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班贺想起什么,四下张望:“斑衣郎跑哪儿去了?”
不久前还在他脚边打滚呢,许是在房间里某个角落窝着了。班贺迈步向卧房走去,陆旋的迟疑没能维持一息的时间,立刻跟在他身后。
与其说眼前这是一间卧房,倒更像是工坊杂作间,除了角落一张床,一个柜子,其余地方全部被或零或整的部件堆着。而那张床上,有一床叠好的薄被,还有一个竹编的长圆筒。
竹编筒目测约摸有五尺长,两条胳膊粗细,内里中空,名曰竹夫人,是一种消暑用具。陆旋忽地想起,班贺就是个贪凉怕热的,在玉成县那会儿,就因为夜里热得睡不着,得抱着天铁才能安稳入睡。
五月日益热起来,竹夫人早早摆在了班贺床上,可以想见,每晚他都要搂着这位竹夫人,酣然入睡——
陆旋注意力还在那竹夫人上,班贺已经从一只打开的木箱里把小猫抱了出来。
“真会找地方,箱子里都是些长钉,不知怕的小东西。”班贺嘴里教训着,双手却宝贝地将它抱在怀里,转过身来,笑吟吟地举到陆旋眼前,“喏,你们俩认识认识。”
陆旋和斑衣郎两两相瞪,半晌,憋出两个字来:“你好。”
斑衣郎张嘴:“喵。”
陆旋别开脸,太傻了。
第84章 私宴
噗嗤笑出了声,班贺放过陆旋,把斑衣郎塞到阿毛手里,让两个小家伙回房玩去。
阿毛唉声叹气,抱着小猫,像是在和它说话,实则说给两个大人听:“人家不带咱们玩,只能咱们自己玩去了。没事,有我陪着你呢,咱们俩相依为命,真可怜。”
陆旋给面子地送两个“小可怜”回房,阿毛终于满意地闭了嘴。
在官署内值夜与无关人员闲聊实在不合适,因此陆旋昨晚没能多留,今晚没有公务,又是在私人宅院,班贺终于能挨个问起熟人近况。
班贺问:“枳儿现在如何,做了彭守备干女儿,想必比从前要好不少。”
陆旋说:“彭守备告诉我,枳儿天分极高,又肯吃苦,学了三两个月已经可以和他家小儿子过上几招。有时打得凶了,枳儿不服输要强的性子让彭松心生顾忌,见到她不要命的攻击就躲,枳儿偶尔还能赢一两回。”
赢不一定非得赢在招式上,气势上输了,再好的功夫技巧也没用。两军阵前,士气强者便胜了大半,彭守备心知肚明,对枳儿这点大加赞赏,也暗自庆幸,因为她早早发现了彭松问题所在,可以严加训练引导,及早矫正。
班贺默然听着,忽然说:“我要是带她来京城,是不是会好些?”
“什么是好些?”陆旋问,“你是指不用吃练武的苦头?”
被反问,班贺笑起来,有些惭愧:“是我想当然了。我以为的好,并不是枳儿以为的好,毕竟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我只是觉得她从前过得太苦。”
知道他是关心枳儿,陆旋安慰:“彭守备不会亏待她的,卫嫂子待她像亲生女儿一般,你不用担心。”
“那样最好不过。”班贺接着问了孙校尉、吴大夫、鲁镖头等人,陆旋逐一简单叙说近况,知晓大家一切都好,班贺心中欣慰。
“你好像还有一个人没有问。”陆旋说。
班贺仔细回想,有几分交情的都掰着手指头数了,没能想起来:“还有谁?”
陆旋:“我。”
班贺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不对,你到官署找我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了。”
“昨日是问昨日的,今日是问今日的。”陆旋郑重其事。
姑且算他有道理,班贺正襟危坐:“那好,言归,你今日过得如何?”
