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做下的事,全然没有后悔的余地,索性干脆不去想那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无疑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想法,陆旋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不顾一切地亲上去。
或许是斩杀姜迹所带来的心绪变化,长久压抑不得发泄的情绪急需得到一个宣泄点,杀戮能让他痛快一时,却无法令他心中火焰平息,唯有在班贺身边才得以获取片刻休止。
潮湿的林雾布满山间,通往山营的路离叙州城渐行渐远,陆旋将城中那个他所记挂的人藏在心底,义无反顾奔赴山营。
回到营地,陆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越泽人的寨子,无需其他人陪同,独身前往。
山营的士兵对寨子里的人来说,就如山里的猛兽,少见,但一年总会见到几回。稀罕又扎眼,总能引起注意,但又得忌惮猛兽的巨大威胁,不能靠近。
陆旋独自站在村寨大门外,不多时便引来围观人群,他目光在那些人中搜寻,试图找到熟悉的面孔,最终定在一张美艳张扬的脸上。
阿支不负期望地认出了他,高举手臂挥舞,花瓣染红的指甲分外显眼。她从人后挤出来,清脆响亮的嗓音一下盖过嘈嘈切切的议论声:“硕尔……啊,不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旋报上自己的名字,阿支笑嘻嘻地往他身后张望,确定只有他独自到来,眼带疑惑:“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有什么事吗?”
陆旋表明来意:“我想见拉打,还有那位,告诉我们逃犯所在位置的兄弟。”
阿支眨眨眼,没能理解他的来意,或许是来道谢?可朝廷的官兵,什么时候亲自来道谢过?算了,总归不会是来找茬的就是了。
有了阿支带领,陆旋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进入寨子。无论阿支如何费口舌驱散人群,都无法阻止前来围观的族人,前往拉打家的途中,竟然形成了一路壮大的队伍,最终将拉打家围得水泄不通。
陆旋坐在拉打家前堂,面上镇定自若,阿支在一旁咯咯地笑,解不了围那就加入他们,成了围观群众的一员。
拉打拉哈兄弟俩闻讯赶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脸迷茫摸不着头脑:“咋个了这是,乱麻麻呢。”
见到视线中心的陆旋,拉打下意识看向身旁弟弟:“你各是又惹事了?难整,你怕是会打拳!”
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拉哈无辜又委屈,但他在长兄面前一贯毫无地位可言,更别提反驳了。
说着,拉打作势要动手,他来总好过让山营士兵开口问责。阿支连忙上前护住拉哈,却也说不清陆旋到底为何而来,大声喝叫住手。拉打余光去瞄陆旋的反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揣摩不出他的想法,一时间举起的手不知该不该放下。
陆旋大致猜到拉打以为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立刻解释他是为逃犯的事而来,拉打暗中长舒一口气,任由阿支将拉哈带到一边去。
“小娃娃不能惯食呢。”拉打冲陆旋笑笑,想起他不懂土话,解释一句,“孩子做坏事,不能惯着。”
严兄如严父,比起城里没吃过大苦头的阿毛,拉哈可以算得上命苦。陆旋心中怀有一丝对拉哈的同情,说起了正事。
陆旋:“数日前请你们帮忙搜寻的逃犯,已经被擒获,斩下首级送往官府。”
拉打恍然大悟,原来是传信的:“好事呢。我会告诉他们,不用继续找了。”
陆旋问道:“那位发现逃犯行踪的兄弟在哪儿,我可以见见他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拉打转向人群,冲着一个角落喊:“古哈!”
一个中等个子的黑瘦青年走了出来,面容淳朴,看着有些愣。他双手布满老茧,指节有些变形,衣着陈旧,不起眼的侧面缀了块小补丁,腰间露出一小块熊皮。
陆旋扫了一眼,将他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得到姜迹线索那两日下了雨,山里天寒地冻,如非为了生计,不会有人愿意在恶劣天气出去打猎。像骆将军那样,闲暇时以狩猎为乐趣,更是要选个好日子出行,这人家境想必不会太好。
“这是我兄弟呢,古哈。”拉打热心介绍,将古哈往前拉了拉。
寨子里不是所有人都对汉人官兵有好感,陆旋委托的事情拉打虽然当场应下,但回到寨子里,少有人愿意配合,只有古哈这样同他关系亲近的,才会给他面子,出猎的时候顺便留心异动,而非专门为朝廷做事。
陆旋低头,拿出一个麻布袋,搁在桌上:“这里是五十两银子,给你们的。”
拉打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不信他真的拿来五十两银子,揭开布袋口看见银晃晃的官府银锭,这才信了。
他有些不确定:“你说……这是给谁的?”
