下与大军汇合。
回到营地,陆旋舔了舔干到裂皮的嘴唇,翻身下马,扶着踏白才勉强站立。拒绝了何承慕袁志他们的搀扶,陆旋让其他人各自休整,他先去给踏白喂些草料。
踏白也累得站不住,四蹄一屈跪趴下来,陆旋心疼地抚摸它前额,拧开水壶给它喂水。
还没好透彻的箭伤似乎又裂开了,持续刺痛着,盔甲之下浑身都潮湿黏腻,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抓来些草料,陆旋一屁股坐在踏白身旁,脱力地靠在踏白身上,温顺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甘愿当靠垫。
周围一片人声嘈杂,他却有些出神。心中不是想着这场胜仗,而是祈祷伤口快些好,免得到时候让班贺瞧见,那人总是见不得人受苦。
唔……陆旋又想,给他看见应该也没什么。
第149章 凯旋
延光六年七月,兖朝军队攻破瞿南都城,混战中监军吕春园被乱箭射中身亡,激起将士愤怒,攻势更为猛烈。瞿南兵败大势所趋,再无回天之力,无数官民来降,每日归附者数以万计。娄冠统统接纳,来者不拒,他命手下将领分路击败瞿南援军,使瞿南王杨蛟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归降的瞿南官民受到优待,朝廷军更是趁此机会宣告诸民,此次征伐乃顺天应民,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顺彼远方。
困守半月后,杨蛟焚烧宫殿趁乱出逃,陆旋所率骑兵追击,于江边港口生擒准备乘船顺江出海逃亡的杨蛟,以及随其出逃的杨氏王朝太子、诸王、将相大臣等数十人。
七月底,瞿南战事平定,全境再无反抗之声。
娄冠领军班师回朝,将俘获杨氏王朝君臣全部用槛车押送,入京师献俘。
此战大捷,征调而来的军队数量庞大,各自返回原处,诸位将领带领少量士兵随统率娄冠入京面圣接受封赏。
是年九月,大军伴随军乐队高奏凯乐,行至国都近郊,天子派遣的使者早已恭候郊迎,代替天子以示慰劳。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按等级站立等候,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迎接凯旋将士。
陆旋牵引缰绳,胯下战马跟随队伍徐徐前行,军容肃穆,玄色戎装包裹着战士们巍峨的身躯,铁衣寒光杀气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具躯体在接近皇城之时是如何无法抑制地颤栗。
他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目光一遍又一遍从层层面孔上扫过,队伍即将走到前方,陆旋克制不住回头,终于在人堆里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看什么呢?”耿笛发觉他走神,如此情形之下,万众瞩目还东张西望,也不知该不该说他心大。
陆旋收回目光:“没什么。”轻夹马腹快走两步跟上。
匆忙一眼,了慰风尘。
混在人堆里的班贺小幅度动了动腿脚,终于得到回城指令,十分合群地同身边官员一同舒了口气。
得到大军抵达都城的消息,一大早开始准备,在近郊等候站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心头松懈,说不上是因为结束枯等,还是因为见到马上平安无事的陆旋。
不过,人看着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这便是最大的幸事。
今日之事还远不算完,这才刚开始,接下来的行程长着呢。
班贺心里盘算着行程,稍后要去往太庙祭拜,再之后是献俘——听闻此次带回的战俘中有弑兄篡位的瞿南王杨蛟,一时半会儿还歇不下来。这场庆典之盛大,恐怕是当今天子继位至今之最。
若不是出了意外,援剿反军程大全时他就该享受这般待遇,结果却闹得沦落丛棘,于牢笼中度过最为光荣的时刻。班贺想来好笑,这下也好,第一回就碰上最为隆重的恩典,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荣幸。
沿途旌旗猎猎,乐声、呼声震耳,号角声渐次传递至皇城中央。天子在城内等候,见到天子仪仗,将士们纷纷下马步行上前。
娄冠在三步之外抱拳跪下:“陛下,臣娄冠拜见陛下。”
赵怀熠上前两步搀扶起他:“起来吧,平江侯辛苦了。”
娄冠嗓音浑厚响亮:“为陛下死而后已,谈何辛苦。幸不辱命,唯有一胜,以报君恩!”
