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彦平随他而去,选了两支簪子,伙计用漆木小盒仔细包装好,莫彦平便将一支收起,一支交到薛应挽手中。
薛应挽目露疑色,莫彦平解释道:“想买来带给母亲的,店家在做处理,两只更划算些,阿挽收下便是……否则我带了回去,母亲也用不上两支。”
话到这个份上,薛应挽再拒绝便也不好,却未当时戴上,只收下木盒,放入袖中。
莫迁又带他吃了不少糕点,这倒是薛应挽感兴趣的,并不推辞,亦或在街头表演,手艺人铺子前停留。
他容貌出众,光是走在街头便能引人频频回望,连带着对身侧之人都投以羡慕眼光。而本人却像毫无知觉,被那些带着不怀好意的视线注视,也还是温和地回以礼貌点头。
莫彦平非常君子,有意识地替薛应挽挡着人流,不令心思有恙之人刻意接近。
面前摊子是卖竹制机括的,薛应挽被摊上一只跳动之物吸引目光,莫彦平见状,问道:“阿挽喜欢此物?”
薛应挽征得老板同意,取入手心观看,说道,“我知道这个,师弟曾送过我,竹蟋蟀。”
“想不到越公子还有如此细心一面,昨日见面,还以为是个旷达不羁之人,”莫彦平取过另一只小物,问道:“那阿挽师弟,可有什么没赠予过的,能留给我讨阿挽一个欢心?”
薛应挽小心放回竹蟋蟀,想了想,如实答道:“好像大多奇绝之物都曾送过我。”
莫彦平表情有一瞬间僵硬,很快恢复如初,说道:“那也确实有心,既如此,我只能慢慢去思考该送阿挽什么别出心裁之物了……时辰不早,我带阿挽去吃饭吧。”
他领着人来到镇上最大一家酒楼,越辞却不方便再靠近入内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越辞不愿离去,一直等在楼外,也不敢挪开视线怕错过二人行迹,楼内嘈杂,更难分辨出二人声音,只得站在对街小巷之后,靠巷墙遮掩身形。
西市人来人往,马车驰行,连小孩子看到了都要好奇地抛来几个眼神。
这顿饭吃了不短时间,依照莫彦平性子,大概两人还聊了不少诗词歌赋,医书一类话语,等他带薛应挽走出酒楼,已过了戌时一刻,再过不久便要闭市宵禁。
越辞确认他二人是返回三环巷方向,才通过小路快一步先行回屋。
他坐在院外石桌前,未燃烛火,莫彦平送薛应挽回到之际,恰逢越辞起身,面带笑意,主动上前一步:“应挽,你回来了?”
薛应挽问道:“怎么不点灯?”
越辞回答干脆:“碍我赏月。”
今夜绒月高悬,月色皎洁,便是不燃灯烛,也能看清夜间景象。
莫彦平笑道:“越兄弟行事倒是爽利随性,若能与你成为好友,当十分畅快。”
前院小桌都被月色照亮,铺设不久的青石小路粼粼发光,越辞握上薛应挽手腕,不露痕迹将其带至自己身侧。
“多谢莫公子送应挽回来,”他语气平平,维持着一点礼貌,“很晚了,就到这里吧,莫公子应该早点回家,别让你母亲惦记。”
每每遇上越辞,莫彦平都被梗得有些讲不出话,看看薛应挽,看看越辞和紧握不放的手心,知晓对方意思,行礼告别:“今日不便,那我就先行离去了。”
薛应挽叮嘱:“记得看顾你母亲按时吃药,每日多锻炼,勿食荤腥。”
等莫彦平身影彻底消失,薛应挽才动了动手腕,示意他将自己松开。
越辞面对薛应挽时,眉目间的凛意散去许多,纯黑的瞳珠被月光照得透亮,藏着一点晦涩之意,带着薄茧的指腹在那只细瘦的腕间摩挲。身形凑近,将薛应挽后背逼到院墙篱笆之上,形成一个将人揽抱在怀中的姿势。
薛应挽再一次被吓到了,嘴唇被咬得发白,反应过来时,急忙用另一只手抵在二人身体间。
越辞声色带着一点欲哑的磁性,额头靠在薛应挽肩膀,放低声音,温和又懒怠地抱怨:
“师兄,我们有一整天没见了,”他慢慢说道,“我有点想你。”
“……不要说这种话。”
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他试着推开越辞,似乎是想到昨夜话语,越辞松了力道,却并未完全放开,只在两人间留了一点空隙,让薛应挽不再那样害怕。
“哪种话,刚刚那一句?”越辞问,“只是说了心里想说的话,这师兄也不让吗?”
