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种植灵植之处,尘土便不会少,东西堆放三日,不免染上泥沙。薛应挽没有擦拭,只是将他们挪了个位置,放到院子角落的一处木箱中,合上盖子,平日便不再扰他双眼了。
相忘峰恢复了清静。
忙完每日事务,薛应挽便独自坐在石桌边,烧了一壶茶,慢慢吃自己做好的点心,一手捧着医书端看。
清风会吹落树叶桂花,也会招来贪食的狸奴。小猫绕着脚边转,来了兴致,便往下丢点米糕,猫儿便蹦蹦跳跳叼着米糕跑走,落下一路碎屑。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多一人少一人没有差别,或者说是习惯了事与愿违,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收拾好自己,只当冒头的感情错付,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一切如从。
期间二师兄顾扬来看过一次他,戚长昀门下五个弟子,他是最小的,也是唯一亲传弟子。大师兄常年在外游历,其余几个每日在凌霄峰修行,二师兄脾气不好,待人没个好脸色。
顾扬对剑术追求也是他们几个弟子中最高的,为了锻体,还常年背着一把乌陨玄尺重剑,戚长昀也对他最是严厉,剑招使不到位就会挨罚,薛应挽见他可怜,偷偷给他送过几次糕点。
“二师兄,”薛应挽道,“你怎么来了。”
顾扬板着脸没说话,丢给他一本书册,便御剑离去了,还顺便不屑地看了一眼这间薛应挽花费数年精心打造摆设的小院。
显然是对于这种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的行为十分嫌弃。
打开书册,是一本他想看很久的罕见草药辨识。作者是个在炼药一道得了大成之人,这套书册都遗失了近百年,如今到手的可称之为孤品了。
薛应挽轻笑出声。
能有本事搞到这本药籍的人,整个朝华宗能有几人,还不愿意拉下脸面主动寻他,托了顾扬来送。
他合上书页,将药籍小心放好,起身去了凌霄峰霁尘殿。
霁尘殿常年灯火通明,少人打搅,薛应挽特意带了糕点入内。梁楹朱漆被火光照得泛起釉一般亮色,御案上摆放着几本堆叠剑谱。
戚长昀靠在主座上,单手支额,发冠下银发如泄,似在闭目冥思。
地上是厚而绵软的羊毛毯,有术法作用,能常年整洁如新,从踏入大殿的第一步,薛应挽便知道戚长昀已经觉察了自己的到来。
薛应挽带着食盒走上主座,替他将案面杂乱的剑籍一一整理叠放好,再将冒着热气的糕点端出,说道:“师尊,你明知道徒弟来了。”
戚长昀与发色一般的雪色长睫微动,没有睁开,嗓音清沉,说道:“我说过,不必再带吃食来霁尘殿。”
从前薛应挽还住在凌霄峰时,某一日突然发觉了自己有做糕点饭食的喜好。可认识的人无论几个师兄,还是萧远潮,几乎都已结丹辟谷,少口腹之欲,薛应挽便开始烦恼无人品尝,告诉他究竟味道如何。
几番思量之下,他决定带去给戚长昀。
戚长昀已然踏入渡劫期许久,无需克制。十六七岁的薛应挽带着一碟糕点跑来,望着小徒弟期待的神情,在眨巴眨巴的双眼注视下,还是吃下了一口当时外观十分之难以入眼的米糕。
出乎意料,味道却还不错。
戚长昀将感受如实告知,薛应挽十分激动,于是第二日,又送来了改良后的新米糕。
戚长昀:……
好吧,还是吃了。
戚长昀成为自己小徒弟的糕点品鉴师这一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萧远潮带回宁倾衡,薛应挽搬到相忘峰后都在继续。就算避开萧远潮,也要回凌霄峰让师尊品尝研制出的新品再提出意见。
直到某日,薛应挽而因困乏在霁尘殿睡了一觉,醒来后,戚长昀对他说,往后不必再送糕点前来了。
那日的戚长昀话语严肃,连薛应挽也吓了一跳。
后来薛应挽想,也许是自己在霁尘殿休憩的行为越了界,让戚长昀不快。于是之后确实减少了往来霁尘殿的频率,有时大半年也不会见上一面。
都算不清隔了多少年了,薛应挽才再一次自作主张地把自己新做的茯苓糕带来霁尘殿。