陆旋从怀中取出从裕王府得来的赏钱,放在班贺面前:“我今日替施大人送信,得了两锭金子,给你。”
班贺整个儿愣住,笑容凝在唇畔,情绪骤然变得难以言喻起来,错综复杂到脸上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或许是该笑笑,但他却像是被什么哽在胸口,笑容难以为继。
以往他能面不改色收下,还能说两句吃了不吐的玩笑话。可现下,他连看着这场面都于心不安,连带着以前收下的都想悄声不响地还回去。
活像是他真欠了陆旋的。
“你自己留着吧,我在京中为官,多的是要给我送钱的,哪能缺钱花。你在叙州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别、别到时候武器都买不起。”班贺双手交叠,一动不动。
“你收起来。虽然不多,寸积铢累总会多起来。”陆旋将金锭放在桌面上,声音轻了些,“我有的,都给你。”
他眼睑微垂,掩去几乎要从瞳仁里冒出来的不自然。
班贺没有出声,反而只是看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陆旋身体往后倾斜,带着些回避的意味。
坦然与羞涩矛盾地共存于陆旋的身上,班贺情不自禁探究着眼前这人。有时他觉得自己知道陆旋在想什么,有时却觉得自己的揣测失礼且无道理可言。
陆旋忽然转身:“今日我出来太久,该回官驿了。”
班贺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开门跨过门槛走出去,终于再次开口。
“明儿见。”
陆旋脚下一绊,低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心里凭空生出一道心障,横亘于此,挥之不去。他头也不回,低低说了声明儿见,几步消失在夜色中。
班贺合上门,抬手在头顶挠了挠,然后变成了两只手并用。
长了草似的刺痒,却怎么挠都不顶用,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徒乱了一头乌发。
他知道不全是陆旋的问题,那小子除了……动了两回嘴,也没做多出格的事——那已经够出格的了!
班贺来回在原地踱步,即对那件事心怀芥蒂,又自顾自替他找补,想说服自己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已经打了枪炮齐发的一大仗。
年轻人心性不定,本就在容易被撩拨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就动了心。无论动心对象是谁,也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不可理喻。
就当他是鬼迷心窍吧,班贺想,反正他不能再跟着头脑不清。
明日见……班贺长长呼出一口气,明日他得先保证能体面地见完那位殿下。
也不知魏凌拜祖宗起了作用没有?班贺兀自发愁,果然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拜点什么总能为心寻到一点依托,吴大夫信佛也算不得奇怪。
班贺走向供奉师父牌位的房间,拜拜师父,说不准师父在天上保佑他,梦里能指点迷津呢。
若是魏凌在,他就能立刻告诉班贺,拜祖宗是没用的,该倒霉的时候拜谁都不好使。
他入宫领了腰牌部署好手下羽林卫,自己也站到岗位上,淳王不仅没有出宫,反而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叫御膳房传膳。
魏凌守在殿门外,当今天子就在厚重的朱门之后,而殿内另一个人的存在,令他胆战心惊,不敢放松。
皇帝赵怀熠要单独宴请淳王,屏退左右,只留了一个内侍候命。偌大的宫殿,只有那对叔侄独处,万一出了事……魏凌想,救驾有功能连升三级么?要是升了,他可就官居一品,是老魏家光耀门楣的事。
不过要是落得个追封的下场,那一品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个指挥同知他也知足。
送膳太监排着队走来,魏凌收回思绪,亲自监督属下检查一番,抬手放行。
即便侍卫放行,他们也进不去,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全忠在门口候着,亲自一盘一盘端进去。
张全忠面容紧绷,看不出情绪,叫外边的人窥探不到半分殿内情形。实在无懈可击,魏凌只好收拾起好奇心,专心站好这班岗。
接过最后一盘菜,张全忠眉眼低垂,躬身前行,穿过前殿,越是靠近殿宇主人所在,越是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陛下,传膳完毕,这是最后一道菜。”张全忠视线全程向下,不敢四处张望。
一道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皇叔千里奔波赶回来为朕庆贺生日,又为追回朕的生日贺礼劳心费力,朕心中感动,特意让人做了些菜肴款待,皇叔千万不要客气。”
赵靖珩端坐在桌前,懒得扫一眼,不假辞色道:“明日便是陛下生辰,文武百官、诸国使臣皆要恭贺圣上,臣与诸位大臣一齐庆贺,陛下再行赏赐不就是了。”
赵怀熠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眉如墨扫,目如点漆,笑起来眼眸深邃,蒙着捉摸不透的一层薄雾。他并不接着淳王的话说:“皇叔长年在西北,吃惯了牛羊肉,朕特意找了个西北厨子做的这桌菜,请皇叔鉴赏,是否与皇叔在西北吃的一样风味俱佳。”
赵靖珩纹丝不动,目光蜻蜓点水地往菜肴上一落,随即眼睑抬起:“每日都是吃这些,已经腻了,做得再好也尝不出来,陛下觉得好便是好。”
赵怀熠不假思索:“皇叔许久没有吃宫里御膳房做的东西了,朕命他们做一些……”
“陛下,”赵靖珩加重了语气,“出宫的时辰已过,臣不该再留在宫中,于理不合。”
赵怀熠皱眉思索,舒展开眉,神情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可朕说的话,不就是这天下的理么?”
