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打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娄仕云大清早在丫鬟伺候下梳洗一番,带着两个长随出了侯府,直奔军器局而去。
两个长随是自小被卖入侯府中的,原本的名字已经淡忘,被派到世子身边后改了姓名,娄仕云亲自起的名字,一个叫娄规,一个叫娄矩。府里还有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名叫尺儿和度儿。
娄规紧张得不行,不时往身后看,生怕有人追出来问他们去哪儿,忍不住劝阻道:“世子,咱们真要去军器局?什么时候回府呀?”
娄仕云折扇轻轻敲打掌心:“师父昨日说了,不能迟到早退,自然是军器局什么时候歇息,咱们什么时候走。”
“可,班贺是虞衡司郎中,应该在虞衡司官署里,他收您为徒,干嘛让您去军器局?”娄矩面露担忧之色,
娄仕云敲击的动作骤然加重,怒道:“大胆!娄规给我掌他的嘴,本世子的师父名讳是你能叫的?”
娄规苦哈哈地抬手,不轻不重地给娄矩左脸来了那么一下,也就象征性给人听个响。收回手,两张苦瓜脸都拉得老长。
娄仕云昂首,面上带着骄傲与憧憬:“你们懂什么,这一定是师父给我的考验。到那儿不许叫我世子,听到没有?”
娄规娄矩恨不得自己此刻就聋了。
马车停在军器局前,他这回来得正是时候,工匠们正陆陆续续往里进,娄仕云兴冲冲地往里走,却被人拦住了。
那人生得粗犷,留了把胡子,双眼怒睁,乜斜着眼,仿佛看着仇人,一副随时要暴起行凶的模样。他似乎是军器局的工匠,方便行动的麻布衣衫窄袖贴身,显出一双肌肉膨胀的手臂,伸出来阻拦的手五指粗大有力,巴掌跟蒲扇似的。娄仕云仔细斟酌一番形式,摆出恭敬有礼的姿态,和善地打了声招呼。
“这位工匠,我师父让我来找军器局大使,伍……”娄仕云卡了壳,身后娄规立刻附到他耳边小声提醒,娄仕云连连点头,“哦对,伍旭。”
他问的就是正主,伍旭并不认识此人,也不知道他的哪位熟人收了这么个徒弟,心中满是疑惑,得问个清楚:“我便是伍旭,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乃是先帝亲封天匠的孔大师的关门弟子,官拜当朝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班贺!”娄仕云慷慨陈词,情绪高亢,那串头衔从他口中念出来自豪骄傲的模样,是能让班贺面红羞愧的程度。
伍旭一愣:“你师父是班贺,可有什么凭证?他让你来军器局的?”
凭证?娄仕云意识到问题有些不对:“师父没有同你说过?他只让我敬了杯茶,没有给任何信物啊!师父让我来找你,做什么随你安排……”
自从虞衡司定下第一批授权生产鸟嘴铳的京外地区,外地工匠良莠不齐,仅凭图纸不见得能完全领会,生产新式武器初期必然需要专人指导。于是京城军器局择优选出几名熟练老道的军匠,携带拓印的图纸前往各地,如此一来,本就人员不算充足的军器局一下少了十来位老师傅,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
虽然眼前这位公子哥模样的人拿不出证据,但既然他非要来也不是不行,稍后伍旭还要去虞衡司官署向班贺汇报,届时确认即可。他略思索,不将话说死了:“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穿着这身衣服,如何能进工坊?这绸缎价值不菲,里边到处是利器、熔炉,损坏了我们赔不起。”
“不用你们赔,让我进去就行。你就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进吧,我都应承师父了,今日非进去不可。”说着,娄仕云摆出了架势,不让进他就硬闯。就算伍旭看起来孔武有力,为了拜师学艺他也不能退缩。
伍旭转身往里走,挥手赶了赶:“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穿得跟他俩差不多就行。”
这怎么能行!娄仕云焦急往里张望,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都进去得差不多了,心中暗道:我绝不能迟到!
他心急如焚,看向四周,试图寻找办法。一回头,看见身后跟着他一起着急的娄规娄矩,娄仕云双眼猛地一亮。
接触到他的目光,两个长随一僵,心中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咽了口唾沫。
娄仕云没开口,但目光瘆人,娄矩害怕得紧:“世子,人家不让进,要不咱们回……”
“就你了。”娄仕云一把揪住娄矩肩袖,仰头放大了声量,“伍大使,哪儿能换衣服?”
娄矩惊恐地冲娄规挥舞双手:救命!
