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片悲凉,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郑必武逃避隐藏?
对面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的模样瞧着可怜,班贺放过他,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觉得这把火铳使用如何?”
“啊,好。”郑必武说。
班贺:“没有问题吗?”
郑必武眼神飘忽:“没有吧。”
班贺:“……你走吧,下一个。”
郑必武蹭的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班贺无奈摇头,傻的。
将记录带回官署,班贺找来了伍旭,一同商议改进事宜。伍旭仔细翻看册子上每一条反馈,然后拿起炸膛的鸟嘴铳,认真细致地查看每一处细节。
他放下火铳,转向班贺:“恭卿,我现在即刻回军器局,将所有流程逐一排查。”
“嗯,这个就交给你了。”班贺点头,“旦明,除了制作火铳的流程,其他步骤也需要留意。我有一个猜想,有没有可能,炸膛不只是火铳的问题?”
伍旭沉吟片刻,站起身:“恭卿,我回军器局了,有发现立刻就来告知你。”
三日后,伍旭带着班贺来到军器局,他们二人固然是制造武器有所造诣,但其他方面却并不精通。所谓术业有专攻,不懂的方面,即便是虞衡司郎中也得请教底下的工匠。
他们所要请教的工匠,便是之前伍旭引荐的莫守。
班贺提出那个猜想,伍旭与莫守研讨过,的确很有可能。
鸟嘴铳的铳管制造方式为铸造,质量较为稳定,经过严格检查,能够确保内壁光滑均匀,莫守的注意力便落在了铅铁弹子与火药上。
现行使用的火炮、火铳规格型号繁复多样,炮弹、铅铁弹子规格材质各异,主要使用的三种材质为铅、铁、石。
经验丰富的军匠能按照铳炮制造弹药,合口之弹不可太大,亦不可太小,太大则堵在膛内,点火炸膛伤人,整个铳炮都废了。小则无法填满铳管,铳膛缝宽火气旁泄,发弹无力且不准。
而用药量也是一门高深学问,不同材质的炮弹轻重不同,使用的火药量自然也不同。用药过多浪费了火药,还有炸膛之虞,用药过少则力不至,无法击中远处,中亦不能造成太大伤害,威力大大减弱。
莫守这条腿就是在试火药时被炸伤的,即便如此危险,他也从未放弃过对火药的研制,受过的每一次伤都成了他的经验。
“依我看,这些炸膛的火铳,极有可能是火药用量过多造成。”莫守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炸膛伤人应极力避免,班贺当即下令:“那我们想个办法,制定一个标准,这件事就交给莫先生您了。”
莫守双手摆了摆:“班郎中太抬举,折煞了。”
班贺:“莫先生如此精通制火药,能得到先生协助是班某荣幸,应当对莫先生尊重。”
交代过任务,班贺想起有些日子没来军器局了,四处走动看看,果然在一群铁匠中发现了娄仕云的身影。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一群工匠中格格不入,但他自己像是没有察觉,一门心思对付眼前这块烧红的铁。身旁两个长随虽然手里干着活,注意力却时刻在他身上。
长随率先发现了班贺,娄仕云很快看来,面色一喜。班贺笑笑,招手让他跟上来。两个长随比娄仕云还要高兴,欢天喜地扔下手里的工具就要收拾,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两人进入一间清静干净的内室,娄仕云兴奋地告知班贺他这几日按时到场,从不比别人早走,完全遵守了班贺的要求。
“仕,云。”班贺念出他的名字,“令堂令尊对你期望很高啊,仕途坦荡,平步青云。我若是说,世子还得继续待在这儿,世子能甘愿在此等待?”
娄仕云有些失望,他以为班贺是来带他走的:“那我还要待多久?”
“没有确定期限。”班贺说,“是我嘱咐他们让你来打铁的,世子有气找我一人就行,不要牵连其他人。”
娄仕云眉宇间显出些许怒意,却也不傻:“你就是不信我能吃得了苦!”
班贺坦然承认:“对。”
娄仕云气得直喘气,像只愤怒的牛犊:“我偏要让你知道我有多能吃苦!”
他冲了出去,或许是又回到了那个火炉前。班贺不在乎,径直离开军器局,回他的虞衡司官署。
收到班贺的回信多时,但陆旋迟迟没有再动笔写下第二封信,他时时念着那张纸上的五个字——平等交易似的,一个字只能换来一个字。
“明镜暗不治。”
这句诗的意思他明白,明镜没有擦拭而黯淡,但班贺显然不会只是字面意思,应当与“上言加餐饭”一样,出自某首诗,真正的含义在后文里。
让一个习武之人读几首诗词尚能商量,但要他专门去念诗背诗未免太强人所难,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多去背几本兵书。不能领会回信的意思,陆旋几乎夜不能寐,心中千万只手抓挠,京城里的牵肠挂肚此刻变成了抓心挠肝。
扫视周围一圈,陆旋仿佛处于一个文化深坑里,细看,他似乎比其他人站得还稍微高了那么一点,那一帮都是识字都费劲的粗人。唯一可以询问的人选,那就只有被请来教书的乌作善乌先生了。
趁着众人散去,乌先生独自走到营门前,陆旋叫住了他:“乌先生,我收到了一封信,想请你帮我看看。”
“陆旋啊,你不是识字吗?”乌作善这样说着,伸手接过了精心保存的信纸。看着纸上那五个字,他忽然笑起来,看向陆旋的眼神带着点揶揄:“是有情人所写的吧?”
