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箭头淬了毒,彭飞用尽全力抓紧缰绳才未从马上跌落,坚持到返回寨子里才卸力倒地不起。
箭头上淬的毒是瞿南境内的一种毒藤,发作迅猛,没有解药,尼玛老爹也没有办法救他,苦叹摇头。
卫岚见到丈夫遗体伤心欲绝,大哭一场,却不能任由自己难过下去。
瞿南人在蠢蠢欲动,两个儿子还不能独当一面,干女儿穆青枳好不容易又有了爹娘照顾,现在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不能让她再度孤苦无助。无论如何,卫岚都要收起眼泪。
大儿子彭枫懂事沉稳,遭逢突变自愿挺身而出,却被卫岚拦下。失去了丈夫已经让她痛苦万分,不想再失去儿子,至少,让她死在儿子前面。
卫岚披上盔甲,代替丈夫整顿队伍,发号施令领兵与敌作战。
以往彭飞从不阻止妻子抛头露面,见到妻子显露武艺,反而为自己妻子的厉害感到骄傲,因此士兵们见识过卫岚的能力。她又有守备夫人的身份在,从上至下没有不服从的,岌岌可危的军心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有卫岚出面顶上,驻守军队才没有因失去统领而溃散,顽强抵抗到援军前来。
区区瞿南,已经更换过一任国主,这个也不听话,再换一个也无妨。
遭到强力反击,瞿南国主立刻上表向兖朝皇帝自陈罪过,承诺每年朝贡增加一倍,再不敢犯,请求兖朝皇帝原谅。
骆忠和身为一方总兵,对部下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专门派人要将卫岚与三个儿女接回叙州。彭飞为国牺牲,他得替彭飞好好照顾妻儿。
但骆忠和派来的人没能完成任务,卫岚只写了封信让他们带回去。
她谢绝了骆总兵的好意,她的丈夫葬在那里,她也要留在那里。并在信中恳请总兵大人,让她接任丈夫的军职,替他守边。
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巡抚邓伯恩在奏疏中向皇帝请求,为她请功,讨一个朝廷任命。
但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在京中却引发一番争论。
礼部一个员外郎张坚上疏,皇帝绝不可答应邓伯恩的请求。
奏疏中写道,自古以来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可从未听闻妻继夫业的,更别提是从军之事。
况且,彭飞虽亡故,但他有两个儿子,都岁数不小了,岂有放着儿子不管,另选一个女人继任的道理?因此,绝不可开此先河。
原本听闻瞿南人被驱逐,朝廷战胜,陆旋安下心来,只剩下对彭守备一家的担忧,读到信中卫岚的请求,觉得并不过分。
西南部族女头人不知凡几,卫岚为何不能任一个守备?她在战事中失去丈夫还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可敬可佩。
但张坚的奏疏里将这诉求批得像是无理取闹,迂腐又愚昧,像个陈年积灰的老顽固。
军官任命主要还是兵部决定,在请皇帝定夺前,兵部官员一同进行商讨,得出一个结论呈给皇帝。
“彭守备长子彭枫今年也有十七了,年纪是轻了些,但虎父无犬子,能跟随父亲驻守边境,能力绝不差。不如就让长子继承官职,诸位同僚觉得如何?”兵部侍郎熊应逵说道。
让一名妇人担任守备本朝以来都没有先例,万无一失的方法便是保守行事,不成壮举也不出大错。
兵部前段日子遭受邰州防营一案牵扯,被皇帝敲打几回,现在越发谨慎起来。
部里几个官员纷纷点头应和,这样是最保险的。
只有一个主事小声提出异议:“若是陛下想让彭守备的夫人继承官职呢?”