“给你和这位兄弟的。”陆旋把银子往前推,“怎样分配你们自行决定。”
永平县县令一年薪俸也才四十两,对村寨的山民而言,摆在面前的,几乎是一笔巨款。拉打诧异地看着陆旋,从未想过只是一个举手之劳,会得到如此丰厚的报酬。
古哈瞥了眼,不为所动,梗着脖子说:“人又不是我杀呢,朝廷的银子我不要。”
“这不是朝廷给的,是我给你的。”陆旋语气丝毫未变,“逃犯人头由我斩获,赏银我领取一半受之无愧。但若没有你们告知逃犯行踪,三百里莫哥山,我就是走断腿也不一定能找到逃犯,你们功不可没,应当拿这另一半。”
古哈看向拉打,拉打还未说话,阿支看不惯他们磨磨唧唧的模样,上前拿起银子,一把塞进古哈怀里:“人家给你,就拿着嘛,死头干将,好心不要当驴肝肺。你阿妈生病卧床不起,这些钱你不要,你阿妈要治病的嘛。”
古哈满脸不知所措,沉甸甸的巨款像是烫手一般,不知道该放哪儿好。
看得出来他是个老实透顶的人,陆旋转而看着拉打,歉意道:“帮我做这件事,一定麻烦了不少人。按理来说,帮了忙的我都应当感谢,但这次银子只有这么多,下回一定每位兄弟都有份。”
拉打连忙道:“五十两已经够多了,放心,我会给他们分下去的。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兄弟就该互帮互助的嘛。”他推了还在发愣的古哈一把:“硕尔兄弟不把我们当外人,你还耐烦什么。”
古哈别扭地道了声谢,抱着银子退回人群里,很快身边围了一堆兄弟。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多有打扰,我得回去了。”陆旋站起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等!”拉打喊住他,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酒葫芦出来,强行塞到陆旋手上,一路将他送到寨子外,十分热心邀请他下次来寨子里喝酒,村寨各家各户都会自己酿酒,香醇浓厚,绝非外面卖的水酒可以比拟。
陆旋不客气地应下,几次劝阻,才让拉打留步。
汪郜周锷见到陆旋平安回来,没有多问他这一趟做什么去了,郑必武心里好奇,却因见到他那日斩杀姜迹冷酷无情的模样有所顾忌,想想还是没有问。
只是从那之后,巡山时遇见越泽人,竟有几个会主动向陆旋打招呼,不知道他的名字,便用硕尔兄弟称呼。
连这些对汉人不待见的西夷都在向陆旋示好?郑必武百思不得其解,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陆旋这人不好对付是真的!
第64章 善业泥
转眼年关将至,军器局里忙过一阵,清闲了几日,但班贺仍然不得放松,阿毛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感染风寒,一躺就是三日。
孩子身体不比成人,虽然火力旺但抵御薄弱,阿毛成日上蹿下跳,热出一身汗,热了便脱衣服,忙活完也不及时穿上,等感觉身体发凉才想起来要穿衣服。一来二去,受了冻,头疼脑热一并发作,倒在床上哀哀叫唤。
穆青枳没了和病患斗嘴的兴致,耐着性子照顾他,两人罕见地和谐起来。所幸他一直意识清醒,除了身体发热没劲,脑子转得飞快,小嘴还是如平常一样能说。
吴守道来看过,让班贺同他一起去济善堂拿药回来,煎煮给阿毛喂下。他特意嘱咐一次不用拿多了,若是有所好转,就要调整药方,开方用药灵活有度,不能轻重缓急都一视同仁。
喝完手里的药,第二回来,阿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班贺不放心,又让大夫抓些固本培元的药材,养养身体。
拿到了包好的新药,班贺正要离开,吕仲良叫住他:“先别走,正好今日有你的信到了,我去驿馆顺便拿回来的。”
班贺止步回头看去,就见吕仲良转身进入内堂,拿出一封信来。
“玉成县寄来的,我没看,信里写了什么?”吕仲良伸长了脖子。
看清信封上署名,班贺欣喜不已:“是谢兄寄来的。”
他放下药包,取过柜台上三寸长的裁纸刀,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轻轻抖落开,逐字逐句读取,认真得仿佛信纸上写了什么警世箴言。
信上写着乌泽乡已有三口盐井陆续出卤,观察数日,卤水每日产出稳定,煮盐工坊出了第一锅盐,谢缘客特地写信前来报喜。看完最后一个字,班贺又扫了遍开头,由衷感叹:“真是太好了!”
“真的?”吕仲良接过信纸,仔仔细细重头看过一遍,确认信上内容喜上眉梢,啧啧称奇,“没想到啊,竟然真的出盐了!你还挺有本事。”
“这可不是我的本事。”班贺笑道,“堪舆是谢兄定的点,凿井是工人动的手,坚持数月辛劳的也是那些工匠,与我没有太大干系。”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一张嘴尽是理,吕仲良懒得搭理,小心翼翼将信纸折起来,还到班贺手上。即便盐井与他并无利益瓜葛,于百姓而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得到好友信件,信里又是写的好消息,一高兴,班贺又从荷包里多拿出些铜板排在桌面:“收着吧,算我日行一善,积累阴德。”
吕仲良拿手一抹,把铜板攥进手里,扔进钱箱:“慢走不送。”
刚要出门,吴守道正从外面回来,出言叫了声龚先生,班贺停下脚步,温声询问可是有事?