面对无赖时,总是很难应付,薛应挽很无奈地重复一遍:“不要再讲了。”
越辞一手还是保持着扣在腕间,有意克制自己不再像昨夜咄咄逼人。
薛应挽放松许多,没有立时将人推开,任着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自己肩头。
直到一句发冷的声音响起。
“师兄,刚刚莫迁说‘今日不便’,这几个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止一次,这样送你回来过?
薛应挽没有回答,越辞直起身体,本就高出薛应挽许多的体型几乎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抬头去看,发现越辞脸上早已没有方才那股故意装得温和的面容,长鬓压沉,眼珠似乌潭般深不见底:“如果方便,会怎样?”
语调还是平常,却无端渗出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师兄会邀请他进院子吗?喝茶,还是喝酒?彻夜长谈,维系感情?若我今日不在,那是不是也……”
说到后处,越辞已然指腹施力,将掌间手腕紧握,隔着衣物也将肤肉压得发重。
“越辞,别,别……”
薛应挽心中慌乱,身后是一堵厚实的院墙,面前是压覆下的身形,双腿被一只膝盖顶开,几乎被桎梏在原地。
他害怕了。
许是知道无处躲避,只在尽量不惹怒越辞的情形下小幅度挣动,声音颤抖:“你放开我,好不好,我有点疼……”
越辞没有松手,面色十分难看,似乎有些不耐烦,干脆换了姿势,掐上薛应挽细白的后颈,逼他仰起头,与自己对视。
“师兄。”
他眸光低瞰,平静的目中隐有一点凶相毕露,舌尖舔上犬牙,像什么欲将捕猎的狼或猛兽,沉声逼问,“为什么怕我?”
第23章 殊途(四)
掌上压制之感更强, 强到薛应挽骤地毛骨悚然,心中生出一股惧意。他似乎能觉察到在黑暗中那股越辞无意中会释放出来,十分凶戾与掌控意味十足, 令人生怖的森然。
薛应挽心跳陡然加快,带着恐惧与慌乱着急。
越辞只是紧紧盯着他, 还在相忘峰时,无论随他下山, 或是二人一起做什么,从不会拒绝越辞握他的手, 无论握着或是牵着, 也没有半点不满抗拒。
只不过半月没见, 用得着生分到这个程度吗?
薛应挽面色越发显得润白,月光映照下, 几乎像是透明一般, 唇不点而红,鼻梁高挺,眉眼温和,长长的睫毛很轻微地颤动。
“……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这很难说得明白, 良久, 偏过一点头,话语为难:“……你不该和我做这样的事。”
做什么事?只是握手?
“为什么?你是烦我了还是讨厌我了,就因为我骂莫迁?”
薛应挽时常觉得, 越辞像是没有心肺一般, 无论什么事,都像个局外人脱离其间。分明在相忘峰二人那段毫无头尾的对话才过了半月有余,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般,从朝华宗一路追他到长溪, 死皮赖脸要和薛应挽住在一起。
现下更是毫无介怀地问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去牵他的手,与他靠近。
从前才认识,二人只是朋友情谊,那做什么亲密接触都不为过,就算同床而眠,也不会有任何旖旎之情。
可薛应挽分明已经与他表露过心迹,在遭到拒绝后,就算是回到朋友关系,看他可怜一时收留,于他而言,也不该再有诸如牵手拥抱一类这样容易引起误会的暧昧动作。
本就容易腼腆害羞的脾性,自然无法直白复述一遍缘由,但越辞却非要步步紧逼,要他讲出个因为所以然。
羞耻,难堪与说不上的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令他无端忿然,一把推开越辞便要离开。
越辞自然不会同意,再一次握上薛应挽小臂,语气也在这来回焦灼间没来由地更重:“我做错什么,你可以直接和我说,为什么一声不吭要走,究竟有什么话不能说不能讲?还是因为那个莫迁?他到底哪里好,给你下什么迷魂汤?”