熊应逵淡淡道:“陛下圣意不是我们能妄行揣测的,我们做臣子的听命便是。皇帝怎么想,那就让皇帝做决定。”
就算皇帝有别的想法,那也是皇帝的意思,不需要他们负这个责任。
至少,朝中有别样声音时,他们最好是顺应大流。
兵部将商议结果上报给了皇帝,守备一职由彭飞长子彭枫接任更为合适。
陆旋得知这个消息,当时便有了些火气,按捺不住,要进宫面见皇帝,班贺说了一通好话才将他拦下来。
班贺轻抚他的肩头:“事情还没定下,还不至于面见皇帝,再等等。”
陆旋强行按捺情绪:“他们说的都是没用的屁话!分明就是不想让卫嫂子当守备,固步自封,墨守成规。自以为识大体,实际上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班贺不能在这时候拱火,只能闷声听着。
陆旋眉头拧得死死的:“卫嫂子的请求,我朝的确没有先例,没做过的事就做不得了?骆将军也曾劝她不要意气用事,是卫嫂子再三恳求,巡抚都受其感动,才愿意在奏疏中请愿。却被这么轻易地否决,我实在不能冷眼旁观。”
那些高官厚禄稳坐京中的兵部官员,商讨过得出的结论和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眼界见识也不过如此。
拿性命拼杀守卫边疆的不是他们,失去丈夫还要守在驻地的也不是他们,却能得出妇人不适合任武官的结论。
卫岚坚持要自己接任守备之位,继承亡夫遗志。她向所有人说,只有她战死,才会让彭枫接任,她这个做母亲的,一定要站在儿子身前。这份大丈夫都不及的坚韧,他们统统视而不见!
朝中大部分官员都认为应当让彭枫接任,少数几个觉得卫岚退敌有功,应当给予封赏,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被盖过,掀不起一点水花。
陆旋终于是忍无可忍,向皇帝呈了一份奏疏,驳斥那些说法。
想也知道此举的后果,一石激起千层浪,竟成了一场骂战。
班贺即便对陆旋冲动行事感到无奈,却也知道他是重情义,想为卫岚尽一点力。
留在京中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认为他们有谁能说服对方,大概率又是等皇帝不耐烦了,这件事就有了结果。反正皇帝要用陆旋,不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抱着这番心态,于是陆旋在明面上当出头鸟,班贺暗地里从旁支招,不能让他落了下风。
说些什么,写些什么,还得亲自为他把关。以防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被人抓了话柄。
堂上各位哪个不是一路勾心斗角上来的,最擅长揪人话里漏洞。
班贺拉着陆旋,面对面正襟危坐,传授与其他官员争论的制胜法则。
“无论对方说什么,你只管抬高了说,往他得罪不起的人身上引,保证无往不利。”
陆旋琢磨一番,甚是有理。问道:“你平日就是这么与这些人争执的?”
“我可不和你似的沉不下气同人争执,我入朝为官以来,从未和人争过一句。”班贺说。
陆旋看他眼中不经意流露的得意,心痒难耐,轻轻抚上他的手背:“那你怎么知道这样的诀窍?”
班贺瞟了眼触感冰凉的手背,道:“你以为我上朝在做什么?天天看猪跑,也看得出来哪头猪跑得最快了。”
“我还有好多事要向班侍郎请教。”陆旋一把将他拉起来,用了颇有些强硬的力道将他往床边带。
班贺毫不反抗地任由摆布,面上云淡风轻:“这是要到哪里请教?”
“坐着累,躺下不费力气。”陆旋说。
班贺哑然失笑,抬手搂住陆旋脖颈,回应热烈的亲吻。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这厚着脸皮胡说八道的模样,在外边肯定不会吃亏。
第199章 争锋
其实与礼部员外郎张坚的争执非常好破解,只要知晓张坚的出身,陆旋便胜券在握。
张坚并非门第出身,而是出生于商贾之家,进入礼部后身份改变,进而生出一种异样的固执,比起其他人更为维护身份地位,强调这份优越。
他在奏疏里说彭飞有儿子,便不能让一个女人接任,女人也不该出现在军中。
陆旋反驳道:“天下事皆是能者居之,若是因为只要有人就能继承,便可不任用有能力的,那天下白身都不用参加科考了。我听闻张员外出身商贾之家,祖上并未出过官员,天下读书人数以千万计,为何张员外能在科举中及第当官?不正是朝廷选用人才不拘一格,人人皆有机遇?”
“彭守备遗孀卫夫人已经证明了她能领兵打仗,不输他人,有心为朝廷尽忠,岂有拒绝的道理?”
