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笙娘手里馒头喂下去一小半,忽然听见男人的声音靠近,吓出一声尖叫,馒头掉落在地。但她并未转身逃走,而是抱紧了眼前的方束禾:“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们!”
“我不会伤害你们。”袁志停下脚步,“昨天,是我把她放下的,还记得吗?”
关笙娘怯生生抬眼看去,青年官兵长相周正,但她实在没有印象,昨日她根本不敢看那些人。
见关笙娘没那么害怕了,袁志问:“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束禾没有犯错。”关笙娘咬咬下唇,“她只是好心,给哑婆送了粥,他们就说束禾被传了恶鬼,把她赶到村外……她什么都没做错……”
“哑婆是谁?”袁志又问。
“哑婆,是村里的寡妇。”关笙娘甚至不知道,哑婆叫什么名字。
天生残疾会被人当做不详的象征,哑婆便是天生的哑巴,身负不详的污名。她少年时丧父丧母,后来嫁给了村里的光棍,没两年光棍坠湖而死,她成了寡妇,村里便传言她与邪神恶鬼相通,任何人都不能与她有所接触,否则就会变得不幸惨死。
人们言之凿凿,村里好几个人都是因她诅咒而死。
关笙娘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那些死去的人似乎与哑婆关系并不大,但她听从父母的话,见到哑婆都要绕着走。那样不幸的人,即便不是与邪神恶鬼相通,总归也是有些莫名的噩运纠缠,能避则避,又没有坏处。
但万没有想到,心善的束禾因为见到哑婆生病没人送药送吃的,不忍心她死在那间破草屋里,偷偷给她送了粥。这件事被人看见,转头告诉了全村人,哑婆有了传人,她将邪神恶鬼传给了束禾。
“为什么?束禾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她和我一起长大,为什么忽然就说她不干净,身上有脏东西?”关笙娘委屈不解,眼泪淌过的地方在寒风中刺痛,心中难过更甚。
都是同村的人,为什么大家要这样?
没有力气说话的方束禾虚弱地看着她,近乎干涸的双眼流下一滴泪,动了动嘴唇,似乎在安慰。
“笙娘!”
关笙娘一惊,松开抱着方束禾的手,面上慌乱地回头:“爹……娘……”
十来个得到消息的村民跑了过来,这回人多,见到那五个官兵在场也没退缩。关父满脸怒意:“笙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许给她送水送吃的吗!”
昨日提着棍子的男人站在他身旁,满脸冷嘲热讽:“你看,我没说错吧?你女儿和这鬼婆子那么近,要是再不带回去,锁住看好,邪神恶鬼一定会传到她身上。到时候你们一家,都别想活着。”
关笙娘尖锐悲愤怒吼:“于大!你不是好人!”
“你身边那个才不是好人!”于大恶狠狠道,“我兄弟死了,生前就和她一个人说过话,一定就是她害的!”
关笙娘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他是自己雪天上山掉进坑里冻死的,分明是因为,束禾不愿意嫁给你,你才这样诬陷她!”
场面混乱,袁志有些后悔刚才没有直接走掉,不过真要发生什么,约摸走了也会后悔。
目光在那群人里扫了一圈,这些人的眼神里带着莫名的恨,冲着一个“据说被传了邪神恶鬼”的女人。
袁志捻着皮鞭的手紧了紧,突然一把抓住吼得快声嘶力竭的关笙娘,手上用了点力气,柔弱的女子在他手里晃了晃,发出惊慌失措的惊叫。
与村民站在一起的关父关母不由得露出惊恐眼神,声音哽在喉咙里,不敢再出声刺激那一脸凶相的官兵。
袁志粗鲁地将关笙娘一把推回关父关母跟前:“滚开,少在这里碍事。”
心疼女儿的夫妇俩连忙齐齐抱住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关笙娘,对手握皮鞭尖刀的官兵的忌惮,超过了对无形诅咒的恐惧。
尖刀出鞘,利索地将绳索断开,袁志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方束禾摔倒在地。喝了些水吃了几口东西,方束禾意识恢复了些,她伸出双手试图支撑倒地的身体,但她已经被捆绑太久,四肢僵硬,根本没有力气,身体向前扑去,额角在尖锐的石子上划出几道血痕。
