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张公公是出逃了,可我不信。”赵青炜说。
孔泽佑望着他,静静的听。
赵青炜冷冷道:“他是死了,被人杀了。”
孔泽佑睁大双眼:“谁杀的?”
“被华太后,或者她那个弟弟。”赵青炜言之凿凿,十分笃定。
孔泽佑眨巴眼:“为什么?”
“因为她们不想有人帮我。”赵青炜一掌拍在桌面上,“张公公一直伺候皇考与皇兄,会协助他们批阅奏章,宫内宫外的事都懂得很多。有他协助,我也能少些负担,结果,现在张公公也没了。”
华太后口口声声说让他大婚,好早日让他亲政,实际上做的事,是将他身边得力的人都除掉,换上她自己的侄女。
“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孔泽佑听起来,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但没有证据只能瞎猜。
赵青炜想到那位新皇后,她昨晚的态度,恐怕就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惧怕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因为她知道,他就是个毫无权力可言的傀儡。
只要华家掌握宫内朝堂实权,随时可以换一个更听话的皇帝。就像把他推到台面上来那样。
他现在是协助华家孕育皇嗣的工具,一旦有了下一任继承者,他就会可有可无,甚至可能变成绊脚石。
赵青炜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寒毛直竖,随即一阵惶恐。他绝不能碰华云荣,绝不能!
孔泽佑看着他脸色变幻,心下暗叹,当皇帝竟也如此如履薄冰。
“陛下,与其想那些,不如做好当下事。”孔泽佑认真说道,“陛下勤政爱民,做出功绩,自会得到朝中支持。宁王不是一直关心陛下?无论如何,宁王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
赵青炜如梦初醒,被他一句话提醒,对啊,还有宁王。
宁王不会让赵家的江山,落到华家人手里,他还有宁王可以倚仗!
赵青炜面色稍霁,终于不再愁云惨淡,如释重负。
“果然还是得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泽佑,还好有你在。”
“嘿嘿。”孔泽佑不好意思笑了两声,又开始得意起来,“这话要是我师兄听见该多好,我可是得了皇帝的嘉奖。”
“光有两句话就满足啦?”赵青炜心情越发好了些,“要我说,就得有些实惠的才叫真嘉奖。皇考皇兄待自己看重的臣子,都是赏赐加官的。”
他双眼一亮:“泽佑,我给你弄个官当当吧?”
孔泽佑两条眉毛扭了扭,思索半天,摇摇头:“还是不成。你想啊,我能当什么官,还不是只能去工部?官职都是一颗萝卜一个坑,当下比我有能耐的工匠多了去了,让我占了坑,我师兄不就少了个得力的助手?到时候,家庭不和可是得不偿失。”
他摇头晃脑:“要我说,现在有机会,我就专心向岑翰林多学学。厚积薄发好过半瓶水到处晃荡,是不是!”
赵青炜注视他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对。要是天下人都像你这般明事理,就好了。”
孔泽佑一本正经:“你再夸,我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赵青炜彻底一扫心底阴霾,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儿,根本不用顾忌什么天子仪态,随性而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孔泽佑余光观察着他的模样,等他停下笑声,说道:“陛下继位已有半年,登基大典举行过,大婚在昨日业已完成,眼下正好有个大好的机会,让陛下可以扬名。”
赵青炜好奇:“什么机会?”
孔泽佑说道:“大赦。”
赵青炜恍然大悟:“没错,皇考继位时就曾大赦天下,的确是件好事。我这就去与宁王商议。”
孔泽佑眉开眼笑:“这下,天下人都会知道,当今天子仁慈,赞扬陛下美名了。”
皇帝大赦天下的提议,得到了宁王的支持,他乐于见到皇帝展示出自己的主见与仁善。
让皇帝大婚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一夕间成人了似的,能考虑到这些,宁王十分欣慰。
有了宁王的支持,华太后那边没有任何阻挠,赵青炜继位后第一个自主决定下达的诏令,畅行无阻的传达了下去。由中央至地方,只要不是触犯谋逆重罪,有罪之人皆得到赦免。
朝野上下夸赞着当今皇帝的恩德,盛赞这才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获悉皇帝大赦天下的诏令,谋划许久的班贺当即行动起来,上下打点,趁此机会营救被关押半年之久的吕仲良。
宫中之事已尘埃落定,俞贵妃葬在皇陵,就在文帝陵寝西面。在华太后的授意下,当今皇帝下谕追封俞贵妃为皇后,算是为其最后盖棺定论。
吕仲良当初的言论的确惹怒了华太后,连带着他对文帝病情隐瞒不报的不满,却也没有判处极刑,想来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想法。
既然没有非要他死,那就有活动的空间。班贺为其奔走几日有了成效,这回大赦天下,吕仲良的名字也被添入了赦免的名单中。
从狱中放出的吕仲良脱下囚服,穿回原来的衣裳,却松垮垮的,像是从别人扒下来的。他在狱中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眉眼沉寂,早没了当初的孤傲。
他的胡须也蓄了一大把,与头发同样花白斑驳,久疏打理。守候在门外的人看了良久,才确认是他。
“吕太医。”