陆旋低咳一声:“乌先生,还请告知这诗句的后文。”
乌作善将信纸叠好交还给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将后面的诗句念了出来,字字清晰。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第107章 军马
比独自想念更折磨人的是两厢情愿却隔山水,一纸素笺只承载寥寥数笔墨痕,余下留白与纸外无边的,尽是相思。
那封迟迟未能下笔的回信,一耽搁就延宕到了季秋之月,陆旋那番不知该如何凝练成字句的情意藏在心底,空了就去军马场喂马刷毛,找点事做以分散心神。
西南当地历来产良驹,年年朝廷都会大量购入,是朝廷军马重要来源之一。
因西南山地丘泽地形独特,使得本地马匹身形不及其他地域马种高大,但胜在身姿灵活,矮小的身体适宜在山间林间疾奔,并且筋骨强健耐力长,不畏山路险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往来西南与中原的商人普遍用它进行长途运输。但有一个马种在西南一众矮马中鹤立鸡群,产自地势较高地区的乌蛮马。
乌蛮马高大体壮,同时兼具惊人耐力与负重能力,甚至优于大部分北方马种。一匹上好的乌蛮马能换到与之体重相当的盐或茶,一度成为土司进献朝廷的贡品。
叙州营房边上就是官府军马场,有马倌专司养马、驯马,自行繁育延续良种。
军马至少两岁之后方能上战场,一旦被选入军中,它的余生将在军营度过。如果能幸运在战场上活下来,它将与士兵一同征战十年到十五年不等。十六岁以后便算是老马了,军马充足时可以免于上战场,但直至死亡那一刻它都是军马,和营中士兵并无二致。
骆将军对两个晚辈毫不吝啬,自己独女已出嫁,几乎将陆旋和鲁北平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关照之处面面俱到,前些日子给他们两人各赠了一匹乌蛮马。
鲁北平那匹马毛色枣红,名为赤旌。陆旋那匹通身皮毛乌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唯有四蹄雪白,名为踏白,今年五岁,正是精神体力最为充沛的壮年时期,在精挑细选的军马群中俨然是最魁梧威风的一匹。陆旋每回来给它刷毛,它都要缠着陆旋出去跑上一圈才痛快。
此外,那匹被陆旋从莫哥山扛回来的小马驹也养在军马场。骆忠和说,谁捡回来的谁负责,让陆旋自己想办法处置,陆旋看着杀了吃都没几斤肉的马驹头疼,索性扔进了军马场的马驹栏里,任它与其他小马一起驯养。
军马场母马生下的小马驹会被单独圈养,每日按时放它们与母马相聚吃奶,吃完奶仍是要各自回栏。谁知道那没爹没娘的小马驹带着娘胎里来的一身坏脾气,在马驹栏里横冲直撞、挑衅斗殴,没几天就被把其他马驹咬得遍体鳞伤,剩不了几个没遭殃的。
这可给负责养马的陶大叔心疼坏了,养了三十多年的马,这儿的马驹连爹娘都是他亲手养大的,是最好的种,哪儿能让外边来的野马撒野?
陶大叔把它拎了出来,单独栓到了一边,那家伙挣扎个不停,摇得栓绳的铁环叮当作响,还踢人咬人呢!
等陆旋来看踏白,陶大叔专程向他告状,要好好教训教训那小东西。
陆旋能有什么办法?听不懂人话的牲畜没法言语教化,他不信陶大叔没试过抽它几鞭,打都不行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真和它面对面坐着讲经说道?
看着眼前安静的小马驹,陆旋有些想象不到它逞凶作恶的样子。陶大叔大声揭发:“你养过它一段时日,它认得你,在你面前装乖呢!实则是个作恶闹事的坏东西,害群之马!”
