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自己么,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像有些酸了。班贺将这句划掉,写道:没事的时候想一想。
“望君他乡珍重,珍重再三,再三珍重。”
停笔搁下,班贺等待片刻,将信纸装入信封,不知道收到这封信会是什么时候。
或许那时已经春暖花开,信中所抱怨的冬日结束,踏上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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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鲠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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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讨人
一场雪后,街面上除了脚下一片白便是两侧灰墙,墙沿掩在积雪下,打眼看去平白短一寸。屋顶一溜瓦日积月累糊成了黑黢黢一片,白雪未能全部覆盖,愈发分明,连株瓦松都长不起来。
清早还未来得及被行人踩踏过的白雪上,整齐列出几道马蹄印,顺着前方直达一扇略显陈旧的官衙大门,痕迹就此中断。
官厅里,两个身着军营配发的统一制式棉服的男子并肩站在一块,目光默契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将军,这知州到底什么时候来?都问了三回了,该不会还没醒吧?”何承慕被冻得张不开嘴,动作大了都脸疼,风雪摧残过的双颊显出两块不正常的红晕,说完这句话嘴上又添了一道血口子。
身边人先开口,袁志的抱怨也紧跟了上来:“说让咱们在这儿等着吧,连杯茶都不给上。”
这官厅漏着风,都没人补一补?
他们几乎没去过官府,其实这是常见事。所谓宁修十条路,不修一座衙,官府衙门修得再好,也非官员业绩,反而会因此而招来诟病。办公的地方能用就行,衙门穷酸,反倒成了为官清廉的佐证。
若是衙门修得太好,被参一本作风奢靡、不体恤民财,一参一个准,严重了丢官也说不定。
陆旋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头望他们一眼,还未开口,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终于有人来传话,知州周衷来了。
周衷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袍,落了座,笑呵呵道:“陆将军,久等了。”
陆旋睨着他,嘴角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知州公务繁重,得空出来见我,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前一回陆旋上门来,周衷让人回绝了,今日又姗姗来迟,摆明了不大愿意见他。
院上平日都是下级官员谒见,也没有什么,眼前这位却不好应付。一个领了皇命来平匪乱的将军,周衷只当同之前一样,是来糊弄事的,却不想好吃好喝招待了几顿,这人开始整顿营房了。
防营里几个守备、哨官、营官往日散漫惯了,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下,这么一搅和,都上他这儿来诉苦。
周衷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还有三个月就到了任期,不求立大功,只求平安无事过了这三个月,能拖便拖下去。
周衷目光一扫空荡荡的桌面,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招待人都不会了?这些当差的越来越不像话,没一个会做事的,连杯茶都不会倒么?驭下不严,将军见笑了。”说着,他朝门外吩咐一句,这才有人端了热茶来。
他端起茶盏示意:“ 府上没什么好东西,粗茶勉强入口,请将军不要嫌弃。我这个知州不讲究吃穿,衣裳也是七八年前做的,分外爱惜,不敢破损呢。”
目视茶盏放到跟前,陆旋点头应和:“知州都如此节俭,衙门里当差吃饷,花费的是朝廷的银子,也是百姓的血汗,既然知道不会做事,那还是趁早换了的好。”
说一句被顶一句,可见这位将军不是忍气吞声的,周衷赔笑道:“陆将军说的是,不过院上都是些老人,早前我刚来的时候,初到地方多亏这几位帮衬。我这双拳两掌,又没有天大的神通,管理地方事,还得仰仗他们呢。”
陆旋露出恍然的神情:“倒也是,我这回来,正是想找知州讨几个人。”
周衷微怔:“什么人?”
陆旋喝下一口茶,说道:“圣上给我的任务是平匪乱,想必知州清楚此事耽误不得,时间紧迫。我初到贵地,对此地不熟悉,阅历太浅,手下办事得力的也少,恐怕事情办不好,辜负了圣上的委任。还请知州派几个能干的,协助我一同办差。”
周衷点点头:“这有什么,想要谁尽管开口,我派去就是。只是,也不知府上的人能不能帮到将军。”
“只要熟悉附近乡镇、山势地形,人灵活点,随营差遣应该不成问题。”陆旋顿了顿,又道,“府衙与防营有些距离,我也不能见天往这儿跑,派手下人来,又怕那些大字不识的兵丁不通礼数,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做了不得体的事。若是知州能派人来,有什么事也好代为转达,不至两边失了沟通。周知州,你说呢?”
被那双锐利眼眸盯着,周衷若无其事地笑笑:“正是正是。圣上派将军前来,我身为本地官员,自当鼎力相助,随时待命。陆将军可有什么人选?”
