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衷一愣,跪伏的身躯缩了缩,面色黯淡:“下官不敢。”
李倓目光望向杜津春,现在不是训斥责骂的时候。
他们选择第一时间来见周衷,是为了赶在三司前头问清事情经过,寻找突破,统一口径,串通口供。
命周衷将陆旋到达邰州后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昏暗牢房内,杜津春双眼阴晴不定。他们已经失了先机,还未回京时是最好治罪的时机,让巡抚直接在外面处置了,叫他百口莫辩。
若不是他带着兵,早就那样做了。眼下到了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再不好做手脚。
陆旋这一行,诸多破绽,这其中最大的罪名,便是公然收受贿赂,尤其是“索贿”,周衷才是受害者。
“他找你要了多少?”杜津春问道。
找他要?周衷片刻才反应过来,哆嗦着说:“他拿了十万两银票。”
杜津春又问:“这件事可有人知晓?”
周衷眼中渐渐燃起希望:“有。隆福票号的掌柜和伙计都能作证,他派人拿着银票到票号里闹事,非要兑现银,那些人都看见了!”
李倓冷笑道:“真是个蠢货,拿着来历不明的银票,竟然还敢闹得人尽皆知。”
周衷渐渐明悟,抬起沾了些脏污的双手,激动得在胸前颤动:“对,对对!他公然索贿,还招摇过市,飞扬跋扈,祸害百姓,完全不将天子与王法放在眼里!”
两人寻到一个足以给陆旋定罪的罪名,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找到一线生机,紧绷的面容放松下来。周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两位深夜到访的官员感恩戴德,不住磕头拜谢。
唯独杜津春面上瞧不出喜怒。渐渐的,他心中生出些许悔意,他的确是被皇帝一时发怒冲昏了头脑。
或许,今晚他根本不该来。
李倓面容自得,向杜津春拱手:“部堂,多亏部堂与下官同来,还是部堂棋高一着。”
杜津春并未理会,越是那样想,越是胆战心惊。他转身便走:“今晚我没有来过。”
周衷有些不知所措,李倓却不以为意。
是他去求的杜津春,现在已经帮他想办法出了主意,走便走了,事后再去登门拜谢不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朝堂照例对着尚未解决的问题吵个不休。
因范震昱弹劾李倓所引出吏部举荐官员不察也多了些异样声音,然而,身为吏部部堂的杜津春却告了病假。
第189章 三司会审
往日杜津春所站的位置空出来,李倓前方无人遮挡,几乎抬头便能窥见龙颜。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从上方投来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亦或许只是一种众目睽睽之下产生的错觉。
杜津春病假请得蹊跷,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李倓再是得意忘形也有些脑子,杜津春是在避事。他意识到了某些没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从而借病避祸。
范震昱是冲着吏部来的,杜津春想要把吏部摘出来,可他们分明有了应对举措,难道杜津春不认为他们能拨乱反正吗?
身旁的声音有些恍惚,以至于对皇帝的话都听了个七零八落,李倓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话漏洞百出,已然落了气势。
临散早朝,李倓听见皇帝嘱咐辅政的宁王代替他监审周衷一案,有了结果再报请皇帝裁决。
宁王素以贤明亲和著称,同朝臣往来友善,从不与谁交恶,为人宽宏。年节诞辰同宁王礼尚往来姑且算有几分交情,李倓稍稍放松了些。
犯官入京,三司会审不日便开堂审理。
三法司于大堂上方落座,犯官周衷跪在堂下,按例询问一番确认犯官身份,除了来回对话,整个官署大堂没有一丝杂音。
还没问几句,堂下周衷忽然大声鸣冤,口称冤枉,自己是遭人构陷迫害。
他不仅不是主动贿赂钦派官员,反而是遭人威逼索要,事后反口迫害,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下官从未主动行贿,是陆旋他仗着带兵驻扎防营,又是领皇命办差,以他的身份,还不是对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下官一个区区外官知州,百口莫辩,只得破财消灾,给了他银票!”周衷一把鼻涕一把泪,满面愁苦,说得情真意切。
御史燕西杰弹劾陆旋的其中一条罪名是公然索贿,候补州判文义友的信中写的却是周衷多年来四处行贿,成了惯例。如此一来,谁的片面之词都不能作数,定然要取证核实。
堂上三位主审眉目威严:“你敢对这公堂发誓,没有一丝编造虚假?”
