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敕令看了片刻,脑中是皇帝那张冷静的脸,冷汗直下,猛然顿悟。
为什么杜津春要称病闭门不出,也不接见任何人。因为他早已意识到,这件事蹊跷在哪儿。
没有上位者的暗示,陆旋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武将,文义友只是一个出身寒门的候补州判,他们地位低微,是万万不敢做出此等以下犯上之事的!
他们不过是皇帝的马前卒。
朝堂里不乏嗅觉敏锐的人,对风向有着绝对的顺从,只要某一方强硬,便能毫不费力让他们转向。
力主弹劾李倓的范震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礼部侍郎戴竹冈。
当初武举主考一事,戴竹冈与李倓结了怨,现在正是让他万劫不复的好时机。
有了戴竹冈带头,更多与李倓不和的官员跳了出来,争先恐后踩上一脚。
朝堂上激烈言辞在耳边放大混响,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尖锐刺耳。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惩治周衷,而是冲着他来的。李倓混乱不堪,只觉得自己站在孤立无援之地。
惊慌之下去向吏部部堂求助,往日同他站在一起的杜津春却闭门不见,李倓心凉了半截,失魂落魄回到家中。
攀附巴结的人作鸟兽散,门可罗雀。
会审还未出结果,他的终了却是已在眼前。
第190章 贬谪
前后拉扯一个半月,邰州知州周衷侵吞军饷,行贿受贿,贪赃枉法,诬告钦差等罪名查明属实,三法司达成一致上报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
三日后,皇帝下旨抄没周衷家产,判斩立决,三族内不可入朝为官。另有兵部一名郎中、一名员外郎遭受此案牵连,关入大牢,秋后问斩。
对他落得如此下场,陆旋没有丝毫动容,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个人的下场。
处置了周衷,接下来便轮到吏部侍郎李倓。
范震昱在文华门外当庭质问:“诸公可还记得当初向圣上举荐有才之人时,说过什么吗?‘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己赃,臣甘当同罪。’指天发誓的话,所举荐者立功得了好处,笑而受之,要追责时,就不认了么!”
京官达到一定品级,便有举荐有才之人的名额,本是弥补科举不能充分吸纳人才的善政,有那才能不在科举上的特殊人才,量才擢用。
却渐渐滋生鬻卖举状、求荐公行等弊端,于是朝廷律法规定,凡贪赃枉法者,举主连坐,以约束滥举。
吏部侍郎李倓身为吏部官员,掌全国文官铨选、考课、爵勋之政,却识人不清,徇私渎职,贬为湖州知州。
皇帝对李倓的惩处诏书正式下来,却有那么点隔靴搔痒的意味。
由离尚书一步之遥的吏部侍郎,贬为外官,所谓京官大三级,同品级的情况下,外官本就低京官一等,对视仕途为命的文官而言,或许称得上打击,却远不致命。
陆旋颇为不满,在班贺那儿嘀咕好一阵,计较得没法安分坐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吏部那些人最擅长玩这种把戏,等风头一过,就又能浑水摸鱼把人调回来。”
班贺翻着书,不急不躁:“你觉得,皇帝会让他们这样做?”
陆旋原地踱步:“太轻了,这样的处置太轻了。”
班贺合上书,望向他伸出手来,摊开来。陆旋侧目,两人未发一言,目交心通,他停下脚步,抬手覆上班贺掌心,压下心中焦躁与他面对面坐下。
“我知道你等这一日很久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怕再等么?”班贺说道,“你知道他们能把人调回来,难道不知道他们专门钻研律法与规矩?若是一次判重了,刑部、礼部又有借题发挥的地步。皇帝和他们打交道可比你时间长。”
陆旋缓缓倾身,下巴搁在班贺肩上,垂下眼睑:“让这些人高官厚禄,怎么会好。”
班贺在他背后轻拍:“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想也知道,事情闹得那样大,不可能就这样了事。
皇帝第二道谕旨也下来了,这回是处置御史燕西杰的,捎带着对上下官员好一顿敲打。
御史、科道官员中,不乏忠诚体国的人,亦有趁机恣肆、颠倒是非、快一己私心者,与六部官员蝇营狗苟,不顾国家利害事已至此。御史燕西杰不经核实便上疏弹劾官员,滥权渎职,贬为庶人,永不复用。
还有一批为李倓说话的,都以党护论处,一次罚了十来位官员,或是降级、廷杖、罚俸,不一而足。
贬官诏书发下,再无回旋余地。
李倓脱下官服官帽,叠得方正,眼睁睁瞧着被人收走。府上家丁仆役遣散了大半,这座宅邸也被朝廷收了回去。
湖州远离中央,穷乡僻壤,不是好去处。
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争论,让他清楚见识到多少人暗中嫉恨,又有多少人伺机报复,有些人他根本记不清何时得罪过。
今日落到这般田地,连一个送行人都不曾出现。
李倓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杜津春总算是接见了他。
在家中养了一个月的病,明知杜津春是装的,李倓没瞧出他的脸上容光焕发,反倒的确有一丝阴郁的病气。