“陛下!”赵靖珩肃声低喝。
赵怀熠摆摆手,改口道:“皇叔不想吃,那就陪朕喝点酒吧。”
赵靖珩还未开口,赵怀熠央求:“几杯,就几杯。皇叔两年未回京,你我叔侄二人两年多未见,就不能赏个脸?”
赵怀熠斟了一杯酒,指尖抵着杯沿推到赵靖珩眼前。
天子斟酒,再拒绝无疑是忤逆君王,赵靖珩垂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是宫中进贡的佳酿锦春。
入口沾舌赵靖珩便分辨出来,锦春味醇且厚,入喉不烈,唇齿留香。他不好酒,年少时偶尔喝一点,并只喝这一种,每次都不会超过三杯,离京后在军营更是滴酒不沾。
再次喝到锦春,不禁想起以往还在宫里做皇子的年岁,赵靖珩面色缓和,挺直的肩背放松下来。
“皇叔,”赵怀熠嘴角含笑,又倒了一杯,“明日是朕生辰,寿星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对不对?”
赵靖珩饮下杯中酒,语气不似方才冷硬:“那也得看是做什么事,并非事事皆可。你怎么不喝?”
赵怀熠笑笑,闭口不言,专心斟酒,自己一杯皇叔一杯,绝不疏漏。口口声声叫着陛下的赵靖珩却只是看着,似乎不觉得天子侍酒有何不妥。
一杯、两杯……五杯,六杯。赵怀熠始终垂眸不看他,面色难测,心里一笔一笔添上,记着数。
赵靖珩头脑昏沉,身体却强悍得没有一丝摇晃,手中空酒杯稳稳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微响。他倚着椅背,单手撑额头,只想闭眼缓一缓,眼睑一阖,没了动静。
六杯倒还是那个六杯倒。年轻的帝王抬眸看去,眼底藏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凝视眼前被前朝后宫都视为洪水猛兽的淳王殿下,思绪却被严严实实藏匿起来,细瓷酒杯捻在拇指与食指间,转动两下,端至唇边,细细品味。
一点儿也不烈。
酒液尽数没入喉间,赵靖珩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五叔,五叔?”赵怀熠小心翼翼轻唤,赵靖珩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绵长,毋庸置疑他已完全醉倒。
他的轻唤没能让赵靖珩醒来,本该放下心,却又骤然紧张起来。
赵怀熠不自觉控制呼吸,目光定在那张陷入熟睡的面容上,眸光在灯火下幽微明灭。
片刻后,他抬手伸向一旁暗格,从中取出一把匕首。
拇指微微用力,刀刃出鞘,锋利的刃倒映灯火,寒光折射映入漆黑的瞳仁。
赵怀熠决心已定,起身走向熟睡中的人。
第85章 叔侄
不知过了多久,赵靖珩睁眼,晕眩的不适感令他很快又皱着眉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