“我才来不久,本地各位官员也就席上见过一面,哪里知晓什么人合适,全凭知州推举,知州所选之人想必都是好的。”陆旋说。
周衷若有所思,说:“陆将军抬举。眼下倒是有几个人选,我都传来,让将军见见。”
命人传话下去,陆陆续续到了四个人,两个是院上当差的,来得快,另两个一位是候补知县,一位是候补州判。
四人方站定,陆旋便点了头:“就他们了。”
周衷一愣,陆旋站起身:“这事就这么定了,几位快回去收拾行李,这就随我去营里。这回借重,万望不要推辞。”
周衷看着底下人,都还未反应过来:“这,还没定下给他们什么差使呢,陆将军未免走得太匆忙。”
陆旋一扬手:“到营里安排也不迟,我出来时间不短了,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陆旋转身就走,袁志大步跟上,留下的何承慕上前一步站在周衷跟前,笑嘻嘻道:“知州大人,将军命我在这儿稍等片刻,这四位准备好,就由我带回营了。”
他咧嘴一笑,唇上口子裂得越发大,疼得一龇牙,那笑变得扭曲古怪,显得骇人。
知州面谕,底下人哪里敢推辞。让那四人回去收拾行李,何承慕如同一尊守护兽,目不斜视,守着命令谁也说不动,周衷也找了借口离开。
刚出门,便有下人拿着一件貂皮小褂上前,给周衷穿上了。
“老爷,要给那军爷备些吃的么?”下人问话小心,生怕说错了话。
“给他送些吃的。这会子离京被派到这地方……”周衷两扇鼻翼耸了耸,嘴角自然下垮,“多半,掀不起什么浪来。不过,大小是京里来的人,不能太过得罪。他识趣点,好吃好喝送走就是了,他要自找麻烦,也随他去。”
邰州的气候并不养人,冬日冷得过分,夏日又热得过分,铁羽营来的时机太过刁钻,正赶上寒潮,再大的英雄好汉,都被冻成了乌龟王八蛋。
袁志握着缰绳的双手冰冷似铁,十指成了冰雕的,半点感觉不到指尖温度,弯曲的关节冻住,费心掰直都怕断了。扬鞭拍马,催促着马匹在道上疾驰,头也不回地催促身后人跟上。一卷黄纸夹在腿与马鞍间的袋子里,于风中哗哗作响。
前方即将到达村庄,袁志忽然勒住缰绳,让马的脚步缓下来,他似乎看见湖边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许是村里人,正好问路。袁志催动马匹向那方向走近几步,翻身下马,这才看清,那人并不是站着,而是被绑在一根粗木桩上,双手被绕后束紧,无法挣脱。
高有光疑惑地伸长脖子:“那是什么?”
袁志没说话,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皮鞭与佩刀,缓步向那人靠近。绕到侧边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披头散发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不知被绑在这儿多长时间了,已经没了反应,身上衣着并不厚实,面色苍白,唇上被冻得发乌,紧闭的眼睑上眼睫似乎都被冰冻住了。只是这样看着,都能看出那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不再多想,袁志抽刀将绳索砍断,砍到一半,忽然从远处传来人声,一个男人大吼着:“你在干什么!”
袁志动作暂停,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拿着长棍的男人从村口快步赶来,气势汹汹的面孔在看清袁志衣着,与听见声响靠近的另外几人后,脚步猛然顿住,神色中多了几分忌惮,不敢靠近。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手里有刀的官兵。
“她是你们绑在这儿的?”袁志一边说着话,一边头也不回地一刀利索将剩余绳索斩断。
木桩上的女人失去支撑,直直向前方地面扑去。袁志慌忙把注意力从那人身上收回,一把将人接住,轻轻放到地上。
看到地面尖锐的碎石子,袁志一阵庆幸,还好他动作快,不然真摔上去非毁容不可。那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破了相多可惜。
见他碰到那女人,男人脸色越发难看,甚至后退了半步,紧张恐惧使他的声音颤了颤:“喂,你不要碰她!”
袁志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不悦地看着他,身后几个铁羽营的兄弟也围了过来。
男人握紧手中长棍:“这个女人不干净,身上带着邪神恶鬼,碰到她就会被诅咒,会死的!”
这话更是莫名其妙。袁志狐疑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她面上五官皱在一起,因为疼痛发出微弱的呻吟,证明人还活着。
“束禾!”男人身后又跑出一个年轻女子,快步奔向地上的女人,将她扶起揽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既然有人来帮这个女子,那就不太关他们的事了。袁志身上还有任务,又不清楚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万一帮错人惹怒当地人,就是给将军添了麻烦,他没闲心在这儿和这些人纠缠。
袁志偏头冲弟兄们摆手:“走了,走了。”
在一旁虎视眈眈,准备等待袁志招呼便一拥而上的兄弟面露惋惜,身体放松下来,刀柄离了手,彼此哈哈笑了两声:“还以为要英雄救美呢,这就算了,没意思。”
袁志抬脚踢在身边几人的小腿肚上:“将军的任务还没完成,你留在这儿英雄救美好了。”
他们又是一阵哄笑,招招手回到马上:“走吧!”