娄冠拜谢皇帝,皇帝上前搀扶他起身,这对君臣在文武群臣、四方使者面前,一派君慈臣忠,两相和睦,可谓天下君臣知遇的表率。
大军得胜凯旋,众将领随天子去往太庙、太社,向天地祖宗告捷,拜谢庇佑。
拜过天地祖宗,再行献俘之礼。一众俘虏被压至广阳门前,跪在首位的便是杨蛟。皇帝当场下令处决杨蛟及其子,其余人开释。
侍者传令释缚,被绑回京的瞿南将军、大臣纷纷跪呼万岁,跪拜不杀之恩。之后朝廷会派人护送他们返回瞿南,他们将要面临的,是一个新的王朝。
完成献俘仪式,皇帝在正殿内摆好酒席,飨宴功臣,论功行赏。百官赴宴,共襄盛举。
吃上一口半凉不热的菜,班贺深感不易。托陆旋的福,他算是吃上了一顿宫中大宴,皇帝待得胜归来的将士毫不吝啬,席上酒肉皆是上佳,堪比过年过节——过年那顿班贺还没吃上呢。
宴席主角是那些将军,班贺这样的小官无足轻重,宴罢各自散去,他不多留,兀自回了自己那座小院,阿毛还在等着他旋哥消息呢。
朝廷庆功宴是远在西南的兵卒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娄冠身为主帅,从容应对皇帝,他已累至侯爵,没那个兴趣与部下争功,也明白皇帝心意,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上几句他人所立的功劳。
陆旋惯常寡言少语,嘴里吃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听见自己的名字,便严正以对,应答如流。
他看起来应对从容,实则一心牵挂别处,只盼着早早散去,好寻觅意中人。
宴会散去天已见黑,不少人不胜酒力显出醉态,皇帝方才放言今日到此为止。朝廷为入京受封赏的将领安排了住处,好不容易等到可以离宫,陆旋随耿笛出了宫,勉强按捺下情绪,到达驿馆后迫不及待与他作别。
“耿将军,我还有些事。”陆旋诚恳地看着耿笛。
耿笛也望着他,等了一会儿,问出声:“有事?”
陆旋:“有事。”
耿笛:“……废话!我是问你有什么事!”
陆旋:“找人。”
耿笛:“找什么……算了算了,瞧你这模样铁定就是不想说了。你这去会儿去找人,今晚还回来吗?”
陆旋思索片刻:“不回了。”
“哦——”耿笛露出暧昧神情,“明白明白。都是男人,自然相互体谅,我就当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陆旋利落应声,转身就走,几步便消失在视野中。
耿笛笑呵呵地摇头,啧啧两声。果然是个毛头小子,入了城就忍不住了,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
院里响起一阵哗哗水声,随后是房门关闭的声响,整个院子安静下来。应该是闵姑将清洗的水倒进了花圃里,然后睡去了。
班贺哄着阿毛回自己房里去睡,几次三番向他解释今日皇帝设宴,不知要到几时,决计是见不着旋哥的,他才不甘不愿地放弃纠缠,老实回去躺着。
白日喧闹犹在耳边,将琉璃汽灯调暗些,班贺掩唇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不知在等什么。
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说,陆旋这回入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有功之臣的身份回京受赏,今日时候已不早,不会有空来了。
可他心中如此想,身体却纹丝不动,好整以暇。
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于静夜中如惊雷,班贺向窗口看去,虚掩的窗外探入一只熟悉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下一刻,陆旋从窗外翻了进,冲班贺竖起手指嘘了声,面容认真地轻轻合上窗,不像是夜潜民居,反倒像是执行一场探查任务。
班贺忍不住笑起来:“好嘛,这回不翻墙,改爬窗了。”
陆旋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见了。”
“怎么,你还怕人发现不成?”班贺跟着放低了声量。
陆旋如实说:“不是怕,只是不想被人打扰。”
这要不知道是针对谁,班贺可就枉为人兄了:“自从他知道你要进京,心心念念都是旋哥,缠着让我带他去找你。要是让他知道你故意躲他,怕是会哭得房子都要倒。”
陆旋不管其他,眼里心里只剩一个人,不知不觉离得极近,声音也压得更低,像是含在喉咙里:“那就明日再见,今日只想见你。”
他还穿着白日面圣那身戎装,班贺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个遍,视线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移动,看得陆旋忍不住紧绷,扬起嘴角笑道:“陆将军,今日真是好威风呀。”
灯火耀得面容比寻常更夺目,眉目含着万种情意,唇畔笑意如诉,一句打趣的笑言流入耳中,此时此刻倒胜过千万句绵绵情话。
陆旋喉结滚动,他似乎离灯火太近了,否则怎么会口干舌燥?
