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半月来一次运送补给的车上了山营,放下东西后,运送的小兵单独找到陆旋,将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
“孙校尉说,有人交给你的。”
若是骆将军他们,孙校尉就不会这样说了,那么他口中那个人,只有班贺。陆旋心跳加速,保持面上的不动声色,谢过那小兵便转身离开。
到无人处,陆旋小心打开那小布包,露出里面巴掌大的泥佛像,他不由得陷入短暂迷茫。
这是……让他出家谢罪的意思?
第65章 年节
听见脚步声,陆旋将泥菩萨收入怀中,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郑必武站在不远处,见着陆旋一张不假辞色的脸,下意识在嘴角挂上点笑,又觉得谄媚,抬手抹鼻尖掩饰过去。
“单独给你稍的东西?”郑必武瞧见他刚才回收的动作了,“骆将军给的?”
陆旋不做理会,郑必武料想那必然是猜错了,状似无心地问:“你在叙州城还有别的熟人?”
他猜,难道是班贺给陆旋送了什么东西来?不想目的性表现得太明显,郑必武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难不成是相好的!”
陆旋不声不响看着他:“嗯。”
“嘿!没看出来,你还真有相好……”郑必武收敛了乱飞的眉眼,“咳,好事,好事。”
疑问的目光没有软化的打算,郑必武被盯得压力陡增,抬手往房间指指,岔开话头:“那里边,玩杂耍呢。”
陆旋眉峰动了动,目光投向那扇虚掩的门,门缝隐隐漏出喝彩声,热闹非常。
山营远离城池,除了这几间前人搭建的简陋营帐,极目所见皆是苍翠植被,除了那些山民人迹罕至。驻守士兵的消遣除了狩猎就是喝酒、赌博,前两者还算说过得去,后者就是纯粹的恶习。
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周锷与汪郜二人在此,两人闲暇时什么都赌,今天把棉服输给对方,明天赢来对方的弓弩,营房里任何物件都能在他俩之间轮转。
而现在,他们得到了一项新消遣,既不伤身也不费力,就是有点费嗓子——叫好喝彩的调门一个比一个高。
那只肥嘟噜名为窑神的灰老鼠自然是无法隐藏太久的,或许是山营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一只耗子竟也显得那么新奇。
何承慕为求力证窑神和别的老鼠不一样,口出狂言:“窑神听得懂人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信你瞧,窑神,打个滚!”
窑神当即四只小爪缩起,倒在桌上打了个滚。
何承慕双手悬在桌边,与桌面隔了一掌的距离,让它跳到自己手上来。窑神在桌沿来回探了探,鼻尖朝他的方向嗅,片刻后果断跳到了他手里。
还真挺有意思。在何承慕哀求的眼神中,周锷摸着下巴:“这耗子看久了还挺顺眼的,那就,留下吧。”
一帮大男人穷极无聊,难得养个宠物,还能表演杂耍,得空就抓一把小米逗它跳个高,转个圈,窑神便很配合地开始卖力气。
陆旋鲜少这样做,主要因为看见原本精力旺盛的窑神自从成了“团宠”,空闲下来就肚皮朝天坐着,一动不动,俩黑豆似的小眼睛眼神放空,生生从一只耗子身上看到了生活所迫的沧桑辛劳。
这是难得郑必武能和陆旋达成一致的地方,别人怎么做管不着,他们不参与。
斩杀姜迹所带来的不止赏格,还有升一级的军功,但在山营中没有感受到显著区别。山营里一个队长、两个什长,带着四个小兵,没有明显的上下级区分,吃住在一起,几乎没什么两样。
巡山途中,陆旋见过两次罴兵队伍,百人左右,罴兵的打扮缠头裹足,佩腰刀、弓箭,腰间还有一个装梭镖的皮革袋子,手握长刀,巴掌宽的刃很适合劈砍。
领头的经周锷介绍,是征日的丈夫鸠格,在当地语中是鹰王的意思。他的眼眶很深,陆旋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也会敏锐察觉到视线,与陆旋对视上,尖锐的目光像一只鹰,人如其名。随后他便会带领人离开,无意与山营产生任何形式的冲突。
腊月二十五,拉打和古哈还有另外两个越泽族人一同来到山营,邀请陆旋去寨子里喝酒。陆旋摇头婉拒,这明显是不合规矩的。
“来嘛,年节可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拉打膀子豪放一挥,“姑娘小伙一起唱歌跳舞,摆出最丰盛的美食,呈上最甘甜的美酒。这样的盛会,肯定要邀请我们亲热的兄弟!”
