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就寄托于事情不至于太严重,解决了再上报是功,遇到不能解决的,无论事发前事发后上报,都是过。
班贺沉默片刻,无奈道:“若是早报,也不至于让渝州城被淹。”
顾拂捏起蓄着长甲的指尖:“我估摸着,这回皇帝要派你出去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鲁北平咽下口中的酒,瞪大双眼:“这也是你观星象观出来的?”
顾拂讶异地看着鲁北平,忽然大笑几声,见牙不见眼,好一会儿才哎呦一声停下,声音里犹带笑意:“你以为,那些都是看天象看出来的?”
“朝中大事,自然要看朝中,成日只知道盯着星星的,”他抬手在鲁北平头顶敲了一下,“是傻瓜。”
鲁北平:“……”能问出这话他是真傻。
第207章 浑水
带来的一壶酒见底,桌上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外边天色已暗,顾拂抛下酒杯,仰头伸展胳膊打了个哈欠:“都这么晚了。”
他双颊泛红,神情松懈散漫,醉眼朦胧,像是随时能睡着。
班贺玩笑道:“的确,顾道长是时候回去了,今日一个人来的?那我就屈尊,送你一程。”
顾拂笑眯眯的,摇摇头,没有半点起身的打算:“今晚我就在这儿借住一宿,恭卿应当不会拒绝吧?”
他似乎是说真的,班贺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向陆旋偏移,与陆旋对视一眼,对方便了然于胸。
陆旋站起身,拎着喝了酒满脸通红的鲁北平,说道:“天色不早,我和北平就不多叨扰,先走一步。”
班贺跟着起身:“我送你们出门。”
从屋里提了盏灯出来,班贺跟在陆旋两兄弟身后,目送他们跨过门槛。陆旋回头望了眼,班贺翘起嘴角,将琉璃汽灯放入他手中,闭了闭眼以示安抚,待那两兄弟步入夜色,才重新回到桌前。
“人都走了,有什么话就说吧。”班贺端起热茶,漱了漱口,他没喝多少,现在耳清目明。
顾拂眼睑半阖,瞧着一副随时会睡死过去的模样,嘴里说出的话却让班贺更清醒几分。
“你去往渝州以后,皇帝召见了几个洋人,其中一个是与你熟识的胡玛诺。他准备开放两个港口,任用这几个洋人。”
这是班贺之前同皇帝提过的事,没想到已经开始实施了。
顾拂道:“朝中一直有驱逐洋人的声音,你是知晓的。以礼科给事中与礼部郎中为首的大臣极力反对任用洋人,领头的被皇帝降了两级,贬到京城之外去了。”
“这,未免……”班贺把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皇帝所作所为不是他能评论的。
他意外的是,以往皇帝因朝政与朝臣起争执是常事,从未因政见不合而处置谁,为何这回会做出这等严厉的处置?
难以想象,这会是当今皇帝做出的决定。
“任用几个洋人本就引起非议,因为这几个洋人而贬黜六部官员,”顾拂轻笑一声,“恭卿,你晓得这对他们是何等侮辱?”
班贺再清楚不过。
“不过,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件事的奇怪之处,你应当,与我有相同的想法。”顾拂与班贺对视,在对方眼神中得到答案。
奇怪之处在于处置过于严重的皇帝。
“去尘,”班贺犹疑片刻,开口道,“言归未能按皇帝的安排去西北,是不是你的意思?”
顾拂直直看来,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双目朦胧一层醉意:“我哪有那些广大神通。我只负责观星象,上报皇帝,再算个适宜出行的良辰吉日,仅此而已。”
班贺:“可你早早知道了水情。”
顾拂又打了个哈欠:“我料想你这回可能会被派外差,能有个人帮你是好事,他倒是一点儿不负期待。”
“果然有你的手笔。”班贺仍是不太明白顾拂提起这些话的意思,态度不自觉重视起来。
看来他早知道,前往渝州会遇到阻力。
顾拂人脉通达,能获得些不为人知的消息,特意在这时候来找他,必定有其缘故。
“这是宫里那位为你挣功绩呢。”顾拂说道,“你在这位置上若是碌碌无为,有的是人想把你挤下去。办事,就会得罪人,想必你深有体会。我视你为知交,才给你提这个醒,在这当口,有些浑水不要蹚。”
班贺细一琢磨,方才他说的话逐渐明朗起来,不得不叹服顾拂之敏锐。
班贺这回去渝州办差,打定主意要上报皇帝清江堰北岸平民百姓土地遭受侵占之事。而干出这件事的是户部尚书郭铭经的岳丈,势必影响户部尚书,那他与户部尚书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要查土地就不会只查一块,这必然会引起朝中官员的恐慌——朝中为官多年,告老还乡总得有几分“薄田”养活一家老小、家仆家畜,而这些田产从何而来?