半柱香后,穿着绸缎衣裳被拒之门外的娄矩蹲在军器局门口抹眼泪,他这是什么命啊。
伍旭给娄仕云安排了一个岗位,打铁。
烧红的铁块在极高的温度之下变软可以随意塑形,铁匠需要不断地用锤子敲打铁块,将其中的杂质捶打出来,不仅耗费体力,还需要长时间接近高温熔炉。
常言道,世间三大苦,拉纤打铁磨豆腐,打铁的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娄仕云二话不说,跟着伍旭拿起锤子与铁钳,干起活来有模有样。
伍旭安排好工作,便不再理会,动身前往虞衡司。待他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娄仕云仍一锤接一锤地往下砸,火星四溅,娄矩顾不得礼数,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锤子:“世子!您坐下,要做什么我帮您做成吗?”
娄仕云不松手,娄矩也不敢松,嘴里直说我帮您,我帮您!
“你们这是做什么?”巡查的军器局副使走到此处,眉头皱成一团,满是嫌弃,“这么多活要干,抢什么抢,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娄仕云趁机撞开娄矩,眼神警告过后,转向副使时满眼真挚:“我跟他不熟,不熟。”
他继续埋头苦干,娄矩生怕被赶出去,只留世子一人在这儿更危险,连忙帮着去提水,副使这才作罢转身走开。
娄矩提着桶回来:“世子……”
“不许再叫我世子!”娄仕云呵斥,看了看四周,怕引起旁人注意。
“少爷,您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娄规哭丧着脸,“要是让侯爷知道,您到工坊里头和这些工匠一起做工,我俩却不阻止,他非得扒了我俩的皮不可!”
“再废话你俩都给我滚回侯府去,反正我要留在这儿。”娄仕云头也不抬,“我爹是凶了点,可也不是那样残暴的人,至多打你们几板子,不至于要命,放心好了。”
听了这话娄规更是伤心,可娄矩被关在军器局门外,无人同他相拥而泣。
跟了这位主子,门内门外,今日都是伤心人。
伍旭照例将近日军器局内各事项上报,谈完正事,才提起今日打着班贺名号前来的公子哥:“你真收了个徒弟?就是那个公子哥?”
“那可不是普通公子哥,”班贺轻笑着摇头,“他是平江侯独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世子。对了,你给他安排工作了吗?”
伍旭点点头,没说话。
班贺沉默片刻,问:“你让他做什么了?”
伍旭:“打铁。”
班贺:“……打多久了?”
伍旭:“从进军器局开始吧。”
两人一个望着头顶承尘,另一个低头看着案牍,翻动账册,纸张的声音哗哗作响。
片刻,班贺抬头:“就当是给他的考验吧。这没什么,我师父以前也让我打过铁,锻过钢。”
伍旭点点头:“说的正是。”
兴许,回去那位世子就不在了呢?那些少爷哪儿吃得了这份苦头。
两人一阵唏嘘,班贺说:“要是他今日能坚持下来,那这份工作就不要换。旦明兄,帮我看着他点。”
伍旭郑重点头,既然班贺做了这个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那他就奉陪到底了。
会说出收徒的话,并不是班贺一时戏言,他的确认真考虑过娄仕云是否合适。
娄仕云家世煊赫,是家中最受宠的独子,被保护着长大,少有接触险恶,长到这个年纪仍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自小对各类机械机关极其感兴趣,身心投入,从不同其他贵族子弟一般染些坏毛病,尤其贵在有一份探索之心,并且具有执行力,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但班贺所说要能吃苦耐劳不是一句虚言,他手上的厚茧并非一朝一夕长成。旦明兄所为并非他特意安排,但细想却再合适不过,接下来就看,娄仕云能在军器局待多久了。
打定主意,班贺没有再去过问娄仕云,到了点便从官署离开,回家吃饭。
他走到巷口,却见闵姑站在巷尾,和一名男子相对而立。远远看不清两人表情,却能察觉二人间似乎有些不愉,闵姑别开脸,不愿与其对视。
那男子瞧着人高马大,班贺不放心地向着他们走去。靠近些便能听见声音了,虽然仍是听不清字句,但明显听得出两人语气言辞激烈,像是起了争执。
你来我往争吵了几句,班贺见那男人忽然动起手来,抓着闵姑手臂就往外拉。显然闵姑不情愿,直往后退,却力气不敌对方甩不开他。
班贺眉头一皱,四下看了看,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枝条稀疏的笤帚,掂量掂量竹竿的分量,悄无声息靠近。
背对着他的男子毫无察觉,班贺停下脚步,高举手中的竹竿,准备一击制敌。他的行动被闵姑瞧见,当即脸色一变,一把将还在拉扯的男子往边上推,焦急喊出声:“别别别!快住手!”