张坚也坚持己见:“天下士子皆可参加科考,再谈能者居之,也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
“卫夫人也没来与诸公争夺官位,她只是希望继承亡夫遗志守边,天下女子有才有德者数不胜数,若是女子能参考,诸公怕是更要惶恐。”陆旋说,“西南部族都能让女人做首领,越泽、偈人都是女头人,我泱泱大国,却容不下一个女守备?”
张坚昂首傲然道:“天朝上国,岂可与蛮夷相提并论?”
陆旋立刻反击:“越泽也是兖朝的子民!罴兵屡次为朝廷出征,守卫疆土,在你们口中却是轻蔑称为蛮夷?太祖接纳西南部族及周边属国,如同父亲照拂子民,他们以臣子自居。若是知晓朝廷中有人是这样看待他们的,还有谁会愿意臣服,谁会为朝廷以命相护?”
“朝廷每年都要派人安抚边民,而张员外这番话,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抛到藩篱之外,难道是想离间属国与境内其他部族与朝廷的紧密关系?若是他们因此有了反叛之心,张员外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登时将那句众人心中默认的一句话放到了不可触碰的位置,谁也不敢担这个责任。
张坚已经出了一背的汗,心中大为光火,一个武将怎敢如此大言不惭?
他仍是嘴硬:“卫岚领着的是经由朝廷操练过的兵,并非她一人成就,谈不上立了多大功劳。妇人短见,边境是何等重要,如何能交给她?”
陆旋冷笑道:“令堂可知尊驾口中‘妇人短见’否?依张员外见地,当今太后又当如何?”
“太、太后……不,太后岂是凡人……”张坚脸色煞白,终于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若这句话里包含自己的母亲,他可就落实了不孝的名声。
要说不包括,陆旋可就要借题发挥了,他的母亲不是,其他人的母亲是不是?若其他人的母亲也不是,他又凭什么说出这句妇人短见来?只可惜搬出一个太后,就让他溃不成军。
这是班贺教陆旋的,无论遇到何事,首要的是稳住自己,总会等到对方露出马脚。
不是非要抱着必赢的心。最重要的是,不要犯错,获胜的几率才会不断变大。
这件事最终传到了太后耳中,听闻有这样一位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连连感叹,还没等皇帝出面决策,下了一道懿旨。
守备彭飞于瞿南进犯混战中殉职,妻子卫岚领兵坚守御敌,满门忠烈,理当重赏。
卫岚有意继承亡夫遗志,那便破例命卫岚接替丈夫的职位,任守备,与两个儿子一个干女儿一同守卫边境。
班贺将制作完成的宝箱亲自送入宫中,站立一旁等待皇帝检阅。
宝箱表面并未有过多装饰,整体乌黑,錾刻银纹,内部机括需要秘钥才能开启。秘钥是一枚玉佩,可以随身携带。
在这方面,皇帝对班贺还是极为信任的,检查一番后,确定无误便放置到一边。班贺还是忍不住去猜想,皇帝会往里面放入什么?
“陆旋——”赵怀熠忽然开口,班贺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维持镇定。
“朕还以为他就会直来直往,没想到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赵怀熠轻笑一声。
班贺垂首:“是。”
“那些话是你教的吧?”赵怀熠睨着班贺,语气随意。
班贺一脸不知陛下在说什么的表情:“微臣笨口拙舌,哪里有教人的本事?”
“朕不打算让他再回叙州了。”赵怀熠眼神黯淡了些,语气如常,“让他去西北,淳王也好多一个帮手。”
“是。”班贺心道,这话和陆旋说不就是了,怎么还特意同他说?
赵怀熠身体稍稍前倾:“班贺,朕若是想做一件,满朝官员都不认同的事,你觉得如何?”
班贺迟疑片刻,道:“陛下想做什么事,全凭陛下决定,微臣无权置喙。”
赵怀熠笑着退回原处:“你看,你比陆旋圆滑多了。”
这问题,难道皇帝还问过陆旋?疑问很快得到了回答。
赵怀熠说道:“朕问陆旋,他却反问朕,这件事可会对谁不利?是否伤及天下百姓?朕说不仅不会伤及百姓,或许对百姓来说还是件好事。他便说,他身负皇恩,只要朕做了决定,他任由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