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行。”陆旋摇头,坐在桌边埋头大口吃着饭菜,将班贺带来的食物一扫而光。
填饱肚子,他回到床边,一刻不肯耽搁地把人抱在怀里,双臂紧扣,如同枷锁般形成束缚。
班贺一手搭在陆旋手臂上,反手抚着他的头顶,没有拒绝。
这一夜终于遂他所愿,留在了将军府里,同床共枕过了一宿。
第二日不是朝会的日子,班贺多陪陆旋躺了一会儿,到了不得不起身的时候才拍拍他的手臂,从他怀里翻身出来。
“我先回去换官服去官署,等散值了再来看你。”班贺说道。
陆旋跟在他身后:“我送你去。”
班贺思索片刻还是拒绝了:“你在府上好好休息——穿上衣服,别着凉了。”
他别开脸,不忍直视陆旋身上的痕迹。修剪圆润平整的指甲收进了掌心里,遮掩耳目般背到身后。
借了将军府的马,回到自己那座小院,班贺敲门等候片刻,却见迷迷糊糊前来开门的竟然是孔泽佑。
孔泽佑揉着眼睛叫了声师兄,侧身让人进来,然后才猛然回神般瞪大双眼,问:“旋哥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他重感情,痛惜跟随自己上了战场的阵亡士兵与爱马,正难过呢。”班贺叹了口气,都说慈不掌兵,果然有几分道理。
孔泽佑撇撇嘴:“那也没有法子,哪有战事不死人的?旋哥这样可不成。”
班贺眉梢挑起:“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么冷心冷情。心不怀慈悲,又如何能心怀天下人?”
个头已经长到班贺肩头的孔泽佑,此刻看来仍是一张未完全褪去青涩的面孔,但神情气度沉稳不少。在裕王府里跟着赵青炜随翰林大儒学习并非虚度,他还是收获不少的。
他面对班贺振振有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目光就得放长远,眼下的小损失太过计较,只会成为绊脚石。旋哥功在万民,战死的将士是死得其所。”
班贺淡淡道:“你一句轻飘飘功在万民,就将这些牺牲者当做‘小损失’。可你从未想过,若你我是那个‘死得其所’呢?”
孔泽佑微愣,张嘴想说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我不是……”
“这就是你在王府里学的,轻贱人命?”班贺反问。
孔泽佑飞快摇头:“我怎么敢!只是事已成定局,只能这么想……罢了。”
班贺转过身去:“我还得去官署,你自己好好反思,到底错在哪儿。”
孔泽佑没敢说话,看着他的背影,藏起的孩子气冒出来,皱了皱鼻子。
关上房门,脱下外衣,布料摩擦胸口像被火燎了似的,微妙地又热又痛。班贺紧要后槽牙,加快手上动作
换好官服出来,班贺目不斜视地从孔泽佑身前走过。
孔泽佑亦步亦趋送他到门外,忽然瞥见尽数束起发丝露出的后颈上晃着一点红,在衣领边缘若隐若现,惊叫一声:“师兄你被虫咬了!”
班贺下意识抬手捂住后颈,绷着一张脸:“惊蛰早就过了,有些蚊虫不稀奇。”
孔泽佑眨着天真的双眼:“怎么不稀奇,师兄你从不招蚊虫。我以前同你睡的时候,蚊子只咬我,你一个包都没有!”
班贺语调平平:“你都说是从前了,现在我开始招蚊虫了,行不行?”
孔泽佑悻悻缩着脑袋:“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反思的。等你回来,可不兴再生气了。”
班贺深吸一口气,叹了出来:“你知错不改,我生气也没用。你知错就改,我也犯不着生气。”
孔泽佑变脸似的挂上笑:“那一言为定!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旋哥!”
班贺点点头:“我先走了。”
走出门外,班贺开始反省,这些时日,是不是对孔泽佑的关心太少了。
放任他在外头,只顾着埋头自己的事,过得如何没怎么关心,连他想些什么都没过问。
裕王是皇家子嗣,接受那样的教育无可厚非,但班贺半点不愿孔泽佑有这样的想法。
那未免,太冷漠了些。
石士轻身边那位监军的信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朝中瞧陆旋不顺眼的不在少数,兵部便有人借题发挥,斥责陆旋消极避战,还将那场损兵折将归咎于陆旋冒犯总兵,不听从指挥。
这些言论如过耳风,皇帝没有治罪陆旋的意思,但监军身份特殊,本就是代皇权在军中做耳目,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偏听偏信。
于是皇帝听了陆旋的解释,综合考量,决定暂且让陆旋在京中待一段时间。
而石士轻也不能免责,身为总兵却冒进,领兵作战上指挥失误,不能不罚,否则朝廷对将领的管束松散,将无以立威。
与淳王通信后,赵怀熠考虑良久,决定将石士轻降职调任,另在边疆将领中选总兵人选。
其实,赵怀熠想提拔陆旋,淳王也有此意,但不能让陆旋接替石士轻的位置,这就得慢慢谋划了。
陆旋失去战马一事班贺惦记在心上。军营里所有好马任陆旋挑选,但他不喜欢军营里北戎的马,更喜欢产自西南的乌蛮马,是一种不讲道理的偏爱。
踏白的皮被陆旋带回来交给了班贺,由班贺亲手制作成器具。承载的意义太过沉重,班贺亦无比谨慎重视,特意请教了最好的皮匠。
此外,班贺抽空给叙州总兵骆忠和修书一封,为陆旋再讨要一匹战马。
希望,以此能稍稍弥补。
书信几日后送到叙州,一路畅通送入总兵府。
骆忠和早早听闻战况,还为陆旋俘虏回一个王子而高兴,却没想到有这许多内情,看着信逐渐皱起眉头。
踏白是他精挑细选送给陆旋的战马,与寻常民间所养的不说天差地别,也不可同日而语,那时陆旋便喜欢得很。
要挑一匹与踏白一样的好马不算太难,但要让陆旋接纳喜欢不容易。
骑兵与战马几乎可视为一体,他们需要配合默契,彼此信任,是经年累月协同作战磨练而来,感情与战友同样重。
这让骆忠和有些犯难。犯难也得选,班贺写信找到他,是对他的信任,骆忠和也希望自己能为陆旋做些什么。
放下信,骆忠和就带上孙世仪去到军马场,老陶跟在后边,一匹一匹将看中的马牵出来让骆忠和审视。
摇头换了好几匹,军马场几千匹马跑动着叫人眼花,骆忠和揉了揉双眼,仰着脖子都要长上几分。
孙世仪跟着两眼泛泪花:“骆总兵,今天累了就算了,明日再挑吧。”
骆忠和没搭理,听着马群里嘶叫,有些不对劲,指着前方那片混乱问:“那什么动静?”