女子的啜泣有气无力,袁志却视若无睹,将刀放回鞘中,右手重新握回皮鞭。
他将皮鞭高高举起,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她身上,方束禾身体颤抖着发出悲鸣,嘶哑的声音掺杂着血腥气。
一鞭下去,停顿片刻,然后又是一鞭。
单薄的布衣被皮鞭撕裂,身体上留下数道血痕,抽了五六鞭方才停手。伏在地上的女人几乎昏死过去,袁志却面冷心硬,眼中没有丝毫怜悯,举着带血的鞭子指向村民,挨个划过去,一双双躲闪畏惧的眼睛不敢直视。
“我这根鞭子,是朝廷的鞭子,跟随我去过战场,打过敌人,沾过人血,再没有比它更有煞气,镇邪驱鬼的东西了。什么邪祟污秽,恶鬼邪神,在我这根鞭子下,统统都被驱散!现在,她的身上已经没有脏东西了,也不会有脏东西敢再来找她。”他把鞭子放下,双眼盯着那帮村民,“ 你们若是不信这根鞭子的威力,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保证让你们亲自领教它的厉害。”
那声音冰冷,眼神可怖,让寒风中的村民浑身战战,好似浸在冰水里,背后被汗湿透。
袁志退后一步,视线却仍对着村民的方向,在注视下没有人动一步。关笙娘在极度震惊过后,拼命挣开父母双手,向方束禾跑去,不敢碰她身上的鞭伤,怨恨地瞪着袁志,泣不成声。
袁志别开脸,不做理会,随手一招:“我们走,改天再来这个村子看看,还有没有,邪神恶鬼。”
几人回到马上,轻夹马腹离开湖边。
没有外人在场,高有光立刻咋呼起来:“行啊,袁爷,你对一个姑娘家下那么狠的手!”
袁志嫌弃地白他一眼:“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些村民愚昧无知,分明就是想让那姑娘死。”这么做确实不好,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目光顿时警觉起来,“这事千万别告诉将军。”
高有光诡异一笑:“呵呵。”
袁志:“……你他妈!”他及时悬崖勒马,“高爷,这事不值得上报,我们兄弟一场。”
高有光眼中戏谑,看了看另外几个兄弟,面容严肃:“我铁羽营战士,绝对忠于陆将军,绝——无隐瞒。”
刻意拉长的语调听起来格外欠揍,袁志嘴里往外蹦脏字儿,高举皮鞭,面容凶狠。高有光见势不妙,立刻驱着座驾快跑,其他几个也跟着提速追上,乡间道上整齐有节奏的马蹄声瞬间乱成一团。
完成这一日任务回到营里,高有光下马就跑没了影,袁志着急忙慌栓好马,一刻不停地追上去,但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高有光幸灾乐祸地站在陆旋身边,想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袁志硬着头皮缓慢转身,想要不着痕迹地溜走,陆旋平静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袁志头皮一麻,耍在别人身上的威风,怕是要还回来了。
第174章 赔罪
这世上,没有最幸灾乐祸,只有更幸灾乐祸。
袁志在将军帐里跪下认错,觑着陆旋不动声色的脸,束手束脚不敢有多余动作。看到高有光和何承慕两个站在一块儿捧腹大笑,后槽牙差点没咬碎。
出生入死的兄弟不帮着求情就算了,竟然还有脸找将军提当初在偈人寨子里违反军纪挨鞭子那件事!
“将军,当初我违反军纪挨的打可不轻,您绝不能轻易放过他。”何承慕巴巴跟在陆旋身旁打转,“咱们铁羽营有着铁令,绝不能对无辜百姓出手,你看他做这事多过分,抽得人家姑娘血肉模糊呀!啧啧。”
他龇牙咧嘴,活像亲眼见过。
袁志跪在帐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哪里来的血肉模糊?老高,你说,我抽得有那么严重吗?”
高有光面露为难,颇为做作:“哎呀,这话我可不好说,毕竟又不是抽在我身上,我这皮糙肉厚的,就算被抽得再疼也能忍,人家问我高低得说句不疼。可那是个姑娘,没准弹个指头都能给人疼哭了。”
袁志:“……”这到底是帮什么兄弟?