这是他和越辞去山下时特意学的,不仅白糯,还撒了干果与桂花粉,出蒸笼时便能闻到清甜的茯苓香气,带来时还热腾腾的。
一共三只,半个巴掌大小,被放在精致的小碟子里。
“新学的,想让师尊试一试,”薛应挽给他倒好茶水,作势要拿起一只,“师尊吃一口嘛。”
戚长昀掀起一点眼睫,湛蓝色瞳中毫无波澜:“……我自己来。”像是拿他实在没办法,怕薛应挽真的要喂他,取了一只茯苓糕,放入口中,就着茶水吃下。
“怎么样?”薛应挽迫不及待。
“尚可。”
“只有尚可啊,”薛应挽轻声抱怨,“每次都是尚可,都这么久没吃到了,也没有说好吃还是不好吃。”
戚长昀沉默片刻:“好吃。”
“嗯,那就好,”薛应挽重新倒满茶水,“师尊吃了糕点,不能再生徒弟的气了。”
戚长昀这才掀起眼皮看向他,依旧没什么表情。
总归是师徒,哪会有长久的不满呢。
薛应挽见戚长昀有反应,继续抓紧恭维:“我知道师尊为我好,还托二师兄送来药籍,那个可不容易找了吧,之前听说宛城交易行一册就卖到上千灵石……”
“偶然所得。”
“无论如何,师尊都很好,怎么谢都不过分,”薛应挽絮絮叨叨,取了墨块开始磨,“我知道那日在刑罚堂,师尊嘴上骂我,其实是觉得我不认真修行。可师尊也是知道的,我资质差,心思也不在那……”
“挽挽,”戚长昀道,“你知不知道,筑基寿元只有一百五十岁?”
薛应挽动作不停,答得轻描淡写:“知道啊。”
自古寿数天定,唯有修者会随着修行境界的增长而提升寿元,筑基期最多不过一百五十,算下来,薛应挽已过一百二十余年。
若再不突破,寿元将至,魂魄便会散于天地间。
“你是筑基后期,想进阶金丹并不难。”戚长昀道。
“我明白,”薛应挽点点头,“我一直没有懈怠过,也想着尽快结丹……”他脑中突然冒出越辞曾经说过的话语,不自觉便讲出了口,“世间还有很多事值得我去做,很多景色都想看,弟子还想再留久一些,多陪师尊久一些……”
戚长昀瞥他一眼:“你从前倒是不这么想。”
薛应挽笑吟吟的。
戚长昀早就消了气,如今这一看,便注意到薛应挽头上不再簪着那只碍眼的银簪,道:“这样好看许多,”须臾,补充道,“若是喜欢挽发,改日让魏以舟或顾扬带你去买,库房亦有上好的玉可以打。”
魏以舟是他三师兄,通常琐碎事务都交由他负责,薛应挽知道戚长昀在说自己发间簪子,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发间,说道:“多谢师尊,不过不必了,现在就很好。”
戚长昀“嗯”了一声,道:“是吗?”
薛应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直到戚长昀抬起手,指尖触上他额间。银色光华流转,半花状云纹印记再次显现,随着一点冰凉透入,顷刻灵台清明。
“你这几日,并不开心。”
薛应挽摸了摸自己额头,凉感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锋锐一般的剑意,这才明白,师尊竟能从此处感知到自己情绪。
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有些,”薛应挽很直白地承认,“不过也就两三日,现下就已经不在意了,师尊向来明白我的。”
这倒也是。
戚长昀没有过多纠结,也不想继续追问,收回手,取了一本叠放在最顶上的剑籍重新翻看。
“还有一事,”他说,“近些日子,你先离开朝华宗。我在长溪买了地契,回去时带上。”
这话便十分突然,但其实才是他想找薛应挽真正要说的事。薛应挽只简单思考,意识到了缘由,试探道:“是因为魔气之事吗?”
“是,”戚长昀不打算隐瞒,“沧玄阁已经在做可以覆盖整个山头的检测法器,在魔气初现时期,可以找到曾与之有接触之人。”
“你不适合继续待在宗内,”他道,“等过一段……魔气,或是一些低等级的魔出世,分辨不清究竟谁是第一个接触的时候,再回来。”
其实薛应挽有些不明白,包括沧玄阁,为什么大家都执着于在朝华宗内找那个曾与魔气接触的人,找到又有什么意义吗?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吗?
