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觉出点别的意味来,内心警惕起来,严肃道:“吃人可不行。”
陆旋侧头:“要是我就想吃人呢?”
班贺:“……还是别了。”
陆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垂下眼睑。班贺双颊发烫,不满地低头踩他的脚尖。
“嘶——”
班贺吓一跳,他没怎么用力啊!
陆旋也像是被惊到,连忙解释:“不疼不疼,你方才突然给我来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闭嘴。”班贺说。
他放下手里半个馒头,蹲在陆旋身前:“你自己脱靴子,还是我帮你脱?”
“我,自己来。”陆旋动作缓慢纠结地脱下鞋袜,并拢双腿,双手放在膝头,老实得不得了。
看着那双在水里泡烂几处的脚,班贺忍不住咬牙:“你这小子!”
陆旋眼神飘忽:“弟兄们都这样,也不止我一个。回去上点药就好了,不必小题大做。”
班贺瞪着他不说话,陆旋少有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登时没了半点气势。
班贺:“我要是没发现,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瞒到好了为止。但这话不能说,陆旋闷声不吭,这时候认错就是了。
“我得去给你弄些药回来。”班贺按捺下火气,竭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和。
陆旋连忙拉住他的手:“现在上哪儿去弄?外边天黑路滑,明日天亮再说吧。”
“你也知道现在天晚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明明刚从城里出来。”越想越气,班贺拂开他的手,站起身,又被他死死攥住。
陆旋面色有些慌张,眼神不安:“你要去哪儿?”
“外面天黑路滑,我不会自找麻烦,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班贺淡淡道,“你也最好老实待在这儿,不要打扰我。”
说完,他将地上草席一卷,挪到了布帘外,今晚他要和陆旋分开睡。
陆旋看着剩下的半个馒头,隔着布帘道歉:“我不该瞒着你,是我的错,可你不能饿着自己,吃完了再气也不迟。”
班贺坐在布帘外,看着映在布帘上的影子,眼中无奈又心疼。
这小子吃了不少苦头,又惯常隐忍,以往受苦不在跟前,回来只知道黏在身边撒娇,讨些好听的话,班贺做的其实并不多。现在在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着他奔波劳碌,弄得伤痕累累,如何能淡然处之?
两人隔了一层布帘静默坐着,陆旋抓耳挠腮想窥探另一边的情形,却怕被班贺发现更为生气。
兀自纠结时,布帘被人一掀,班贺重新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取水净了手,将剩下半个馒头吃下。
“明日一早,我进城去拿药,你早些回来。”他说道。
陆旋觑他的脸色,班贺视线投来,他抿着唇点头嗯了声。
“我睡外面去?”陆旋小心询问。
班贺摇摇头,对他招手,陆旋毫不犹豫向前靠近,挨在他身边。
“我没有生气的道理。明明你是因为来帮我,才会受这样的伤。方才冲你发脾气,是我不该。”班贺柔声道。
陆旋眨眨眼,望着班贺的双眼闪烁,晦暗不明的欲望翻滚沉浮,最终只能丧气地锤了把地面:“该死,怎么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班贺抱着他的头颈:“就快结束了。”
陆旋郁闷地把脸闷在他的颈窝里,他这辈子没有这么讨厌水过!
第206章 遗憾
安静等了两日,还是没有等来马家的人,班贺不得不遗憾地接受这个事实——马家人知晓这件事有多严重,决定弃卒保帅。
或许,他们派出这三人时,便已做出了决定。
想到这点,班贺反而一点儿不急了,手头奏疏已经写好,只等呈上御案,上报皇帝。
这回雨是彻底停歇,直逼堤坝最高点的洪水并未冲破最后防线,在陆旋与班贺的坚守下,洪水正在一点一点退去。
扔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的马家家奴,其中一个夜里体力不支沉了江,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另外一个被捞了上来,绑在水则碑上,久违的阳光直直照射,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
在铁羽营众人眼中,这些人死有余辜,沉了江反倒省事,再心善也不会用在这种人身上。
就在陆旋找班贺商量要不要给那人一个痛快的时候,对岸来了人。
那一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说是家中有人失踪,找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见到水则碑上绑着的人,突然哭了起来。
那帮人中有个领头的,也不管其他人在场,向身后人招呼,让他们去把人救下来。
向前进的人被持刀的铁羽营士兵阻拦,领头那人像是才看见那些官兵,笑着道:“这人是户部尚书岳父府上的人,各位军爷高抬贵手,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都好商量么!”
他说完,没有任何人回应,脸上的笑挂不住,隐隐露出些许不耐烦来。
“你们的统领在哪儿,我要见你们统领。”
仍是没人搭理。
两厢僵持一会儿,班贺与陆旋便赶到了。见到班贺,那领头的双眼一亮,上前几步高声道:“想必,尊驾便是班侍郎了!”
班贺看向他,上下打量几眼,才道:“哦,你认识我?”
“小的不过是个小小管家,哪里能认识班侍郎。只是风闻工部侍郎班大人生得俊美,今日一见,众人中唯您仪表不凡,便猜测您正是那位前来救灾的工部侍郎了,果不其然。”那人说着,拱手作揖,“在下马府管家马栋,拜见班侍郎。”
油嘴滑舌。班贺眉心皱了皱:“你带这么些人,想要做什么?”
马栋说道:“班侍郎千万不要误会,只是府上有几个奴仆不见踪影,我们出门来找,发现他被绑在此处,不知他犯了什么错?待我将他带回府上,一定严加惩戒!”