“部堂,您深谋远虑,连病都来得合时宜。”李倓说。
杜津春长眉微抖:“你若要骂,只有这会儿了。”
李倓摇摇头:“部堂,您将我一手提拔起来,我又怎么会骂您?是我错了。我错不该,听从授意徇私舞弊,错不该考场上暗箱操纵,错不该受贿助人冒名顶替科考,错不该,之后种种。或许,今日之灾祸,在那时便已埋下。”
“怎么又旧事重提?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了么。”杜津春面露不快,又有几分心孤意怯。
李倓讥笑:“我只是感叹当日我对部堂感恩戴德,言听计从,还以为是连珠合璧,相得益彰。从未想过,你我会有今日。”
杜津春皱着眉:“我知道,我不出面让你觉得委屈。但你看到了现在是什么情形,为你说话的,都落了皇帝处分,有谁能体面?只要我在,有朝一日,会把你调回京的。”
“我原以为,皇帝是要处置我一人。我这两日日思夜想,不对。”李倓摇着头,“皇帝是想换一套班子,换成他亲手提拔,受了皇恩的班子。”
杜津春望着他,目光深沉。
李倓站起身,拱手作揖:“部堂,你我同僚缘尽于此。赠你四字,好自为之。”
说罢,李倓拂袖而去,留杜津春坐在原处,久久沉思。
许是因为打击太大,以致心如死灰,李倓并未咬出其他人兰艾同焚,杜津春却因他的下场心有余悸。
继吏部侍郎遭贬谪,尚书杜津春向皇帝递了条陈,他身为吏部尚书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请求降职,被皇帝驳回。
三日后,杜津春再次上疏请罚,皇帝朱批不允,安慰了一句:今国家多事,朕心日夜焦劳,正赖卿老成任事。若公病体未愈,公务繁重致辛苦,那便再休几日,不允所请。
如此好言劝慰,在杜津春看来,并无温情,只觉得阵阵寒意。
皇帝捧着人时,从不告知何时会松手。
李倓不日携带行李与三个仆从离京,不曾想,前往湖州赴任的路上接到了第二道诏书。
还未正式上任的湖州知州李倓,被降职为离京更远的忻州一个镇的知县。
然后是第三道诏书,追着送到了驿馆。
两个月来沧桑消瘦几乎判若两人的李倓手捧官文,颤抖着字迹都变得模糊,眯着眼细看,面容麻木。
两道诏书追魂夺命,一降再降,七品知县到八品教谕,发往众所周知的不毛之地。
有生之年,他别想活着离开那个地方,这是要将他赶尽杀绝。
“圣上……”李倓跪倒在驿馆门前,仰天高呼,声声悲怆,以头抢地,“臣,谢主隆恩呐!”
喑哑枯槁之声盘旋上空,久久不休。
这毫不留情的后手着实让陆旋自惭,前些日子对皇帝处决不满属实是小人之心了。好在他听了恭卿的,没有对外表现出来,更没有到皇帝面前现眼。
皇帝之后私下召他入宫,该罚的罚过了,剩下的还得论功行赏。
给陆旋赐了座,赵怀熠道:“不愧是兵家出身,当初詹景时夸你满腹皆兵,朕还觉得他夸大其词。这回让你办差算是选对人了,一肚子阴谋诡计,叫朕刮目相看。”
陆旋不假思索:“这算什么阴谋,分明是阳谋。于贪官而言,贪污行贿如吃饭饮水,再正常不过,只是以往派去查的人,与他们是一丘之貉罢了。”
赵怀熠抚额,心知肚明的事情被明着说出来只会更难听:“你说话未免也太直了些。”
“臣失言。”陆旋没什么诚意地认了错,接着道,“君明臣直,君者表也,臣者景也。陛下若不满臣直言,也不会任用。”
赵怀熠无奈点头:“你对这个结果满意了吗?”
陆旋拱手问出不解:“难道不是为朝廷清理渣滓,为天下人主持公道,哪里轮得到问臣满不满意?”
他说道:“陛下让臣去肃清流匪,实际上,流匪猖狂都是当地官员养出来的。从上至下侵吞军饷、吃空饷,伤的岂止是防营兵卒。无饷养兵,防营中都是羸卒,如何能作战?连那帮乌合之众都压不下,百姓村庄遭贼匪洗劫一年几度,周衷死不足惜。”
只可惜,有那法不责众的潜规则在,官官相护,追究到底只会导致朝廷大乱,不得不就此打住。
皇帝得考虑大局,这是他早已明了的事。
赵怀熠叹出一声:“法久弊深,一个个人精钻空子、有门道,拉帮结伙,言官有人,散曹有人,铨衡亦有人。朕要清除这些禄蠹,还得仰仗你这样的愣头青。”
愣头青陆旋眼都不眨:“陛下英明神武,实乃百姓之福。”
赵怀熠眉头一皱:“你这夸人的话,怎么难听得那么熟悉?”
陆旋闭上嘴装傻,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
皇帝苦思冥想,陆旋开口岔开话去:“臣还有一件事要禀报陛下。”
“说吧。”
陆旋正色道:“这一趟花费臣一万两白银,请陛下催促户部核销,那可是臣用来娶妻的积蓄。”
原本想说棺材本,可以他现在的年纪,没什么说服力,反倒跟咒自己似的。
“既然你为国效力连娶妻的积蓄都用上了,那朕就赐你一位贤妻,婚事朕替你办了,保证风光。”赵怀熠大袖一挥,就要包揽。
宅邸有了,女主人自然也得有一位。
陆旋神色微变:“臣尚年轻,积蓄再攒几年就又有了。成亲此等细枝末节的私事怎么能让陛下操心,更不能花费国库。”
“不动国库,是朕内帑的银子。此乃人生大事,怎么能说细枝末节?”赵怀熠看出来了,这是逃避,还有能让这小子乱阵脚的事?
陆旋言辞恳切,单膝跪下:“陛下,万万不可。”
赵怀熠:“说出万万不可的理由来。”
陆旋:“……臣心里有人了。”
赵怀熠:“这不是正好?”
陆旋咬咬牙:“娶不得。”
“有夫之妇?”赵怀熠观察他的脸色,又猜,“守节寡妇?”
皇帝穷追不舍,陆旋破釜沉舟,猛地抬头,“臣,有断袖之癖!”
赵怀熠沉默片刻,揉了揉耳朵:“有就有,不用那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