可他没有问出口,只应下:“弟子知晓。”
“关于你与魔气接触之事,不要再与他人说,”戚长昀道,“记得勤加修行,回来时,我会检查。”
薛应挽想了想,此事除却越辞和雁行云雁谨,也再无人知道,便答道:“好。”
离去之际,薛应挽取回带来的食盒,发现碟上三只茯苓糕,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戚长昀一一吃下。
当下心满意足,带着地契和厚厚一沓戚长昀准备的银票回到相忘峰,开始收拾要带下山的行李物件。
第20章 殊途(一)
和越辞走近后,多多少少陪他来了几次长溪,至少不会出现不熟悉道路的情况。
只是对地契上写的位置还有些不解,薛应挽一路摸索着,问了当地镇民,足足花费小半时辰,才找到了自己的新居所在。
此处位于长溪东街三环巷,景致优美。不算繁华街段,多是镇民居住,只有二三卖鱼卖菜的货郎吆喝。
五十步处有间包子铺,出了巷口,则是一片经流镇外的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单孔石拱桥,由此穿行东街与西街。
戚长昀为他准备了一间小院,比起在相忘峰虽小了点,好在五脏俱全,门前种着一棵柿子树,临秋之际,柿花繁盛,蕊心结了青绿的小果子。
像是常年有人精心打扫过,院中每一处都整洁干净,不染尘灰。
薛应挽带的行李不算多,一柄木剑,几本药籍,换洗衣物便是全部,等他将屋中收拾摆放得差不多,已过了卯时。
天色渐渐暗下来,从田地、集市返回的镇民走过石桥,附近居民家中燃起炊烟,伴着孩童打闹声,饭菜香气遍布了整条三环巷。
很快,路过大娘发现了这间常年空置的小院中住进了新主人,她住在薛应挽不远处,两人也能算得上邻居。
大娘姓刘,围着深蓝头巾,粗眉圆眼,手中大剌剌提着新买的一条鲫鱼,平日便喜好与邻里胡侃谈天。
见了薛应挽,视线瞟过,声音粗洪:“呀,小伙子,你是才搬来的呐。”
薛应挽与她见礼,温声回答,说自己往后便要在此处居住一段时日,若有需要,可以邻里间相互帮忙。
刘大娘手里的鱼还活着,一摆尾,身上的水便飙到薛应挽衣衫下摆。大娘忙“哎唷”一声,草绳往上一提拉:“这说的什么话?大家邻里一场,你才来,我们帮你才对,”两三点水渍在淡色衣物上泅出明显的深色,刘大娘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来读书的吧,你这,你说这……”
薛应挽赶忙说道:“无事,无事,我回去换洗就是。”
刘大娘性格直爽,虽觉得薛应挽说话文绉绉,却知道是个好相处的,说道:“来了三环巷,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们,林家那寡妇,王家的婶子,都是好相处的,过两日我家菜熟了,给你带上两把尝尝!”
薛应挽连连应是答谢,也算是打好了邻里关系,这处的居民乐善好义,往后相处起来,应当也十分顺畅。
他就在长溪住下了,日子还和在相忘峰一般过,只是多了些邻居和孩童,多了些喧闹与烟火气息,顾扬抽空来看了一次他,为他带了些稳固修为境界的丹药。
除却每日修行,薛应挽还与镇上一家铺子老板混了熟,学到许多糕点新式样做法。闲来逛逛市集,午后便倒上一盏自己晒的草茶,在院子藤椅上看书晒太阳,顺带理一理后园种下不久的蔬菜,十分惬意轻松。
柿子树香气飘逸,果子逐渐去了青,稍待些时日便要成熟。薛应挽仰头望着茁实丛密的枝桠,心中默念着日子,想着过不久就该去学柿饼的做法了。
*
朝华宗多一个薛应挽和少一个薛应挽没有任何差别,换了弟子将每日灵植送上丹药房,只有张晁与好奇问了一二句,得了另有安排的答复,便再无人在意。
越辞则连续几日没缓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