吕仲良循声看去,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看清来人的模样,想了想,才想起那是只打过一两回交道的施可立。
吕仲良慢半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闻吕太医今日出狱,我特地在此等候。”施可立道。
吕仲良摆摆手,转开脸:“不用了,不用了。”
他缓缓前行,施可立跟在身后劝说,已经备好了酒水饭菜,还有沐浴更衣的地方。吕仲良固执朝着他在京中的住处走去,不做理会。
以往盛时独善其身,不与外人交往,如今到他落魄,只要有一口气,就没有受别人恩惠的道理。
“吕太医您医好了小女,就让我报答您一回吧。”
吕仲良道:“我已被革除官职,当不起那声太医。医治病患是大夫的职责所在,我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报答,施郎中回去吧。”
即便这样说了,施可立也没有离开,跟在吕仲良身后,一路回到他那间住宅。
摸出钥匙的手有些抖,吕仲良定了定神,手才稳下来。进了门,乍一看,不过半年的光景,屋子竟然有些陌生。
吕仲良头也不回,说道:“我已经到了,寒舍没有茶水,就不请施郎中进来了。”
说完,他反手关上了大门。
门外施可立独自站立片刻,听不见屋内动静,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他离开了多长时间,就有多长时间没人居住,雇佣的下人早已不知去向,所幸他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供人偷盗。
吕仲良走动几步,桌椅整齐干净,似乎有人经常打扫此处,目之所及,没有落尘。他模模糊糊猜到是谁的安排,心中涌起淡淡感激。
自己动手准备了些热水,吕仲良将自己好好收拾一番,整理须发,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些。
坐在桌边举目茫然,吕仲良发了好一会儿愣,再次起身,收拾起了衣物。
收拾好行李,躺在床榻上好好睡了一觉。
往事历历,像是做了一场弥天大梦。他曾登高望远,侍奉两代君主,一梦醒来,一切都化作虚无,只有花白须发印证时过境迁。
找来吃食,养足精神,吕仲良背起行囊走出门外。这座住宅本就是官家给的,他一走,自会有人来处置。
吕仲良并未带走多少东西,只一些衣物与盘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出一件与他曾经的身份相称的物件。
当年他就是这样孑然一身来到的都城,如今便也应该这样离开。
孤身走出城门外,吕仲良回头望了眼小得可以捏在指间的城门,他谁也没有去告别,只想悄然离开。
或许城中还有真心为他所担心记挂的人,但也不必相见,就此遥遥别过吧。
提了提肩上包袱,吕仲良抬眼看向前路,忽地一愣,脚步缓了下来,随即加快了几步。
他眼中讶然,小路的前方,班贺正站在孤亭下,向他微微一笑。
“吕大夫,在下在此等候多时了。”
吕仲良是个体面的大夫,不愿落拓显于人前,班贺去看望过两回,吕仲良就不愿再见他了。
被释放出狱时,班贺有意回避,并未前去。
今日一早,陆旋派去帮着从旁关注的人跑回来传消息,吕仲良背着行囊出门了,班贺料定他会走小道,带了送行酒水,专程在此等候。
吕仲良行至班贺跟前,眼内情绪汹涌,语气却克制平淡:“班尚书。”
班贺笑着道:“见外了不是?若吕大夫乐意,称呼我为‘姓班的’也可。”
吕仲良哑然失笑。这句话,让他忆起多年前,跟着班贺到玉成县,再到叙州城里,两个无官无职的星斗小民,倒也自得其乐。
班贺正了神色,端起一旁石桌上的酒:“当日吕大夫迎我回京,今日我便来送吕大夫一程。”
吕仲良缓缓端起另一杯酒:“若说我这辈子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唯有这件事,算是做对了。”
“吕大夫何出此言。”班贺浅笑,清澈瞳仁中饱含敬佩,“我向来自诩纯臣,实际上,满朝臣子,唯有吕大夫当得起纯臣一名。只是造化弄人,天意也。”
吕仲良长叹一声:“或许你说得对,天意也。那我便顺应天意,离开这浑浊的地方,行走于天地,做一个四方游医,广施天下人。”
饮下杯中薄酒,再抬头,天地霎时宽广,天光也似大亮。
吕仲良忽然明白了师父为何拒绝入京,而是选择做一名游医。他释然一笑:“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选一处停驻。那时,你我再相见吧。”
班贺轻轻点头:“会有那么一日的。今日辞别,无需多言,望君一路顺风。”
吕仲良放下酒杯,挥手作别,重新踏上远行之路,再未回头。
班贺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片刻,一旁林中走出的陆旋在身边站定才发觉。
“吕大夫也走了。”班贺感叹道。
陆旋抱着双臂:“这下能看看身边人了?”
班贺看向他,陆旋挑眉与他对视,班贺说:“好像是胖了点儿,宫里伙食就是好。”
陆旋:“……”
班贺接着说:“泽佑也算吃好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你是没法往上长了,只有两边长的份,也不知道肚皮攒了几层了。”
陆旋手臂横在他背后,以防逃脱,狠狠堵他的嘴。
班贺慌张往后躲,仰到极致,背脊发疼。
他早就不是身段柔韧的十多岁青葱少年了,那一把骨头只会随着年岁增长更硬,这也太为难人了。
好不容易松开,陆旋揽着他的手臂却不放,低声道:“班尚书可得好好数数,到底几层肚皮。”
班贺连忙道:“一层一层,绝对只有一层!”
陆旋把他抱起扛在肩头:“空口说白话可不行,咱们回去看个仔细。”
班贺揪着他的后领:“酒、酒杯,酒壶!”
“不要了。”陆旋才不放下他。也就只有这会儿在城外没人可以放肆,能抱一会儿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