第106章 寻访
闵姑上前几步,将班贺与那男子隔开,慌张把他握着竹竿的手往下拉。
男子回过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潜到身后的班贺,手里还握着根手腕粗细的竹竿,吓了一跳。他面上恼怒,却看清班贺身上的官服,不敢轻举妄动。
班贺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两人,闵姑对那人的维护让他逐渐有所领悟,将那把笤帚扔回墙角,笑笑:“方才我见他对你无礼,想顺手帮个忙,看来是我唐突了。瞧着二位关系,应当不是有仇?”
闵姑双手在身前揉搓,难为情道:“他是我儿子,张隆。”
“哪有做儿子的,当街强迫母亲,还动手拉扯的道理?”班贺严肃道。
张隆低着头不敢说话,见儿子还呆愣地站在原处,闵姑抬手狠狠在他手臂上打了一巴掌:“还不快走?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需要你养!”
张隆欲言又止,有些话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说,却还是不肯离开,哀求道:“娘,你就跟我回去吧,街坊四邻都在说闲话呢。”
班贺开口:“我不知道你们母子间的事,但闵姑在我家中做饭、操持家务,我已付过工钱,若是你要接母亲回去,也得等她做过这一段时间再说。这样吧,你下个月十八再来。”
张隆看了母亲一眼,闵姑冷着一张脸,不假辞色,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匆匆离开。
班贺安抚地对闵姑笑了笑,抬手示意她和自己一同回去。
看着他什么也不问就往回走的背影,闵姑心里愧疚。方才班贺为自己出头,就算他不问,自己不说点什么实在过意不去,闵姑嗫嚅着道:“我那不孝儿,是在刑部大狱里当差的。”
班贺应了声:“哦?”
闵姑说来自觉羞愧:“我以往从不知道,有一回,去给那不孝子送饭,见到有老妇领着小孩在监狱外头哭,我上前去安慰,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混账事……牢里关着的人若是有亲属妻儿探监,狱卒便会趁此机会要挟勒索,不行贿就别想牢里的家人好过。”
她说着,语气带了些气愤:“那不孝子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不以为耻!他收的都是丧良心的钱财,那些钱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花得安心?我情愿不要他养,去找些活做,我还没到老得不行干不动的时候。”
班贺心中诧异,闵姑从未谈起过家人,只知道她中年守寡,有个儿子,原以为她在外找活做是生活所迫,未曾想竟是因为这个原由。
班贺勉强想了个理由安慰:“他知道要接母亲回家,也算孝顺。”
闵姑强硬道:“这样的孝算什么孝?哪怕他没钱,也得做个好人。让他养,我亏心。”
说完,她跨进门槛里,钻进了厨房。
班贺站在原地,和院里逗斑衣郎玩的阿毛面面相觑,随即缓缓点头,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样一位奇女子给他们做饭,真是三生有幸。
虞衡司公务向来繁忙,班贺加紧处理完手头的事,抽空去了趟神机营。
毕竟军器局生产出来的第一批鸟嘴铳已经送去神机营好些日子了,整顿似乎还未完全结束,但营中兵丁已经开始隔三差五的射击训练,应该有了不少心得与使用效果反馈,班贺早几日前就决定亲自前去走访,紧赶慢赶才挤出空来。
他带了纸笔,认真记下京营兵所说的问题,还收回了三把炸了膛的鸟嘴铳。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这些问题存在,他与伍旭处于摸索阶段,军器局中的工匠也是第一次制造这种火铳,不可能完全不出差错。能被告知问题所在反而是一件幸事,解决了往后的问题就会越来越少。
这回来,他还有了一个意外收获。
他听见神机营中有个人,名叫郑必武。同名同姓很常见,但当那个郑必武坐在班贺对面时,从他躲闪的眼神中班贺确定了,他就是陆旋口中跟去叙州混入军营那个郑五。
班贺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郑必武喉头滚动:“没有没有,我都不认识你……呃,他们说你是虞衡司郎中,这个我是知道的。”
背后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即使知道陆旋一定会将那些事告诉班贺,但他绝对不能承认。郑必武极力克制双手挠头皮的冲动,快要疯了!
京营巡查碰到陆旋,他已经逃跑过一回了,被二叔推举来了神机营,没几天又碰上了班贺,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说不是老天爷在玩他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