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臣指责她干涉已亲政的皇帝过多,她便以退为进,反过来用同样的说辞,让其他辅政的大臣也不要干涉皇帝。
被反将一军的宁王愣在当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分明就是想借这一招,将自己赶出朝堂!
“宁王。”华太后温声说道,“宁王年事已高,听闻近来身体不好,前些日子请了太医前去诊治,不知道身体好了没有?”
宁王喉头被哽住一般,面色凝重地回道:“谢太后关心,臣不过是一些小病,当日喝下药便大好。臣愿为兖朝死而后已,哪怕力竭病重死在朝堂上,也算尽了最后一份力。”
“宁王一片赤胆忠心,真是百官之楷模。”华太后感慨一声,似乎从帘幕后传出一声叹息。
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多了几分慈悲:“文帝当初也是如此,不听劝告,日夜操劳于政务,积劳成疾,早早离去,留下我一个寡母,不知如何是好。若非宁王与诸大臣协助,皇帝也不能进步如此快,我是感激宁王与各位大臣的。如今皇帝能够独当一面,我又怎么忍心看着宁王劳累?”
华太后顿了顿,锐利的双眼观察着帘外的变化,宁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她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同皇帝商量过,虽然宁王早有封地,但至今已有二三十年,不如再为宁王另选几个富庶之地,宁王可以挑一个作为封地。宁王今年得了第二个孙子,三代同堂,喜事一桩,不如早日卸下重担,去往封地,正好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这样的场面,何其熟悉?
班贺回想起,当年文帝坐在高处,含笑询问老臣身体是否康健,劝老臣自己放手权力。
这对母子俩不愧血脉相连,兵不血刃的招数,如今在他眼前又上演了一遍。
宁王面色几乎控制不住,阴了半边脸,竭力控制双手的颤抖,说道:“臣还能为国效力,总有用得着臣的地方……”
华明辉大喝一声:“宁王!难道你是认为,陛下没有你辅政,便不行?”
宁王横眉怒瞪他,咬牙说道:“臣没有这个意思。”
华明辉咄咄逼人:“那你是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利,舍不得离开朝堂?”他回头环视满朝文武,指着宁王说道,“看见没有,真正想把持朝政,抓住权力不放的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为朝廷鞠躬尽瘁大半辈子,却被当着众人的面指为奸臣,宁王双目赤红,紧抿颤抖的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望着龙椅上刚满二十岁,年轻得青涩的皇帝,目光中暗含祈求。
但接触到皇帝的目光,他如遭当头棒喝,冰水临头浇下,瞬间一个激灵。
赵青炜的双眼平静沉稳,没有一丝杂质。
自然,也看不出对他有任何担忧或紧张。
他以为青涩的皇帝,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副有城府的模样——
他分明为皇帝分担了那么多,在皇帝刚登基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朝政是他处理的,奏疏是他批阅的,有时甚至点灯到天明!
皇帝考虑不周全的,他都会帮皇帝考虑到,处理得更稳妥。为什么,皇帝会眼睁睁看着他被这群小人逼走,无动于衷?
难道,留他在身边作为助力,还不如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吗?
华太后与皇帝商议将他送去封地养老的事,皇帝就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宁王喉头一股甜腥味,几欲吐血。
他终究没有吐出血来,急火攻心,呼吸一下比一下艰难,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最先发觉宁王异样的是班贺,在他身形有些不稳的时候就已经冲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即将后脑着地的宁王。
皇帝这时才动作起来,焦急走下玉阶,口中疾呼:“快传太医!”
帘幕动了动,华太后抬手拨开一点,看了眼台下一片混乱,将帘幕放了回去。
毫无预兆出现在朝会上的太后,又撤了帘幕,无声离开。
内侍抬着宁王去了偏殿接受太医诊治,皇帝宣布散朝回宫,余下朝臣各自回官署。
班贺站在原地,看着太后方才坐过的地方,片刻后,才迈步往外走。
朝局瞬息万变,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了一副光景。
皇宫与权势真是令人畏惧的东西,短短几年,就叫人面目全非。
当年那带着新鲜玩意儿去炫耀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龙椅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现如今看来,当今皇帝与先帝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
但很难说,是因为血脉相同,还是仅仅因为他们坐在了同样的位置上。
班贺没有被献祭的恐惧,是因为他看到了皇帝的偏向。
皇帝选择了华太后,只要宁王在,他就是安全的。
而宁王已经注定落败,华太后与皇帝的博弈从此刻开始。
他的命运又会被谁左右?
第286章 造反
当堂晕倒的宁王经由太医诊治,随即被送回府中休养。
皇帝与太后派人前去府上送了些慰问礼,出京前往封地的事情,也因宁王花甲之年,病中体弱,不宜长途跋涉暂时搁置下来。
虽然华太后没有要求宁王立刻携老小离京,但这件事当着文武百官提出,便是板上钉钉的了,她势必要一举将宁王驱逐出权力核心位置。
宁王府中,病榻上的宁王逐渐从沉重打击中缓过来,推开儿子送到嘴边的药。
赵仕君将药碗放在一边,沉痛道:“爹,皇帝当真要赶您去封地?”
宁王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皇帝的表现,太让他失望了。
他原以为,赵青炜不过是个无知愚钝的毛头小子,没想到,他竟然对华太后言听计从,这不是将赵家的江山,拱手让给外姓人?