马倌老陶都不用看,道:“那有匹坏马,成天和别的马打架,还咬人踢人呢。平日都单独占一块地盘,今日要给总兵挑选,就牵过来放一块了。”
骆忠和想了想,道:“把那匹马牵过来给我看看。”
“是!”老陶挥舞着马鞭跑进马群里,不一会儿,一边呵斥一边用马鞭威胁,拉着笼头牵出一匹黑马来。
那匹黑马身高体壮,不停甩头试图挣脱,老陶不得不用上了双手才控制住它。
它几乎要比周围的高出半个头,身上的皮毛乌黑发亮,老陶虽然骂它,却仍然照顾得很好——它梳毛的时候应当是难得安分的。
“你这欠打的,给我安分点!”老陶顾不得在骆忠和面前,大声训斥着,然而并不能起到作用。
在骆忠和面前站定,老陶松开手,黑马低头就咬,还好躲得快,就听得那口大牙闭合时发出清脆声响,活像打板。
这一口被结实咬到可不得了。
骆忠和问:“它叫什么名字?”
老陶答道:“乌夜骓。”
黑黑黑?骆忠和表情古怪:“谁起的?”
第227章 千里送马
原先见到那匹马的样子并不觉得特殊,听见名字孙世仪倒是有了反应。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眼一亮,一拍掌心:“总兵您忘了,这就是陆旋从山上带回来的呀!您说是野马王的种,让放军马场里,就是陆旋给起的名字!”
“是吗!”骆忠和也笑起来,这可巧了。
他细细看着眼前的乌夜骓,那黑马仗着个头高,看人的眼神都有些斜,谁也瞧不起似的。
远处看着乌黑光滑的皮毛,近处看却发现到处都是不显眼的残缺,堪称“伤痕累累”,还没上过战场就已经是一副战损的模样了。
别人不知道,老陶还不知道么?乌夜骓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和其他小马驹相处不来,四处踢咬挑事。
后来听陆旋的,给放到了成马群里,倒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毕竟是真打不过。
过了一、两年,乌夜骓长了个头,快赶上其他成马的时候就开始故态复萌,对比自己高大的成马毫不畏惧,寻衅滋事。然后没有悬念地遭到了教训,鬃毛扯掉两撮,身上被咬出好几个血口子。
它一点儿不记打、不怕疼,越挫越勇,逐渐赢多输少,成了军马场中一霸。
老陶养马一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在马群里摸爬滚打,成天不消停!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眼看出,这匹马素质强悍,一旦驯服认主,就是匹绝世好马。
“算起来也有三、四岁了,正是最健壮的时候。”骆忠和小声嘀咕。
孙世仪扬起马鞭,作势要抽,乌夜骓睨着他,不躲不闪。他笑了声,收回手:“这小混蛋送过去,怕是给人添堵的。”
骆忠和抬起下巴:“那算什么,区区一匹小马,他还能降不住?”
孙世仪露出讨饶的神情:“留给他降服去吧,我就捡听话温顺的骑骑。”
“没出息!”骆忠和吹胡子瞪眼。
孙世仪摇头晃脑:“总不能所有人都有出息。都出息了,谁留在叙州城陪您啊?”
他抬手在胸前比划,有些得意:“您看好的出息人,都成人家的部下了。唯有我,那是忠心耿耿,绝不背叛。”
骆忠和摇摇头:“你爹要是在世看见你这模样,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多活几年。”
这是在说他爹死不瞑目呢。孙世仪挠头,不将那句话太当一回事,他自在就行。
挑选好了送人的马,还需要一个将马送入京的人选。
骆忠和回到府上,正思索要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就听有人前来通报:卫守备义女与偈人女头领书洛前来拜访。
“快请她们进来。”骆忠和道。
两个小姑娘在门子带领下进来,向总兵行了个大礼:“拜见总兵大人。”
时年已有十六的穆青枳这几年都跟随义父义母在外奔波,肤色有些黑,身上穿着带有偈人部落装饰的衣裳,和书洛站在一块,倒像是两个土生土长的西南女子。
她再也不是当年无依无靠野草般的孤女,出落得像西南山林里的野芭蕉,坚韧舒展,不断向上突进,充满割断也能迅速再生的蓬勃生命力。
而她身旁的女头人书洛,成为头人后与族内勇士一同操练,并肩作战,身体结实不少,不笑时多了几分威严。
肩担责任,唯有坚毅。
行过礼,书洛又奉上了携带的礼物,一块品质上好的狼皮,是她亲自猎的。
骆忠和接过狼皮,笑声豪爽:“你们两个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