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一阵无言。
这样不明所以的话,还能给出答复,也不知道陆旋是一根筋还是少根筋。
“他啊,可惜生在了这个时候。”赵怀熠低声道。
班贺没听太清:“陛下说了什么?”
“没什么。这话只是随口说说,不必往心里去。”赵怀熠道,“朕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无人可问。只有你这样的孤臣能听我说两句。”
班贺道:“陛下是天子,尊贵无双,能与臣畅言,是臣的荣幸。”
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班贺也实在是糊涂了。
皇帝在酝酿一件大事。
一件满朝官员都不会赞同的事。
那会是什么?会与他的身体有关么?班贺被这无法串联成整的点点零碎信息困扰。
他毫无察觉便罢了,偏偏能意识到这迷雾重重下暗藏着可能会翻天覆地的波涛,半知半解才是最令人折磨的。
班贺离宫就找到陆旋,质问他到底和皇帝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陆旋并不觉得自己的应承有问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何不妥?”
“不妥,太不妥了!”班贺对他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感到无奈,“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将自己与他捆在了一条船上,就没想过,万事都要留一条后路?”
“我不需要后路。”陆旋牵着他的双手,眼神注视,“你早该知道的。我做出的选择从不会后悔,我不是早就已经和你绑在一条船上了?对皇帝,不过是他重用我,我为他所用的交换。”
班贺放缓语气:“可皇帝他不是你可以应付的,他想要利用谁、抛下谁,翻脸无情。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言归,你明不明白?”
陆旋静静凝视着他,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满满映着他的身影。哪怕班贺现在愁容满面,他也一点儿不着急,反而笑起来。
班贺睁大双眼:“你笑什么?”
陆旋摇摇头:“你总算是吃到苦头了。”
班贺更是莫名,陆旋努努嘴:“我以前,也总猜不到你要做什么。”
班贺一愣,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脑中琢磨片刻,哑然失笑。
“你这家伙……”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倒不觉得这是坏事。能被人利用,不是说明我有利用价值么?”陆旋靠近班贺,与他额头相抵,“那可是皇帝的谋划,从龙之功,加官进爵……哪个不值得我冒险?”
“都不值得。”班贺没好气道。
正因为是皇帝,所以才令人担忧。
他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有什么需要他如此谋划?
班贺不想和那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家伙说车轱辘话,索性提上酒去找顾拂。
他要问问顾拂看相到底准不准,当初说的话有没有一句是真的——陆旋到底是个什么面相,能让他这么不怕死啊?
被班贺找上门来简直是千古一遇,而且还是要问相面这种事,顾拂拉着他推杯换盏,佐着酒,倾尽所学为班贺分析了个透彻。
不管班贺信不信,他反正是说高兴了。
顾拂醉得双颊酡红,说到兴起,拔高了声调,高高举起一只手:“我来算算他什么时候死!”
半醉的班贺懒得拦他,前边那一堆话左耳进右耳出,倒是这句让他有了些好奇心,支着耳朵听。
顾拂在指节上来回掐了几道,把手收了回来,低着头盯着自己出现重影的手指头,小声嘀咕:“……这小子,命还蛮硬的。”
“……”
算了,班贺也没指望过他真能算出个什么东西来。
就在皇帝说出想让陆旋前往西北的话后,京城下了几场大雨,例行找到钦天监算行军的吉日,却得到近期不宜向西北行军的回答。
于是铁羽营只能耽搁下来,继续与京营一同操练。
六月初,京城多日大雨,昼夜不止。好在京中排水与沟渠系统完善,在街道衙门的昼夜忙碌,及时四处疏淤下,城内没有积水。
京城的大雨让皇帝心中不安,六、七月是汛期,京中尚且如此,还不知别处如何。
六月初七,京中收到消息,渝州大水,大小街巷尽成河渠,车马不能往来。
房屋倒塌,百姓淹毙,几乎触目皆是。
皇帝紧急召工部侍郎班贺入宫,第二日便下了谕旨,命工部侍郎前往渝州救灾。
第200章 水灾
水利工事,防涝修堤都是工部的分内事,工部右侍郎是办外差的首选。一直以来皇帝都没有外派过班贺,这回情况紧急,任务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班贺从宫里回来,马不停蹄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前往渝州。
陆旋见他面色凝重,问道:“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班贺深深叹了口气,手上不停,“皇帝命当地官员收集受灾情况,传回京中的数目,已有百名百姓遇难,多个村庄被洪水吞没,这还只是官员传回来的,为了不让皇帝问罪,他们会往少了报,实际情况只会更糟。”
“渝州下面有一个盐场,那里的盐池是我朝境内最大的盐池之一,近十分之一的盐产自那里。若是灾祸扩大到盐池……”他摇摇头,不敢设想。
历史记载几十年前盐池曾因洪水遭到过破坏,也是数十日大雨,导致客水入池,盐大坏,灾害影响延续数年,不能产出高品质的盐。
多年来,为保护盐池的安全生产,工部不断修建完善周边水利设施,甚至将周边河流进行改道,只为不再重现当年的惨状。
此次渝州大水,班贺非去不可,必须亲眼确认。
陆旋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也要去?”班贺停下手中动作。