……蠢货。
薛应挽肩头起伏,偏着脸颊,挣扎数下,反倒被在与越辞推搡间脚步踉跄,险些跌倒。越辞眼疾手快,将他顺势拦下带起。
而在那一瞬间,越辞才看清方才夜色下一直刻意遮掩的,不愿正脸看自己的薛应挽面容。
总是漂亮干净的双眼似被洗濯而过,瞳珠清澈,连长睫也几缕沾黏在一起,眼睑微微泛着霞色,与越辞视线相撞时,掩饰般上下眨弄。
方才这样一推攘间,本就宽松的衣物被扯歪不少,衣领初露出精致锁骨与颈间皙白肌肤,配上这张懵懂而清润的脸,凭心而论……没有人会不对这副面容生出觊觎之心。
越辞感觉心头像是忽而被抓挠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只空落落的,又像酸胀,良久,才怔然开口:“怎么哭了?”
他想替薛应挽拭去眼角泪意,被生生打开手掌。
“……不要碰我。”
越辞没有再争辩,他说:“好。”想了想,退开一步,带薛应挽回到院中,这时,才燃起油灯,照亮那张尚带一点泪痕的脸颊。
“师兄今天和莫迁都去做了什么?”
薛应挽渐渐缓和,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撇开眼神,看着远处院落的篱笆围墙,说道:“看了西市街景,吃了糖点和望江楼的菜式。”
“只是这些?我也可以带你去看,虽然我不像他从小在长溪长大,但这一年来也待了不短时间,长溪有什么吃的玩的,我同样一清二楚。”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越辞随口抱怨,“我今天一直在等你,还没有吃东西。”
从前越辞故作可怜,就算刻意,总是要薛应挽能来哄一哄他,只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像平日一样等到那只搭在后脑勺的柔软手掌。
他唤了一句:“……师兄?”
“越辞。”薛应挽声色沉稳认真,没有半分玩闹之意,“我今日走之前和你说过,会晚些回来。出了巷子就是东市,有包子铺粥铺饭馆,再不济厨房还有早上留下的馒头,为什么偏要等我呢?”
越辞一时无言以对:“我……”
薛应挽指尖移上灯盏,轻而缓地压过下方灯沿,如豆火光跃动之中,终于鼓足勇气,说道,“越辞,那天在相忘峰,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才讲出那些话,你不必在意。”
越辞一愣:“什么?”
“无论你这次为了什么而来,”薛应挽打断他,“如今我们只是师兄弟关系,再无其他,”他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对你不再有……那些想法了。”
越辞抬起头,瞳孔猛地缩小。
他眉心拧得很紧,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顾师兄将你打伤,多少有我的原因,”薛应挽不急不缓,说道,“何况再怎样,我们也是师兄弟,是好友,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将当时受伤的你弃之于不顾。”
“今天说开,也只是想让你不要再担忧,也想让我们之间不再有误会。”
“如果你愿意留下可以留下,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拦着你离去,这是你的自由。”
薛应挽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有条理,让越辞甚至找不到一星半点反驳的理由,只如鲠在喉,脑中发乱,久久未能言语。
夜晚时候人的情绪总会浓烈一些,薛应挽洗漱后返回屋中,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讲的话过了些,瞥见地面铺好的被褥,做好了越辞今日离去的准备。
他将今日莫彦平赠予的漆木盒取出放于柜上,入榻而眠,半梦半醒间,听到屋门被人悄然推开,脚步声停留在榻旁,随后便是脱衣入睡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