华太后的两位哥哥,本就在朝中兴风作浪,现在华太后步步紧逼,将他逼上绝路,没了他在朝中与华家制衡,从此以后,狼子野心的华家岂不是要凌驾于皇帝之上?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宁王眼神阴郁,面沉似水。
“原本想让华太后不要再干涉朝政,怎么会……那些不中用的家伙,连一个女人都斗不过!”赵仕君愤愤道。
宁王沉声道:“我也没能斗过华太后,我也是不中用的家伙?”
“爹,我怎么会说您呢?”赵仕君叹了口气,“要怪,还得怪皇帝。要不是他明着偏向华太后,就凭华太后,怎么有能力让您离开?”
他语气变得嘲讽起来:“不过,您早该预料到的。这个皇帝是华太后选的,他不向着华太后向着谁啊?还不是瞧着他好拿捏,还真以为自己有当皇帝的本事?”
“住口,不可诽谤皇帝。”宁王斥责了儿子,心中却因他的话而动荡。
先帝遗诏,除了华太后与先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就连他,在华太后公布前也不知遗诏的存在。
先帝急症亡故,华太后便拿出那份遗诏,让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登基。不久后,连张全忠也下落不明,这世上,只有华太后知晓那份遗诏到底是不是真品。
宁王并非从未怀疑过赵青炜继位的真实性,但他得知那个消息时,选择了欣然接受。
他与华太后抱着同样的想法,选一位年轻且没有根基的皇帝,他与华太后的博弈,谁输谁赢还不见得。
但眼下赵青炜如此偏向华太后,不知是怯懦无知,还是刻意为之。他分明记得,初继位时,赵青炜对太后的厌恶做不得假。
宁王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当年那份遗诏的真实性。
他眼中蒙上一层阴翳,面上多了几分坚毅。
哪怕那分遗诏是真的,这样不明是非的昏聩君王,不留也罢。
延熙五年,二月初。
季长赢低头急匆匆沿着宫墙跑到仁寿宫前,向面上漫不经心的大太监福禄呈上一封奏疏,面上惶恐不安:“福公公,这封奏疏一定要交给太后,十万火急呀!”
福禄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太后正在梳妆,什么消息这么着急?”说着,他将奏疏打开,粗略扫了眼,面色大变,仓皇转身,疾步走向太后所在的殿内。
华太后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细数两鬓白发。
丈夫宾天后,她也伤心过很长一段时日。只是有怀熠在,总能让她开怀,为她送些新花样的衣料、饰品,以期母亲能开怀,她方才能从悲痛中走出。
而今怀熠也不在了,会费心思讨好她的只有那不成器的弟弟,华太后再也生不出打扮的心思,成日衣着素简,至多簪几朵通草花。连带着与她同住一宫的潘太后,也不敢穿着华丽衣装。
华太后打心眼里对潘太后的忍让感到怜惜,即便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皇帝,依然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在宫中过着朴素的日子。
她也曾劝过潘太后,不必如此拘谨,潘太后反而在她面前落了泪:“我不是姐姐这样的富贵命,锦衣玉食才叫妹妹心里不安,姐姐都能这样过,我只会比姐姐更自在。姐姐为皇帝操心,我才能享福,对姐姐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
华太后望着镜中比起四五年前明显衰老不少的面孔,抬手轻轻抚了上去。比起身体,她沉重的心没有一刻得到放松,令她被世宗所称赞的双眸疲惫不堪。
遥想当年,她是何等的光彩照人,艳冠群芳?
“太后!”
门外传来福禄焦急的声音,华太后收回飘远的思绪,问道:“何事慌张?”
福禄跨过门槛的脚步有些不稳,跪倒在地时差点儿栽倒,忙不迭双手呈上那份奏疏,口中说道:“太后,庆王举兵造反了!”
“什么!”华太后又惊又怒,将那份奏疏拿过,双手止不住地微颤,目光紧盯,生怕漏下一个字。
远在封地的庆王是世宗的儿子,若是按兄终弟及,他才是第一候选人。
但庆王资质平庸,也从没有表露过当皇帝的野心,怎么会如今跳出来?
奏疏是庆王封地上一位知州所书,庆王府中一名门客撰写了一封檄文,拿陨落的流星与灾情大书特书,直指当今皇帝得位不正,是有奸人伪造先帝遗诏。
以至于朝中奸人横行,奢靡无度,霍乱朝纲,诬害忠良,违背了天意,才招致天降灾祸。
庆王顺应天命,招兵买马,率有识之士,入京逼迫伪龙退位,扶正祛邪,。
他质疑当今天子得位的正当性,又打出自己才是真龙天子的名号,短短一个月,招兵上万,一路高歌猛进,正在向京城进发。
华太后看过最后一行字,猛地将奏疏合起,眼中慌乱迅速被更大的愤怒掩盖过去,将奏疏拍在桌面上,眼中怒意高涨:“庆王竟然胆敢谋反,背后一定有人撺掇!福禄,这封奏疏皇帝可曾看过?”
福禄点头答道:“回太后,是陛下身边的太监送来的。陛下应当看过了,来请太后定夺。”
华清夷掩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情绪过于激动不自觉颤抖。
她已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恐惧,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料到会有人质疑当今天子得位是否正当,那人还是同样有着皇位继承权的庆王。
华太后想到无故失踪的张全忠,心中一瞬被恐慌淹没,难道他其实还活着,知道了些什么才逃出宫去?
华太后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立刻命人将华明德召入宫中。
匆忙进宫的华明德一路回想,前来传口谕的太监一直催促,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错事,惹太后不高兴了?见到坐立难安的华太后,华明德低眉顺眼跪下行了大礼,刚请过安,就劈头盖脸迎来一句质问。
“张全忠,是不是你杀的?”
华明德愕然抬头:“太后,您在说什么?张全忠不是失踪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