思索再三,陆旋认真给出建议:要么把它放回山野,要么直接给它扔成马群里。不指望它能学好,至少成马不会任由它欺负。
陶大叔面色严肃判断他是否说真的,陆旋神色认真,绝无戏言。
于是小马驹当日便被扔到了成马堆里。
面对身高马大的前辈们,它总算是老实下来了——或许是审时度势知道势单力薄,不敢造次。
在那之后,陆旋每次来都会给踏白刷毛,小马驹便自发跟在踏白身边,温顺得判若两马。
浑身漆黑的马驹几乎能完全融合在夜色里,在认不清马脸单靠毛色区分马匹的人眼中,它同边上的踏白亲父子似的。
九月初,陆旋从孙世仪那儿得到一个消息,约摸过不了多久,叙州军营又得派兵了。
这不是好事。
陆旋手上刷马毛的动作不停,偶尔来军马场转悠一圈的孙世仪抓了点草料喂马,随口和他扯两句闲白。
“我就那么一说,你姑且听之。”孙世仪说,“哪年没几个反贼叛军的,不算稀罕。”
陆旋问:“又是哪个部族造反?”
孙世仪扭头:“诶,这回你猜错了。造反的不是夷人,是汉人。”
陆旋手上动作一停,看向孙世仪。
孙世仪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小道消息,听说,原本只是荆溪县一帮农人聚众起事,宣称大道不公,富人不仁,官逼民反,领头的叫程大全,口号愿为举旗人,为天下人平不公。县衙听闻此事时未曾多想,派了百来个官兵镇压,没想到那群农人聚众千余人,官兵不敌当即撤退。他们不仅抵御了衙门派来的官兵,还仗着人多势众,乘胜追击,一举攻入县城,杀了县令。”
越听越不对劲,陆旋皱起眉:“这是哪门子小道消息?都这么详细了。”
“没有朝廷正式通报的事,自然只能算小道消息。”孙世仪笑得意味深长,“还没完呢。反贼六月杀了县令,州府派了官兵围剿,反贼放弃北上,转而从濠州一路往西南进发,一路抢掠,七月到达柬川,途中不少人响应号召加入反军,聚集近万人。现在,恐怕远不止了。”
愈发骇人听闻,四月发生的事,还死了朝廷命官,怎么会一直瞒而不报,如何能瞒得下去?陆旋颇有些难以置信,但又隐隐觉得,不是不可能。
孙世仪能知道,荆溪县到柬川这一路的官员百姓能知道,难民所至之处都能知道,唯独那座皇城里的人不一定知道。
官员是朝廷的耳目,若是耳目自己捂住眼睛堵上耳朵,朝中又如何能得知?就算耳目传递捏造的假消息,瞒报谎报,朝廷也只能任由欺瞒。
瞧着踏白身边跟着匹小马驹,孙世仪上手摸它的头,它便一动不动乖顺地任由抚摸,假象迷惑了孙世仪,全然不知手下是一匹恶马。
“柬川那地界,若是要增援,少不了从叙州调兵。”孙世仪偏头与陆旋说着话,两人思绪深沉,马驹伺机张嘴,吭哧就是一口。
右手骤然一痛,孙世仪失控地大叫出声,赶忙抽回手查看伤势,两道牙印在肉上压出数个小坑,好在没流血。
“小畜生!”孙世仪甩着手,另一只手去摸腰上的马鞭,“敲了你满嘴牙看你还咬不咬人!”
躲闪不及挨了一鞭的小马驹嘶鸣一声转身往马群里跑,混入高大的同族中隐匿身形。
眼看抓不着,孙世仪不再同它计较,低头看着手上的牙印不免好笑,亮给陆旋看:“瞧你带回来个什么东西。”
亲眼见到它咬人,陆旋不得不信陶大叔的控诉,反正他也没想要那小马驹,想也不想:“那扔出去吧。”
“这怎么行,”孙世仪朝马群里努嘴,“骆总兵说那是野马王的种,留在军马场里,优化马种。起名字了吗?没起给它起一个,记录在册,以后就是咱们的军马了。”
姓名是无形的烙印,没有名字的小马驹似乎同这军马场并无太大联系,或许哪一天跑了也没个追回的念想。起一个名字,似乎在它与此处之间增了一线渊源,建立起联系。
孙世仪提起之前陆旋并未想过这件事,他没有与这马驹继续瓜葛的打算,现在忽然让他取名,骤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往后或许甩不掉这包袱了。
陆旋想了想:“乌夜骓。”
孙世仪细琢磨,嘶一声:“你还真会偷懒,是不是压根懒得想?三个字全在说它黑。”
“那孙校尉帮它起一个。”陆旋没有异议。
“乌夜骓就乌夜骓吧,名字而已。一会儿找老陶给它登记上,我先走了。”孙世仪抬手摆了摆,拍拍身上马毛,离开了军马场。
陆旋继续将踏白身上最后一块毛刷完,小马驹又“嘚嘚”地跑了回来,绕着踏白打转,摇头晃脑甩着鬃毛和尾巴,陆旋竟然从那张马脸上看出了得意洋洋。
这哪是野马王的种,这是野马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