那两人得意得不像话,陆旋抬手压了压,差不多得了,那两个才安分下来。
“无论事出何因,你用鞭子抽了人家是不争的事实。”陆旋说,“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去给人家赔礼谢罪,直到取得原谅为止。”
“是。”袁志回答得垂头丧气,知道自己那件事处理得鲁莽,回想那姑娘凄惨模样,似乎真有些过分了。
他默然低头,对这惩罚没有异议。
“不过,我铁羽营的人,也不好在外出丑,这件事不要外传,能私下解决就私下解决。”陆旋想了想,看向何承慕,指着袁志,“小何,你去那村子里看看,送些赔礼去,买东西的钱就从他军饷里扣。等姑娘好些了,带她到这儿来,好好赔个罪。”
“得令!”何承慕挤眉弄眼地走了出去,有陆旋的命令背书,他可得好好补偿补偿那姑娘。
袁志一阵肉疼,他就该当场转头就走,即便事后后悔也只是良心受谴责,而不是像现在,良心、肉体、钱袋都受到惩罚。
“起来吧。”陆旋下了令,这事就暂且搁下,先处理其他事。
袁志仍耷拉着脑袋,陆旋瞥他一眼:“行了,我又没说这件事怪你,现在也没说要罚你,摆着个脸做什么。”
袁志抬起头:“早知道,我就不管这个闲事了。”
“为什么不管,遇见不平事,你做得对,不过方式有待商榷。”陆旋满不在意,“现在人家姑娘心里恐怕有怨,不过也不是要紧事。”
袁志抬头挺胸:“我问心无愧就是了。”
陆旋笑着点头:“没错。”
经过袁志和其他人这几日跑动,起到不小作用,各处乡镇来了不少青壮年应征,起码身体素质达标。
招来的新兵需要训练,陆旋安排了几个靠得住的带领新兵,自己则跟着府衙派来的几个官员了解本地情形。
桌面摊开一份地图,正是那几位随员其中一位呈上的。
那位候补州判文义友应举三次不第,得了这么个为官的资格,但不是有资格便有官做,他在这位子上等了五六年,仍是没轮到他。
不久前,他收到一封旧友书信,读过才知道那是一封遗书。
当年同窗友人与他有着相同境遇,得了个候补知县的名头,却迟迟没能补缺上任,这些年靠着典当度日。房产物件当得干净,家徒四壁身无分文,想回乡也没得法子,最终一根腰带吊死在房梁上。
此次得知能随营听候差遣,文义友比其他几个都要上心。
若是得了胜,有了功劳,他的仕途不就有了希望?到时扶摇直上,也不枉多年苦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牢牢把握。
文义友得空就找来与陆旋讨论,从哪儿适合进军,哪儿适合退兵,数道山谷可以做埋伏,还有几个安营扎寨的绝佳位置。
说得很好,陆旋也听得进去,但他实在聒噪,刷了好几天存在感,陆旋索性给他派个任务,到处打听土匪的位置,好一一剿灭。
实打实立功机遇在当前,文义友当即应下,带着人就出去了,不然现在这帐里还得多个文义友。
不提是攻打还是招抚,得先找到目标才是,打探消息收集敌方所有信息,知己知彼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袁志出去跑了这些天,也沿途打听过土匪出没地点,回来上报给陆旋,再对着地图研究当前形势。
随着打探范围扩大,周围一山一水都在脑中成型,山势高低,水流缓急,布局铺开,此处盘踞的势力也逐渐清晰。
陆旋收好图纸,袁志忽然发问:“将军,我们招抚的筹码是什么?”
筹码?金钱?美人?这些都比不过权势。在陆旋看来,若是能够招安的匪徒,都不是被这些蝇头小利打动,而是早已有了归降的念头,接受招安不过是顺势而为。
这些土匪作乱,当地官府无力,防营孱弱,若是真有反心,大可学做当年的程大全,杀了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去谋一条生路。
可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不走上绝路,便是为了有一条后路。
陆旋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
袁志眉毛拧了起来:“让这些土匪收编入军营?”
陆旋不置可否:“朝廷没有拨银两给我,我哪里能空口许诺。唯有这个,是朝廷能给的。”
袁志小声嘀咕:“我可不想和这群匪类为伍,性命哪里敢交付给这些人。”
陆旋笑笑:“到时候再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万一他们就好做绿林好汉,那就只能打了。”
三日后,何承慕欢天喜地地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受了袁志一顿鞭打的姑娘身体好了不少,能在床上自己坐起来了!
这叫个屁的好了不少?不大点儿的婴孩翻身才叫稀奇事呢,这话听着都不像好话。
袁志梗着脖子瞪他,何承慕得意地和高有光站在同一战线:自己做的孽自己还,天经地义,苍天饶过谁。
姑娘家的身体本就不能和眼前这帮摸爬滚打惯了的人比,况且在那六鞭之前,也不知被绑着受了几日冻,哪儿能好那么快。
等了小半月,陆旋不含糊,派了几个人去把那姑娘带来,只叮嘱他们见机行事,尽量别引起骚动。
青天白日从村里抢个姑娘走,不引起骚动不可能,但凡有点脑子都会选择晚上。于是几个人半夜蒙着脸偷偷潜入村子,捂嘴的捂嘴,抬腿的抬腿,连夜把姑娘连被子抬回了营房,小心谨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村里的狗都没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