陆旋点头:“我带兵和你一起去。大水若是情急至此,路上肯定难走。一路运输救灾物资,到了地方还要修复水利,少不了要人。让我帮你。”
班贺思索片刻:“倒是可行。不过,得有皇帝的命令。”
“和你去救灾,皇帝还能不允?”陆旋说完,当日就向皇帝请命,愿带兵与工部侍郎一同前往渝州救灾。
果然很快得到批复,皇帝允了他的请求,下诏命他带领铁羽营随班贺同往。
铁羽营骑兵行程快,班贺也弃了马车,与他们一同骑马上路。救灾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只争朝夕,他们一路疾驰昼夜不歇,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渝州。
还未到达渝州地界,大雨穿透蓑衣,将所有人浇湿,马蹄已被水淹了半截。还未见到城池,就已经对水灾的严重性有所预感。
前往渝州的要道被阻断,还好他们是轻骑兵,没有携带太多重物。
沿途一路,班贺亲眼见到城外状况触目惊心,沿途所有村镇成一片泽国,倚靠山脚的村庄因山水下注,尽数漂没。
渝州年年洪讯,过去几年似乎老天爷手下留情,朝廷救灾及时,未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今年却情况格外紧迫,远超往年。
工部修筑的堤坝没能完全挡住暴涨的洪水,多处决口泛滥,淹没了城外农田村庄,百姓流离失所,城内也淹了水,深处高达七八尺。
逃出城的百姓已经到了地势高处,或是前往其他城镇,被困在城中的百姓还不知什么情况。
好不容易在城外找到一个地势稍高的位置暂歇,瞧见一间外表破败的小庙,还以为今晚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不曾想到了庙前见到的是挤满了的逃难百姓。
此时天色已暗,为了不惊扰百姓,陆旋他们只能在庙门外临时扎起帐篷,吃起了被水泡发已经不能称之为干粮的干粮。
班贺心系城内,只想尽快进城,陆旋便决定让铁羽营在原地待命,只带数人同班贺进城查看情况。
从高处看向城中,根据灯火判断出官府所在的位置,班贺一行人即刻出发,淌水进入城中。
城门似乎被水下的杂物挡住,无法关闭,天色暗得几乎要看不见。班贺他们步履艰难地向前摸索,水面漂浮着被大水从民居中冲出的物件,从身边擦过分辨不出是什么。
水里就更不知都是些什么了,深一脚浅一脚,班贺一步一踉跄,如同幼儿学步,好在有紧跟在身边的陆旋稳稳搀扶着。
他们进入城门不久,便遇到一个手提灯笼的小吏。那小吏见还有人淌在水中,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焦急喊着让他们快到安全的地方去,似乎是特意在外巡夜的。
待他们走近,才见到班贺身上的官服,与其他几人身上的轻甲,那小吏登时吓了一跳。
没时间在原地说明情况,陆旋他们在小吏带领下,抄近路走到了地势较高的官衙所在之处。
地上是没了积水,可雨还是下个不停,班贺与随行人员一个个都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不堪。
小吏不敢怠慢,忙去敲官衙那扇厚实的朱漆大门。
门房匆忙来开了门,见门外黑压压好几个人站着,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来敲门了?说了官衙里已经满了,站都没地方站了,你们快到别处去吧。”
那小吏压低了声音阻止:“老胡,快别说了!他们不是灾民!”
班贺也不恼,拧了拧袖子上的水,从怀里取出用油纸包好的官文与官印:“我是朝廷派来的工部侍郎班贺,这是官府文书与我的官印,你们这里是哪位大人掌事?”
门房闻声一惊,连忙走出来弓着腰赔不是:“小的不知道是班侍郎您大驾,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无妨。”陆旋上前一步,“让我们先进去再说。”
他担心班贺的身体,班贺头上脸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这几日一直赶路,没有一天身上是完全干的。今日泡在水里大半天,哪怕现下是六月中,夜里还是有些凉意,冰冷潮湿的衣服裹了一天,再不找地方烘干,铁定会生病。
门房一面将他们往府里迎,一面说道:“几位知州、通判、别驾都在府上,小的这就去通报。”
班贺嗯了声:“今日已晚,若是他们已经歇下,叫醒知州就好,不必惊扰太多人。”
门房忙应承,向后院跑去。
班贺看向四周,果然如门房所说,府里挤满了人。
只要是没淋到雨的地方,都有灾民蜷缩着挤在一起,地上铺了简陋草席,勉强能容身。
看来是临时安置灾民的房屋不够,当地官员暂时收容了部分百姓。
班贺细细打量,心里对这里的几个官员有了大致判断。
一回头,陆旋举着一块干布擦在他的脸上,班贺下意识往后避了避,反应过来那是陆旋为他向小吏要来的后,停下动作由他擦拭。
等他将自己脸上的水擦干,班贺摇头制止:“你也一身湿,擦擦吧。还有你那帮兄弟,跟我们奔波一路,受累受饿,让他们找地方休息一下吧。”
陆旋见他态度坚持,只好点头,先去安排几个兄弟。
门房通报后,府衙里立刻来了接应班贺的人。那人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便走了出来,似乎是已经睡下,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他松松垮垮系上腰带,匆忙作揖:“下官渝州知州林孝宇,见过班侍郎。实在不知班侍郎今日莅临,有失远迎。”
班贺不在意道:“是我来得匆忙,没能提前告知你们准确时候。”
“既然班侍郎来得匆忙,想必晚饭都没吃。”林孝宇对门房吩咐道,“让厨房生火,准备一晚面片汤。”
班贺道:“不用麻烦,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也不是很饿,随便吃点就好。倒是和我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小将士,劳烦林知州给他们准备些吃的。”
“那就多煮几碗面片汤。”林孝宇道,“夜里吃点热乎的,还有汤,胃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