越泽人的年节与汉人的春节相似,只是时间在腊月二十五至正月十五之间,开始的时间与持续的长短取决于什么时候准备好,与当年的收成。今年定在了腊月二十八,他们提前三天前来通知。
周锷嘁一声:“什么规矩,这深山老林的,有人愿意搭理咱们就不错了,你还拒绝?不识趣。”
比起有规矩的陆旋,周锷是个随性放飞的性子,不喜欢的地方就指出来,一点儿也不客气,刚来的时候就嫌陆旋吃饭不积极。他身体力行地想要将陆旋身上的束缚条框拆除,力图教导陆旋成为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
陆旋只学到了一分,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老实憨厚的方大眼学到了五分。
拉打看陆旋犹豫,索性对周锷说:“你们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总得留一个看守营房吧。”陆旋说。
汪郜扫视一圈,反问:“留谁?”
留谁都似乎不太好,其他人参加节日盛会,独自留守营房的是谁都显得可怜。
“怕出事留一个人也不顶用,难不成还怕有人来偷砖偷瓦吗?都去。”汪郜一锤定音,他在这儿最大,听他的。
二十八当日,山营倾巢而出前往越泽村寨——足有七人之众。
沉浸在年节喜悦中的山民难能可贵地对他们不再避之如虎狼,或许也有罴兵在场的缘故,两千余人的村寨里起码一半是腰系熊皮的罴兵。
特意邀请来的尊贵客人被引到桌边坐下,盛装打扮的阿支在一群越泽少女中依然容色艳丽,欢快地冲着这边招手。陆旋目光顺着那个方向,看到了女头人征日,还有她的丈夫鸠格。
征日和族里的长辈说着什么,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声。一群汉子端着酒碗围上去,争相向头人敬酒,征日一双瑞凤眼斜睨,嘴角笑意不减,向着身后一招手,立刻有人抱上酒坛。她喊了句短促的土语,直接抱着酒坛豪饮。在身旁人起哄叫好声中,汉子们看着手里小家子气的酒碗,散了一大半,剩下不服输的也不得不跟着换了酒坛。
山营的人是拉打请来的,但身为头人的征日却不一定要主动表现出友好。某种意义上,在西夷人看来,寻常族人对外交好可以说是普通交际,而以头人的身份对常年压制部族的朝廷军示好是一种示弱,因此征日与鸠格并未主动与山营搭话。
“每年都有人说要喝趴阿姐,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呢。”阿支不知什么时候抽身挤了过来,端着酒碗笑盈盈的,腕上银镯发出清脆声响。
陆旋眉梢微挑,转过头来:“大眼,你要不要去试试?”
方大眼瞪着一双牛眼:“试什么?”
陆旋朝征日一抬下巴,方大眼仔细看了看,摇头:“这女人厉害是厉害,就算我现在去,她已经喝完了一坛,赢也胜之不武。”
“少说大话,阿姐就算多喝一坛也不会输给你!”阿支拍着桌面,眼含笑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动着外人去挑战征日。
方大眼没动,状似认真思索。郑必武暗中点头,很好,没有受激将法。然后,方大眼抱着这一桌的酒坛去了。
阿支咯咯地笑出声,坐在了空出来的位置上,揪着周锷:“来,喝酒!”
“喝什么酒,别闹。”周锷虎着脸,去抢酒碗的手被阿支避开。
阿支凝视他,再开口却是悠扬的曲调,唱起了敬酒歌。
唱了什么词在场四个汉人一句没听懂,但能看见周围人都看着这边,在周遭目光压力下,周锷接连喝下了三碗酒。敬完酒,阿支起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回到族人中去了。
这样的艳福,是在座几个光棍做梦都得不到的,周锷反倒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袁志看了都想揍他。
酒过三巡,何承慕忍不住问:“周什长,你为什么不干脆娶了阿支?男子汉大丈夫,嗝!唔……大丈夫成家立业,理所应当嘛。”
“阿支在越泽人的语言里,是三女儿的意思。”周锷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陆旋不由自主看向还在和方大眼拼酒的征日。他俩各自喝下三坛,其他人已经悉数落败退场。
周锷面容惆怅:“征日二妹年少夭折,这世间仅剩最亲的亲人,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另外三双眼睛直愣愣看着单脚踩在凳子上还在彪悍灌酒的征日,何承慕、袁志和郑必武仿佛能切身体会到他的惆怅。
还以为阿支叫阿姐只是尊称,没想到是亲生。
那女人的妹夫的确是不好当。
拉打那群兄弟簇拥着来给陆旋敬酒,陆旋没有拒绝,痛快喝了两碗,忽然抬手制止了下一个。他弯腰从脚边抱起一只酒坛:“碗太小了,咱们要喝就用这个。”
被征日的酒坛吓怕的众人纷纷后退,找着借口四散开去,怕不是又来了个酒神,一般人哪里敢开这种口!陆旋淡定坐回来,在郑必武诡异的眼神中将酒坛原封不动放到地上。
方大眼和征日的拼酒最终以方大眼先坐下结束,见他落座,征日也支撑不住倒在丈夫怀里,醉得越厉害笑得越灿烂。
鸠格派人把酒意逐渐上头的方大眼扶了回来,身体晃着差点坐不住。袁志扑上去拍他的脸:“别倒啊,你可千万别倒啊!你那么沉,那么远的路我可不想扛着你回去啊!”