疾驰的马匹进入村子里,向路过的村民询问里正所在,道过谢径直向着里正家中赶去。
第173章 驱邪
铁羽营来到这儿几天,陆旋先安排整顿防营,点兵验核人数,对兵饷粮草的帐,这一招将营房里的营官治得敢怒不敢言,这罪名落实,杀头都不为过。掌握守备、千总、把总以及各营官的切实罪证,陆旋并未当即处置,而是暂且压在手里,将一帮不合格的兵丁剔除出队伍,又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一来便用上雷厉风行的手段,多少会招来逆反,不过他从未想过靠这帮吃空饷的,而是将目光转向州县乡镇,准备新招募一批士兵。
募兵令一经发出,便来了不少应征的。看见募兵处排起长龙的情形,铁羽营众人都为之惊喜,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想必用不了几天,募兵就能完成了。
事实上,是没用几天,就戳破了这虚假繁荣,众人发现了在这儿募兵是件相当难的事。
正经人家,若不是混不上饭,哪儿有愿意去当兵的?以往防营临时招人应付前来审查的官员,不管什么青皮流氓混子都来者不拒,因此这回募兵令张贴出去,那帮人又来了,没成想这回是真格的要征兵,不仅是登记在册那么简单,还得进行一番考核。
陆旋严格按照叙州招兵的方式,又是拉弓又是射箭,成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哪有拉弓之力,第一波就被筛选了出去。看着几百号人的名单刷刷划去抹黑,统共就留下几十个。
眼看这样不行,陆旋索性派人拿上募兵令到周围乡镇里去,从乡里招人。袁志领了命,找到里正,开门见山。
里正恭敬站着,嘴里像是只会重复一个字,一连说了十来个是,双手接过那张募兵令,殷勤留这几位军爷吃一顿便饭。
袁志想也不想拒绝了,带上兄弟们继续赶往下一个地方。
顺着地图走过好几个村子,天色渐晚,袁志朝双手哈了口气,跺了跺冻成石头的双脚,回到马上,扯动缰绳往回走。
回到营里同陆旋上报今日去过哪些村子,第二天一早接着去另外的村庄。
路过那片湖,袁志又看见了与昨日相似的场景,被他放下的姑娘以相同的姿势重新绑了回去。
四蹄狂奔的马儿一阵风似的掠过,没有片刻迟疑,没一会儿,几匹马又折返回来。
袁志坐在马上,盯着那木桩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犹豫不决。边上几个都看不下去了,催促道:“这样对一个姑娘家,岂有此理,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袁志眉梢动了动,真要管,那可就不能像昨儿一样,放下就走了。
犹豫间,一道纤细身影悄然靠近,那挎着竹篮的姑娘发觉了他们,吓了一跳般身体猛颤,瑟缩着脖子后退几步。
独自出行在外的女人遇上一群男人,若是有歹心,后果不堪设想。关笙娘想逃,惊疑不定的目光望了望马上的士兵,又担忧地看向木桩上的好友。恐惧迫使她回头逃命,对好友束禾的担忧驱使她继续向前,两峰总有一方胜出,关笙娘战战兢兢迈出腿,落下的腿发软,马匹的一个响鼻都使她像一只惊弓之鸟。
骑在马上那些人没有上前的意思,木桩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头,关笙娘咬牙走上前,从篮子里取出水和馒头。
方束禾垂下的头无力抬起,眼睑颤颤,见到喂到嘴边的水张开嘴,干裂的唇上沁出的血珠立刻融入水中。
馒头送到唇边,方束禾无力去咬,关笙娘立刻察觉,从变凉的馒头上揪下一小块,喂进她嘴里。
袁志盯着那个方向看,高有光盯着袁志看,见他半天不搭理自己,忍不住开口:“袁爷,您到底看上哪个了?”
袁志抬起鞭子作势要抽,高有光装模作样抬手挡:“咳,还有任务呢。”
“我知道。”袁志眉头皱着,嘴也嘬了起来,“天寒地冻的,会死人的吧?”
“你管得着吗?人家村里的都不在乎。”高有光不是不怜香惜玉,主要外人不好插手村内事,他也是从这种地方出来的,知道其中有多麻烦。
心里的犹豫终于做出选择,袁志下马大步上前:“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