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了令,拂袖而去。
朝中大臣面面相觑,小声交谈起来,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嘈杂纷乱。
站在其中的班贺作壁上观,与从风暴中脱身的工部尚书俞燔一同,置身事外。
候补知州文义友那封信件公布后,吏科给事中范震昱的弹劾奏疏也接踵而来。
他要弹劾的是吏部侍郎李倓。
身为身负遴选官员重任的吏部大员,竟然识人不清,举荐周衷那样贪赃枉法的奸佞墨吏,德不配位,应当追责,以连坐处。
随着范震昱的下场,场面变得更为混乱。
御史与科道官本就以监督官员作风、品行、以及公务上的纰漏,翻旧帐,揪小辫,政见不合互相指责,不是稀罕事。
现在不只是陆旋与周衷要被调查,吏部侍郎也被拖下了水。燕西杰一面弹劾陆旋,一面和范震昱吵,忙得不可开交。
文官嘴皮子众所周知,吵起来皇帝的呵斥都止不住,连着两次听不下去半途离席,留他们自己吵去。
对比之下,班贺就显得格外优哉游哉,还有闲情逸致去为顾拂庆生。
从库房里翻出那尊娄冠送来的鎏金佛像,替人庆生不好空着手去。
收到班贺的礼,还是如此贵重的金器,顾拂连声道稀奇。双手捧着那尊小金像,左右端详:“不错,这手艺精湛,一看便知是瑞福金铺打的。”
班贺在桌上那堆礼品里略微一扫,笑着道:“得了吧,你这儿分明有尊更好的。”
桌上还有一尊金佛,半掩在盒里,难掩其珍,金光从半开的口里似流泻而出。
不过一介七品小小五官保章正,却在生辰时收到了大小官员送上的礼品,桌上堆不下摆到了地上,蔚为壮观。
班贺在礼单上见到一个名字,太后堂兄,承袭国公爵位的华明辉。
还有另一位华姓之人,当今太后亲弟弟,国舅华明德,边上正放着那份礼帖。
想起在宫中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华明德,这份礼帖所书近乎讨好的祝贺之语,班贺不免有些好笑。
顾拂见他看着那份礼帖笑,也凑上来,目露了然:“这位国舅爷,官不大,送的礼可非同一般。次次都是大手笔,比起那位国公毫不逊色。”
班贺偏头看去,顾拂指尖敲在锦盒上,面上情绪莫测:“他年年都要找我卜算,从来都只算一件事。”
卜算的无非是所求的,班贺对他人所求并无好奇心,并不追问。顾拂心怀有怨,不将班贺当外人:“这还是我那位缺德师父留下的祸根。”
当年顾拂跟随师父入京,在街边摆摊算卦,守株待兔。
华家老夫人马车途经,那道士便当街将其拦下,三言两语间点破国公夫人身份,说出她正为家中子嗣单薄发愁,引得国公夫人下车相见。
道人声称国公府有风水困局,自有破局之法,能使府中人丁兴盛。国公夫人惊以为天人也,将道人请回家中以礼相待。
于时华明德知晓国公府上来了这么一位道人,私下将道人请到他的院里,奉上重金请道人为他两个女儿看相算命。
重金在前,道人也不推拒,道:“两位小姐八字可否给在下一瞧?”
华明德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八字取出,双手呈上。
那道人看过八字,闭眼抬手一掐,张口就来:“贵府小姐贵不可言,是天生凤命——”
顾拂模仿着师父的姿态腔调,面上却隐隐透出不屑来。
八、九年前的事了,师父早已作古成泥,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还被人惦记着。
班贺却是为话中内容一愣,天生凤命?
华明德想让女儿做皇后?
第188章 博弈
这事听着像是痴人说梦,后位岂是寻常物件?
可细想来,又并非绝无可能。
毕竟后位多年空置,那便意味着谁都有机会,为何不能是华明德的女儿?