周衷咬死了陆旋是索贿,行事毫不掩饰,拿着十万两银票就要兑成现银:“下官对天发誓,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票号掌柜和伙计都亲眼所见,陆旋不仅拿了银票,还兑了近万两花出去。目中无人至此,罪大恶极!”
大理寺卿呵斥一声:“给谁定罪交由陛下定夺,岂容你多嘴!”
周衷唯唯诺诺闭了嘴。
既然他提出异议,就得派人去查实,势不容缓,大理寺当即派人前往邰州探明他所言虚实。案件暂被搁置,择日再审。
知道案件不是一两日能审清的,陆旋名义上禁足在府里,却不妨碍他趁夜出门会情人。
班贺看着躺在身边枕着他腿的陆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里的床比别处舒服?”
陆旋向右侧身扎在温柔乡里,话音都懒散了几分:“说了多少回,哪座城、哪座屋、哪间房、哪张床都无关紧要。搂着你睡在荒郊野外都舒坦。”
班贺:“……我怎么有些肉麻?”
陆旋动起来,毫无章法地捏手捏脚:“哪里麻,我给你好好捏捏。”
班贺笑了声,按住他的手,没用什么力气,陆旋安静下来,顺从地被他抓在手心里。
隔着布料轻轻摩挲坚硬的天铁义肢,面前这张俊美的面孔,似乎与初见已经有了显著的差别,更为坚毅成熟。比起那时的苦大仇深,多了几分生动。
班贺心中悸动,掩饰地咳一声,说道:“鸿臣的父亲为他许了门亲事,过阵子有喜酒喝。”
那名义上是班贺徒弟,实际上却与洋人胡玛诺往来更频繁的娄仕云?陆旋不置可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到年纪了。”
“若你爹娘健在,或许你也成家了。”班贺说。
陆旋一怔,不满地盯着他:“别说胡话,我不成家。”
班贺满不在意:“你爹娘在,你就不至于沦落到遇见我,自然成婚生子,按部就班。”
见陆旋眉头越皱越深,像是要发作,班贺话锋陡转:“话说,前日俞尚书孙儿满月,在他府上被问起,怎么还不娶妻。”
陆旋警觉抬头:“你怎么说?”
他像个听到异动的哨兵,守着珍宝寸步不离,看向可能的威胁,眼神不自觉带了些敌意。
班贺心里再觉得可爱,也知道他忌讳这个,不适宜拿这件事打趣,正色道:“怎么说?我说我虽未娶妻,榻上却不缺陪伴,冷热相宜,贴心体己。夏有竹夫人,冬有锡夫人,两位交替相伴,怡然自得也。”
竹编纳凉的竹夫人,锡夫人是冬日取暖的汤婆子,的确知冷知热。
陆旋翻身从他手底下抽身出来,不容拒绝地把人箍在怀里:“你还漏了一样没说。”
班贺眨眨眼:“什么?”