他忽然动起来,双手抓着班贺双臂,倾身吻了上去。
热烈又突然的亲吻让班贺身体不自觉向后仰去,力度带着椅子前脚离了地,惊慌忧惧的双手只有紧紧握住眼前的陆旋,心脏跳跃快得他几乎要以为大限将至。
胸腔剧烈鼓动,手下冷冰冰的盔甲逐渐被掌心焐热,班贺被迫仰起头,想要张嘴汲取空气,退让的每一分都被陆旋强势占据。两道呼吸掺杂在一块,像在比试谁的更为急促,谁的更为热烈。
悬在座椅上脚不能全部挨地的感觉有些难受,即便知道陆旋不会让他倒下去,班贺还是紧张。力道集中在抓住陆旋的双手上,身体因别扭的姿势开始发酸,他找寻着时机,见缝插针地喊出等等,但他喘气喘得厉害,发出的声音仿若低吟。
被自己的心跳声轰着耳膜,陆旋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声音,稍稍退开一点,让翘起的椅子平稳着地。目光与班贺含着责备的双眼对视,然后落在他发红被津液润湿的双唇上,低低地笑出声。
他蹲下,侧脸贴在班贺胸前:“我太想你了。”
半晌,他听见另一道和缓但郑重的声音:“我也是。”
第150章 升官
怀中人仰头看来,班贺脸热地清了清嗓子:“一直穿着甲,不硌得慌吗?”
“穿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陆旋说。听班贺这样问,怕自己硌到他,站起身让开一点。
西南战事从三月开始,到九月回朝,持续近半年。在此期间,他们都是刀弩不离手,盔甲不离身,时间再长点,都能长在身上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乍听班贺说起,他才一拍脑门想起忘了什么,怎么没在官驿卸了甲换身衣服再来!
班贺怪心疼的,跟着起身:“这身甲卸了吧,穿成这样可没法睡。”
“嗯。”陆旋应了声,班贺在一旁帮手,轻手轻脚将硬邦邦的盔甲放在桌上。
甲胄尽除,陆旋转了转头颈,长时间禁锢在坚甲里的骨头发出细微咔咔声,骤然解除反倒有些不习惯。班贺下巴一点:“索性衣服都脱了吧。”
“啊?”陆旋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错愕之下面颊浮起一片红。
他们二人倒也不是没有坦诚相对过,但现在……有点突然,他今晚只准备在这里简单休息。陆旋犹豫不决,见他不动,班贺又说道:“我看看你的手臂。”
原来只是看手臂,是他想多了,陆旋点头:“哦。”
解开衣带,将上半身衣物脱了下来,陆旋自觉坐在灯下,看到肩上缠着的纱布,班贺目光定了定,却什么也没说。挪动座椅坐在他身边,班贺抬起他的手臂细致查看,双眼如精密仪器。
天铁制成的手臂完好无损,上过沙场却未留下丝毫刀印剑痕。班贺检查到一半,视线忍不住回到纱布上,声音冷了几分:“这是怎么回事?”
陆旋背脊挺直,心中莫名忐忑:“在外行军打仗,受伤是常事,不奇怪。”
班贺不咸不淡嗯了声,便没了动作。陆旋觑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别处,犹豫不过两息,委屈战胜心虚,一把将他抱住:“你都不心疼我?”
班贺也不挣扎,语调平平:“你都不心疼自己,还想别人心疼?你自己看看受伤的是什么地方,盔甲完好无损,被盔甲覆盖的部位如何受的伤?”
陆旋哑口无言,班贺之聪慧,这点小伎俩完全瞒不过他,受伤的确是自找的,可班贺这样的回应难免叫人失落。
方才还昂首挺胸的人,这会儿蔫了下来,垂头丧气靠在肩头,闷声不说话。
班贺强行摆出来的冷脸也维持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肩背:“以身犯险,从来都不是上策,上了战场的没有不想全须全尾地回来,你倒好,自己找罪受?”斥责一番,终究还是难掩关心,问道“伤口现在怎么样了?”
陆旋半张脸闷在班贺身上,口鼻间都是他的味道。受伤的痛忍一忍便过去了,但听见班贺关切询问,一点小伤也变得非同小可,只想得到全部关心,如同孩童般耍赖,将人抱得更紧,低头埋在颈窝里便再也不肯挪。
“让我看看。”班贺在陆旋背上轻拍,陆旋却蹭着他的颈侧摇头。
“一点箭伤,没什么好看的。原本纱布都不用裹了,我就想你心疼心疼我。”陆旋声音又轻又小,自班贺认识他起,就没见他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