况且宫中还有一位做太后的姑姑,甚至于他的女儿比寻常人家有更大的机会。
如此一来,班贺不得不对前些日子的纷争产生某些联想。鼓动朝臣催促皇帝立后之人,会不会就是这位国舅爷?
班贺向来对卜算不置一词,听起来华明德执念颇深,着实是个麻烦。
“那你如何应对?”他语气迟疑。
顾拂双手一摊:“立后之事,太后都拿皇帝没办法,我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他双手合十在胸前,“只能是,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无量寿福。”
他笑眯眯地说出无赖似的托词,毫不脸红。
班贺不信卜卦命理,他面对班贺便也不摆高人的架子,似要坐实了招摇撞骗的歪名,样子都不屑于装。不出所料,班贺只是不在意地笑笑。
也就只能在班贺面前如此了,他人面前不能半分松懈。
别看此刻受人追捧一派风光,身上可担着大大小小的祈望,难以估算的分量。
垫着平步青云,塌下粉身碎骨。
顾拂半边眉梢扬起,忽然低声道:“我若说他女儿真有当皇后的命,你信吗?”
班贺注视他,思索片刻,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会全盘否认。无关是否出自你口,而是在于那个人。他对此事执着疯魔,那便会想尽办法达成目的。只要他不曾放弃,不到最后一刻,无人能断言。”
“甚是有理。”顾拂话锋一转,“恭卿可有这般渴望达成的目的?”
班贺落落大方:“有啊。我期望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路无饿殍,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天下大同。”
“行了行了,这些大而空的话就别说了。没有人能真正无所求,从不袒露心声的人,反而所求更不能为人道。”顾拂唇畔挂着抹浅笑,愈发显得他的好相貌脱俗出尘。
却未能维持多久,下一刻他便像是迟迟没有得到想要的玩意儿,孩童般嘴翘得能挂油壶:“我实在想见到,你坦诚自身欲望的那天。”
班贺像模似样地打了个稽首:“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顾道长非要这样想,在下就只能将道长的话还给道长——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哈哈哈哈,你真是个妙人!”顾拂双颊染上兴奋的粉色,起身翻找出一坛酒来,“今日非要和你好好喝几杯才好,不醉不归!”
两人没喝几杯,又有达官显贵上门拜访,顾拂分身乏术,无奈看向班贺。
本就不想引人注目,知道必定不方便,班贺专挑着避开饭点的时候来的。眼看这酒是喝不成了,班贺塞了两块点心填肚子,爽快拱手作别,在道童易凡的带领下从后门离开。
他结交的朋友不多,平日能往来的也就这么几位了,亲自来一趟以表重视,小坐一会儿,心意到了便可。
官署里暂时没有紧着要处理的公务,心里记挂着朝堂上的骂战,也没心思做别的,回去只能坐着等消息。
倒不是担心结果,陆旋应当顶得住,但那过程想必相当难捱。
你以为只是惩治一个地方墨吏,实际上,动摇的是一群士大夫的利益。
自皇帝登基以来,权力收拢于掌心,不受他人制约,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轻易处置一个有着庞大根基的吏部官员。
文官们各有见地,他们自诩为民请命的治国栋梁,治理天下有他们的功劳。他们若是罢工,朝堂便会如卸去所有齿轮的仪器陷入瘫痪,由此不可或缺而生出一股浑然傲气。
因而朝堂上不能出现无故罢免的局面,开了这条先河,往后他们都将任由皇帝生杀予夺,士大夫在皇帝面前再无尊严可言。
皇帝深知他们盘根错节,脉脉相通,小题大做反而会遭抨击,留下骂名。他需要一个不能善罢甘休的由头,名正言顺地让人不能翻身。