吴守道放下药箱,快步走到他身边:“龚先生,老夫有个物件不慎摔坏,不知道你近日可有空闲?”
班贺道:“吴大夫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正巧这段时日军器局不太忙,我有的是闲功夫。”
说了声稍等,吴守道进入柜台后边,弯下腰从柜台下边掏出一个木质物件来。回到班贺身边,将那方物件翻转过来亮了亮,竟是一件压制模具。
“这木模我用了多年,前两日不小心摔了,还能修么?”吴守道问。
从他手中接过那件模具,班贺仔细看了看,模具外表看来四四方方,原本应是平整光滑的,从表面痕迹看来有些年份了。内里的形状是个造型古朴的佛像,可以看出制作工艺朴实无华,而现在模具被摔出一条裂缝,佛像腿部缺了一小块。
“修复恐怕不容易,重新做一个吧。”班贺说,“做个铁的,不怕摔。”
见他答应,吴守道笑着道:“麻烦你了。做这件模具要多少钱……诶,龚先生,别走啊,定钱我先给你。”
班贺已经跨出门槛,举着手里的模具晃了晃:“不必了。这个我先拿走了,到时候一并还来。”
吕仲良想着信里写的事,望向门外班贺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
吴守道将用过的药箱重新整理一番,苍老的声音在不大的医馆内响起:“那位龚先生,不是一般人吧?”
吕仲良回神,低下头:“老师。”
吴守道:“你也来了不少日子了,放着好好的太医院不待,到这里给我做些打杂的活,辛苦你了。”
吕仲良诚惶诚恐:“哪儿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如同我父亲一般,做这些是应当的。”
吴守道拿起手帕擦了擦手:“应当是应当,不过,让你在这儿打杂屈才了。你初同我学医时就知道,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现在怎么反而忘了?当年让你进入太医院,可不只是去医病而已。”
“老师,”吕仲良面色苦闷,“您是不知那里面的风气,腐朽糟烂,实在难以管束。”
“那你就让出位置,躲到外面了事?”吴守道放下手帕,“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越是近年关,越是没由来地焦虑,还是逃不过老师的眼睛,吕仲良低声道:“最迟不过二月。”
“你早已出师,不用从我这儿学什么了,隔了那么多年,你我师徒还能作伴,我也是高兴的。”吴守道语重心长,“在这儿的日子就安心过,回去了尽管大刀阔斧,重疾需下猛药。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当为上医啊,仲良。”
“是,老师。”得到恩师肯定,吕仲良稍稍定了神,收敛了多余情绪。
他既为自己前程心烦意乱,亦担忧班贺,不知他到底如何做想,还能一直留在叙州城不成?
可他如此关注民生,分明不是不想为朝廷做事的样子。那人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里有主意得很,如何说服班贺,无疑是个不小的难题。
吴守道委托班贺制作的模具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几日便完成了。班贺试着用新模具压出一小尊拳头大小的泥菩萨,有鼻子有眼,那么小还能看出慈眉善目来,穆青枳和阿毛都觉得新奇。
将新模具交到吴守道手中,顺手将试做的小佛像也给了他,班贺没有收钱,只是好奇:“我还从不知道您信佛。做这么小的佛像有什么用?”
眼前的吴大夫,实在是与那些神神叨叨的信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既不念佛号,又不说禅语,身边连串佛珠都见不着。要不是模具坏了要修,班贺怕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信与不信,不必挂在嘴边,心中有数即可。这个,叫善业泥。驱邪避凶谈不上,寻常人就当它是件护身符吧。”吴守道面容和蔼慈祥,与手中的小佛像如出一辙。
制成善业泥佛像的泥土,往往会和入别的东西,多为随处可见的香灰,也可加入药材。特殊些的,会和入高僧舍利,更有甚者,将亲人骨灰与泥土相和制作善业泥。模具压制的佛像不大,可以随身携带,用以积累善业,增长福德,禳除恶业。
吴守道微微一笑:“每年年底我都会压印几尊,送给有缘人。这模具看来能用很久,多谢了。”
作为回报,几日后班贺收到了吕仲良亲自送来的几块善业泥。为表尊重,他当着吕大夫的面放进了荷包里,阿毛也一副虔诚的模样,双手捧着善业泥,郑重表示他会妥善保管。
穆青枳见他俩都这样重视,连忙改用双手去接。虽然不知缘由,但显然她当真了,将善业泥拿布包好了,毕恭毕敬收到了衣柜最里面。
剩下一块善业泥,还有个不在城内的人,吴大夫应当是给他也准备了。
班贺想起他觉得头大,额角青筋直跳。刚开始连着几日都不让阿毛提,听见那名字都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稍好些,但想到他还是心里含着一把怨气。
都说不清那家伙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