方大眼脸颊通红,笑呵呵地点头:“嗯,扛着我回去。”
袁志揪着他的衣领用力摇晃:“你给我清醒一点!”
最后在越泽人载歌载舞的欢乐氛围中,山营几个外族人提前退场,相互搀扶着回营,进屋沾床便睡。陆旋尚且保持着清醒,独自到门外将火生起来,坐在火堆边整理武器,一遍遍擦拭弩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踉踉跄跄靠近,陆旋回头,又是郑必武,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他留心郑必武的同时,也能明显感觉到郑必武时刻注意着他。但显然此时郑必武并不十分清醒,他醉得迷迷糊糊,在陆旋身旁坐下。陆旋不为所动,郑必武变本加厉,胆子大了起来,抓住了陆旋衣袖。
无视陆旋充满警告的目光,郑必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就掉了一颗眼泪下来。
陆旋脸色微变,是不是看错了?
郑必武:“呜……呜呜,我好羡慕你啊……”
陆旋:“……”
他面色凝重地把郑必武的手捋下去,顺便捋下一身鸡皮疙瘩。
第66章 烟火
自离开玉成县独自追来叙州城,数月间几经变数,像是一头栽进一张绵密的网里,不管挣不挣扎,纵横交错的经纬时时刻刻都在收紧束缚,整日承受着紧迫压力,越来越难以招架。
酒入愁肠,相互催化,时刻收敛的情绪在酒液蒸腾的热血冲头之下膨胀扩散,郑必武满腹的辛酸委屈只能借着酒醉发泄一通。
两手空空令人不安,他拽住陆旋箭囊上的革带,质问道:“凭什么你就能轻松和人家打好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好运,有人愿意帮你……我却干点什么都不成,还把自己混到了这个鬼地方!”
鬼地方?陆旋支耳听着远方不知名禽鸟的叫声,隐隐约约还有狼嚎,荒无人烟的深山,的确是不怎么样。
“我爷爷做过都指挥佥事,到了我爹,只混到个把总,还死得早。我?我更没用,连个把总都没混上。”郑必武嘟嘟囔囔,“要不是来了这儿,我就在那里混吃等死,至少这辈子不愁养老。可我娘让我上进,让我建功……你说,我爷爷都死了十多年,那点儿关系隔了层我爹,还能剩多少?”
“我说我不来,我娘非让我来,来了就待在这鬼地方,破地方!”郑必武大声喊了出来,像是要出了这口恶气,随即收敛了声音,低低咒骂两句,颓丧起来,发泄地虚空踢了两脚,“没一个好人,没一个是好人……”
越听越糊涂。陆旋皱起眉头,这意思,背后主使者是他娘,为了让他上进立功?
“你是好人吗?”陆旋问。
郑必武:“我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不是好人?”
陆旋注视他片刻,直接问道:“你混入军营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郑必武急了:“谁想来军营?我他娘根本就不想来!考核我都射成那副德行了,走个过场就完了,是哪个孙子把我招来的,我还想找他麻烦呢!”
陆旋:“……你说的是真的?”
郑必武竖起三根手指立誓:“我骗你我是大王八,我、我断子绝孙!”
这么说来,陆旋一直以来的防备有所偏误,郑五根本不是为了在军营作祟?真相超乎陆旋意料,反而陷入一时失语。
那牛不喝水强按头把他招来的孙子,是孙世仪。
“我又不像你,到处施与小恩小惠,笼络人心。”郑必武满脸沮丧,“你有背后撑腰的骆将军,何承慕他们几个愿意听你的,夷人专程请你去喝酒,城里竟然还有相好……我在这儿没亲近的人,没朋友,你又处处针对我,呜呜……”
陆旋把箭囊从他手里扯出来,将羽箭倒出,挨个搭在弓上检查箭杆是否笔直。
“如果你认为那是小恩小惠,说明你基本的做人都不会。”陆旋语气平平,“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能帮的忙我就帮,该给人家的就给人家。你怎么对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