当初皇帝是说过李倓的事会给一个交代,可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上位者,等待垂怜,陆旋无疑是擅长冲锋陷阵的行动派。
所以,从借来的随员口中得知周衷是由李倓所举荐,陆旋便决定了为皇帝创造条件。
随后范震昱入局,将事态扩大,强行拖李倓入泥潭。
这一身泥污洗不洗得干净两说,稍有不慎,怕是要就此泥淖埋身。
单一个周衷尚可弃卒保帅,牵涉到李倓,文官们毫无疑问会联合反击。
正所谓唇亡齿寒,休戚与共。那帮文官为保证自身地位凌驾于武人之上,他们不可能放任同僚被一个武将与低微的候补官员扳倒,甚至不惜罔顾事实。
无论信上罪名是否属实,他们必须要齐心保周衷。若是周衷坐实了罪名,举荐他的李倓责无旁贷,必受牵连。
而连坐的又岂止李倓一人?与周衷有过交情的人都将蒙上阴影,成为悬在头顶那柄随皇帝心意起落的刀。
班贺往回走的脚步放慢了,阵外观战,一时倒显得无所事事起来。
他漠然想到,他们气势越汹,皇帝的反扑只会更汹。
结党营私如同谋逆,是帝王心中大忌。
依当今皇帝的心气,他不会想输。
他只能赢。
回了院里,就见鲁北平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坐在院里等候,班贺扬手招呼:“来了。”
鲁北平站起身,面上不见一丝笑意:“班先生,我哥不让我去看他,他有没有来找过你?他遇上事了,你知不知道?”
“稍安勿躁。”班贺安抚地在他肩上拍拍,“事情我都都知道了,喝口茶慢慢说。”
鲁北平端着他倒来的茶,却不往嘴里送:“我哥他不是去治理匪徒么,怎么会得罪人,被御史逮着上本参?”
班贺喝了几口茶,清苦茶水顺着喉咙下去,少许残留的酒气都冲刷了个干净,这才慢条斯理道:“你哥成心去搅局的,这是他罪有应得。”
“啊?”鲁北平目瞪口呆,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啪地放下茶杯,吓得站了起来,“班先生,怎么您这么说,我哥他……”
“又没说他一定会出事。”班贺的笑意味深长,扯他的衣袖让他坐下,“往潭里扔块石头,小鱼泥鳅都要蹦跶几下,更何况是一群威风惯了的官老爷?”
鲁北平更急,他哥势单力薄,哪里会是那群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最擅长打嘴仗的文臣的对手!
班贺见他不明白,索性点透了:“事情是皇帝授意他做的,言归只是按皇帝办事,所以——这是皇帝与朝堂大臣的博弈。赢了,你哥安然无恙。输了,约摸可以回骆总兵那儿当个马倌。”
他笑笑:“当马倌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也不喜欢京城。”
“这怎么能行!”鲁北平再不明白官场的弯弯绕绕,也知道那是被打入深渊,再无翻身之日。他哥出生入死立军功,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且看着吧。”班贺啜了一口茶水,轻声道,“就看谁更神通广大了。”
数日后,周衷被押送至京城,关押入刑部大牢待审。
当夜,刑部大牢便有两位不速之客光顾,一身低调寻常的打扮,幽微灯火下却映出两张当朝大员威严的面孔。
狱卒带领下,两人走入一间囚室,脚戴镣铐倚墙坐着的周衷慌张抬头,看清来人面容,连忙跪拜:“太宰,少宰!救救下官吧!”
李倓冷睨着他:“周衷,你这蠢货!连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夫都不能应对,落得这般田地,我真是恨不得你死在外面!”
当头一顿痛斥,周衷不禁挪动双膝,朝吏部尚书杜津春的方向靠了靠。
他哭诉道:“下官哪里知道那狗仗人势的阴险小人如此诡计多端,下官已尽早上报,谁知御史上疏根本没起作用,他没被治罪……太宰,您一定要救下官,这么多年下官孝敬您和少宰……”
“住口!”杜津春眼中霎时闪过怒意,阴沉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