陆旋板着脸:“还有一个惹了祸就往你这儿钻的铁相公。”
“……噗。”班贺没忍住,放肆哈哈笑出声来,捧着肚子使不上力直往后倒。
陆旋手疾眼快捂他的嘴,附在他耳边:“笑这么大声,小心把泽佑和闵姑招来。”
班贺闭着嘴吭哧吭哧,笑出泪的眼尾泛红,沾湿浓黑的眼睫,水波流转。陆旋松开手,凝视片刻,俯身下去。
浓烈的亲吻持续一会儿,等班贺再笑不出来,便又变得细密绵长。
有人抬手熄了灯,所有潮意与温情没入夜色里。
大理寺派出的特使从邰州将周衷口中那位票号掌柜带回京城,核实了身份,让他将事情经过陈述一遍。
那位掌柜有些哆嗦,却口齿清晰地将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与周衷所说相差无几。
三法司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齐齐转向了宁王。皇帝命宁王监审,自然要先问过他。
年过半百的宁王面容温和,打一开始便未说过话,此刻三位主审等他发话,这才笑着道:“既然他们所说的,各位都听过了,不如,也听听另一位的说法。兼听则明嘛。”
其他人附和称是,遂向上请命。
陆旋被皇帝命令在府中禁足,若要调审他,不得不向皇帝请命,于是事情又绕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当即允了,并十分有兴致地表示,他也想听听陆旋如何辩驳。
李倓得知此事,心中逐渐生出不详的预感。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共审,为的就是司法公正,三方互相监督制衡,因此并非所有人都站在李倓这边。
刑部、御史台可以疏通关系,大理寺卿却不假辞色,摆明了要秉公办案,不给他这个面子。
宁王瞧着老好人不言语,却是彻头彻尾站在皇帝那头,谁也不会偏袒。
而皇帝——皇帝似乎心中有所偏向,双方明明都遭到上疏弹劾,只有周衷被关押在大牢,陆旋却能舒舒服服待自己的府邸。
明面上他们占据优势,李倓却隐隐觉得此刻情形对他们不利,而这份不安,在陆旋出面回应之时达到了最高点。
受召的陆旋站立官署大堂中,一旁跪着的周衷怒瞪,视线几乎要将他刺穿,也未曾分他半分眼色。
公堂上,刑部尚书厉声质问:“陆旋,犯官周衷告你公然索贿,可有此事?”
陆旋昂首,淡定道:“绝无此事。”
刑部尚书道:“人证俱在,票号掌柜已被带到京城,亲口证实你派人在票号拿出了十万两银票,要求兑现银不成便闹事,欺压百姓。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人说的可是那‘周衷贿赂我’的十万两银票?”陆旋睨着他,加重了语气,“我根本一分未动,那银票我早已随奏疏作为物证交予陛下,各位大可向陛下求证。”
刑部尚书一时哑口,御史大夫紧跟而上:“既然你不承认受贿,可你方才分明承认收下了银票!兑了近万两现银用作花费铁证如山,又如何解释?”
“周衷向我行贿,银票是证物,我全数交给陛下,如何算作受贿?近万两的花费?招抚流匪难道不需要银两?户部拨不出款来,我只能用自己的积蓄,报给户部的报销还不知何时能回到我手里。”陆旋句句逼问,没有一丝退让,双手握拳面露不忿,“花自己的钱为朝廷办事,还要遭人质问,难道为朝廷办事办错了不成?”
“若是我索贿,我又为何要将这么一大笔银子交给陛下?我与他周衷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构陷他一个地方知州,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反倒是你们,当真是秉公执法么?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定我的罪,不惜颠倒是非黑白呢!”
掷地有声的诘问让在场官员鸦雀无声,静默旁观的宁王眼中露出难掩的惊诧赞许,不自觉有了点笑意。
周衷瞠目结舌望着陆旋,不敢相信他如同早有准备一般说出这番话,将所有控告一一回击,不留一丝反应的时机。
从邰州到京城,一个又一个的圈套等着自己往下跳。事已至此,周衷如何不明白,陆旋是有备而来,留了一手防备他们。
他脸色灰白,全然陷入绝望。
会审的情形一字不落传到了李倓耳朵里,早朝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顾不得冒犯天颜的禁忌,僵直的目光缓缓瞟向端坐高处的皇帝。
年轻的帝王面容平静,垂目看着满朝大臣,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为李倓说话的人活跃跳脱,皇帝只是高高在上的看着,李倓窥着那双冷淡眼眸,他看这些大臣,如观猴戏。
结束早朝,皇帝下了一道敕令:近来各部有官员结党营私,执私灭公,诬害忠良,机务迟疑,致尽职者寒心,实非激浊扬清之任,好生可恶。着令各部严加自省,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