正是需要银两赈灾的时候,百姓流离失所、收成也被淹没在地里,过两个月就入冬了,安置他们需要大量银钱。这些乡绅士族、盐商粮商,都是银钱来源。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处置手段越来越狠厉。
但他总归是皇帝,皆是名正言顺依法处置,不是无故生事,臣子再不满也不可能冒犯天威,那就只能将罪过归于他人身上。
现下皇帝对此事的反应可以预测,绝不会轻拿轻放,届时,成为众矢之的首当其冲的便是班贺。
但班贺心意已决,摇头道:“马家横行霸道,差点害了谢兄性命,不止谢兄,还有乌泽乡无辜葬身火海的工匠们。这淌浑水,我避无可避,非趟不可。”
他能想到拿这件事来做文章,自然清楚朝廷派人查明后勒令清退田产,能给马家造成严重打击,他的目的也不过是让马家失势。
“我回京以来,不与谁结党,不掺和时政,只作壁上观,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再沉默。”他双眼坚定,做出决定便不会再被旁人所动摇。
他并不怀疑顾拂是受人所托前来说情,哪怕只是出于两人情分,但想让他在此时闭嘴,是万不可能的。
顾拂重重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得罪了这些人,哪一日没了靠山,你该怎么办?”
靠山?班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淳王,但很快否决,淳王才不会管朝政。
那么,是皇帝?
班贺语气低沉:“去尘,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顾拂为难地挠了挠头:“恭卿,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能明说。我就说摆在明面上的一件事,今上至今无子,国本堪忧啊。”
班贺凝视他,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直以来不愿往那方向去想,甚至自找借口,当下被顾拂几乎明示,他再也不能回避。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他当初说服伍旭重回官场的话,现在却似乎将要成为紧迫逼近的终末。
“我只望你能全身而退,不想见你卷进与你不相干的事里。不由你亲自去做,不也可以?”顾拂轻描淡写,“这不是有甘愿充当马前卒的么?”
班贺皱起眉头:“我的性命是性命,他人的难道就不是了?”
顾拂连连摇头:“你啊,心慈手软,难当大任!要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随你,算我多言。”
班贺心知他是好意,有些愧疚:“能与去尘结识,是我三生有幸。非你多言,实我不知好歹。”
顾拂笑了两声:“这也算你的长处,贵在自知。说你深谋远虑,你又时常以身犯险,替那姓陆的主动向皇帝投案算一回,这回又是要替谢缘客寻仇,同你做朋友,倒是份保障。”
被顾拂调侃,班贺只能无奈苦笑。
顾拂一声叹息:“罢了,我也该回去了。”
班贺道:“不是说今晚歇在这儿?”
“哪儿能真睡这儿,我家中高床软枕,不比你这儿舒坦?”顾拂笑道,站起身摆摆手,“不用送了,我还没醉到不认识路。”
他走出去的步子歪歪斜斜,班贺还真不放心,跟着出去送出很远。
迎面见到两个提着灯笼寻来的道童易凡易俗,这才放心将人交给他们自己折返。
独自坐在大堂,班贺陷入沉思。
顾拂提到的国本问题,一直是朝臣与皇帝间的矛盾所在,班贺不曾说过什么,但不代表没有顾虑。
没有皇嗣意味着下一位继承者成为未知数,极易引起时局动荡。先皇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早早定下当今皇帝为继承人,亲自带领他接触朝政,断了他人念想。
而现在,皇帝年岁一年年增长,处理政务励精图治,挑不出错处,子嗣自然成了前朝后宫都关注的大问题。
不久前还为了充实后宫之事,与淳王起了龃龉,更令人担忧。
若皇帝真出了什么事……班贺一阵心悸,他的预设都在时局稳定的前提下,一旦皇帝成了变数,那接下来所有事都将成为未知。
院里传来一声响,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班贺回神向外看去,陆旋站在墙下,向他看来。
方才那些话占据所有思绪,他望着陆旋,说不出一句话来。
班贺将他们送出去没多久,陆旋就回来了。他与鲁北平半途分道扬镳,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到顾拂离开才翻墙进来。
“你们聊完了?”陆旋问。
班贺低低嗯了声,不想陆旋瞧出端倪,将那些不确定藏在心底,笑着道:“光明正大走门,是不是不习惯?”
陆旋为这不光明正大的行径脸热:“……这不是方便么。”
班贺真诚发问:“回自己府上走门么?”
陆旋如实回答:“唔,视情况而定。宅子大了也不好,正门太远还要绕上一大圈。”
不愧是他。班贺叹出了声,真没见过谁回自己家也跟做贼似的。
陆旋脸上热度更甚,忙转了话头:“顾道长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别蹚浑水,让我别管天茕府的事。”班贺道,“可我不提,还有谁会去戳破?等着哪一日他们户部官员良心发现自查自省?”
“这里边不止有为谢兄讨回公道,还要为百姓要回田地,不能让豪族逼得百姓没有生路,流民之乱还不够多吗?”
陆旋沉默,不愿班贺出头犯险,亦清楚班贺不会让自己替他出面,班贺决定的事是他强行改变不了的。
他以为自己能为班贺做些什么,实际上遇到大事仍是无能为力。
这一认知让陆旋深感挫败,闷声不吭地将班贺抱入怀中。
“好在泽佑同裕王关系好,待在裕王府上比跟着我安全。”班贺说道。
陆旋闭上眼:“那本该是你托付给我的责任。”
“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从不苛责别人。”班贺道,“你能把这份责任放在心上就行,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他低声喃喃:“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第208章 清退
九重宫阙内,太后华清夷端坐榻上,赵怀熠照例向母亲恭敬请安,正要以还有一堆奏疏未批告辞,被她出言挽留,只得坐在母亲身边,却始终不发一言。
自圣节后,母子二人便没说上几句话,除去隔几日便照例前来问安,其他时候派人去请都请不来。哪怕是来了,也例行公事似的,让太后颇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