“他犯的错,家法惩戒不了。”班贺似笑非笑,“不必费心,他是没法活着回去了。”
马栋继续赔笑:“班侍郎只是前来救灾的吧?恐怕没有给人治罪的权利。本地又不是没有明事理的官员,我看就把此人绑了送去官府,让官府给他定罪。”
“我说的不够明白?”班贺声音冷了下来,“他不可能活着回去对岸,你可以带走他的尸首。”
马栋面上的笑彻底挂不住,却也知道自己没法硬碰硬,当场拂袖,回去找寻能主事的人来。
没过多久,天茕府通判带了人来,同为官府之人,那通判不假辞色:“班侍郎,这人是我们天茕府的人,哪怕要治罪,也是我们天茕府衙门的事。还请班侍郎将此人交给下官,下官必定秉公办理。”
班贺瞥他一眼:“你是什么身份,跟我提秉公办理,难道我就不是秉公办理么?”
地方官府与士绅豪强沆瀣一气,交给他们等于还给马家,班贺铁了心要拿这人开刀,谁来都不管用。
那通判见说不通,当即对身后衙役下令:“把那人放下来。”
“我说不能放就是不能放!”班贺厉声道,“我看谁敢靠近水则碑一步!”
话音落下,身后所有铁羽营将士端起弩机,对准那群衙役。
天茕府官府衙役与铁羽营官兵对峙,场面简直荒诞可笑。
“官府早有立法,清江堰大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违者重处。他们带了火药来炸大坝,死罪一条。”班贺拿过陆旋手中弩机,对准水则碑上那人,扣动悬刀,精准一箭毙命。
将弩机还到陆旋手中,班贺说道:“不仅不能交给你,我还要将他挂在这里以示警戒。凡有擅动清江堰者,就是如此下场!”
当自己着面杀了人,天茕府那位通判震惊不已,却又不敢多言。
他只是个地方通判,班贺是皇帝派来救灾的六部侍郎,方才仗着背后靠山说话有几分底气,现下对方真动了手,半分底气也无了,他根本无权对班贺做什么。
看着那群衙役在通判带领下落荒而逃,班贺心里一口恶气才算是彻底出了,心情如同天幕拨开云雾见天日。
转头冲陆旋微微一笑:“走吧,同我进城一趟。”
陆旋掂了掂手中弩机,感叹:“天气不好,果然心情也会不好。”
班贺有些莫名,望了眼天色:“现在不是天气正好?”
陆旋笑着道:“说的不错。”
入了城,班贺去到官府找林孝宇,他一早派了人来传信,在城内抓到了几个人牙子,救下一批岁数不大的小姑娘。
那几人趁乱在遭了灾的渝州城内走街串巷,询问没了住处流落街头的灾民卖不卖孩子,遇到独自一人在外的孩子,也被抓走关了起来。
丢了孩子的父母报了官,林孝宇不能纵容这样的事件在自己的辖地发生,派人蹲守严查好几日,终于将那几个人牙子抓获。
捕快在渡口一艘船上查到被关起来的女孩们,将她们带回了衙门,林孝宇想起班贺在等杨桃的消息,便差人给他送了个信。
班贺进了衙门,便对林孝宇连连道谢,无论找不找得到,林知州救下这些孩子已是大功德。林孝宇愧不敢当,虽然几率不大,试试总是好的。
那群女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船舱几日,见人都怯生生的。林孝宇安排她们梳洗过,换了干净衣裳,至少看着体面些。班贺心中怜悯,仔细在女孩们的面孔上一一扫过,遗憾的是,在里面找了几圈,都没有发现阿桃的踪迹。
班贺温声询问,她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一、二岁生得漂亮的女孩子,女孩们彼此对视,面露迷茫。
班贺反应过来,她们中很多都是这般年纪,生得漂亮的也不少。可他并不能说出更详细准确的信息了,哪怕阿桃身上的一块胎记、一颗痣都说不出来。
水情已经解除,他还得回京复命,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渝州。
八月中,班贺回到京城,先呈上奏疏,然后再等皇帝召见。在此之前,班贺又私下里去见了一回范震昱。
马家的仇,也得算上他一份。
陆旋到了京城,鲁北平是必定得来看他的,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兄长前去救灾民于水火,比他成日待在京营里好上太多。
陆旋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京营是守护京城的主力军,若是动用起他们,那事情就不是用身体去堵一座堤坝那么简单了。
闵姑杀了鸡,说什么也要给班贺他们补一补,自他们回来就不停说:“在外边都饿瘦了!”
晚饭鲁北平也留下,饭菜刚摆上桌,就听有人敲门。
鲁北平麻利几步上前打开门,未见人影,一只酒壶先伸了进来。
酒壶后露出脸的顾拂讶然:“都在呢?那我这壶酒可能不够喝。”他转向班贺,“怎么,不欢迎?”
班贺站起身:“怎么会不欢迎!我亲自给你端把椅子来。”
顾拂桌边落座,他也是听说班贺回京特意上门来,见到人多,有陪酒的更高兴。
名义上是找班贺喝酒,实际上几乎没见班贺喝几杯,顾拂才不管他,自顾自饮下,咂么两下嘴,连连点头:“好喝!”
“今年自四月起便降雨异常,水位涨得飞快,圣节那会儿就已经有些危险了,下面上报却被压了下来。果然最后还是出事了。”
班贺诧异道:“圣节就已经上报了?”随即又想起,钦天监不仅观天象,举国境内的天气也在职责范围内,水灾、旱灾他们都是最先知晓。
按理说,他身为工部侍郎应当要知晓的,那时候却多半心思关注着军器局,尔后又一心扑在皇帝下达的密令上,导致忽略了其他,追究起责任来,他难辞其咎。
呈报到皇帝那儿不是顾拂的职责,他管不着。遇到天灾是这些官员最头疼的,严重了就得怪罪到他们头上,哪怕这是人力所不能违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