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之乱后,沧玄阁,南斗书院与朝华宗蛇鼠一窝,也早就知道魔种会生于朝华宗,并且在或利益或威胁下选择了替朝华宗隐瞒,哈,宗门相护,不过如此。我们辛苦这许多年,却决然想不到,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所谓的顶尖宗门当做取乐消遣而已,哈、哈哈哈……”
吕志眼角微动,看向强撑着最后一股毅力,气极反笑,讲出这段话语的周千望,在周围目光看向自己时,冷冷回道:“一派胡言,《山河则》从来就在我宗门被保护得极好,又怎会流出,还被你知晓?”
周千望口鼻已然开始溢出血液,这是违背誓言的证明,身后有人扶住他的身体,尝试往他体内灌注真气维持,却无一点作用,只能看着生命一点点衰败而去。
最后一句话,断续而口齿不清,双目死死瞪着吕志:“灭……朝华宗,找到魔种,才能,救世……”
再无气息。
七窍流血,当众身死,更加证明了方才话语真假。
事到如今,若真想找出魔种,便要如周千望临死前所说,将朝华宗本代所有弟子连同长老,宗主灭尽,才能彻底杜绝魔种出世可能。
世人只以为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横断之乱后三足鼎立,互不相干,却从不知这三门竟私下为朝华宗瞒下魔种一事,甚至繁盛千年至今。
朝华宗本就是当世第一剑宗,若加之沧玄阁,南斗书院,怕是余下门派联合也无法撼动分毫。可怀疑便如同一颗种子埋入人心中,就算今日周千望白白牺牲,不能造成威胁,今日之后,世人又将如何看待朝华宗?一向公正清誉为名的宗门又如何继续立足世间?
人人相顾无言,心若明镜,却谁也不敢第一个问出口,偌大的观礼台,此刻却陷入了一片长久静寂。
只有一个想法,深深刻入了每一个人心中。
朝华宗此代弟子必生魔种。
薛应挽却忽而心中澄明了。
他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宁倾衡提及照夜珠是用来制作探出谁曾与最早的魔气有过接触的法器时,师尊会要让他下山避开,为什么天机长老说朝华宗是重要排查之所,又为何沧玄阁与朝华宗会极为在意此事。
与最初魔气接触之人有极大概率会与魔种亲近,抑或就是未出世的魔种。若预言为真,那朝华宗为了杜绝魔种现世的可能,就算他什么都没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到那时,他的下场便只剩下一个——死亡。
第33章 变故(五)
本以为此事就要这般不明不白了却, 一位红衣持鞭女子却起身,取代倒下的周千望,成为除却礼台外的场中第二个站立之人, 朝吕志质问:“吕宗主,方才周阁主所言, 是否确有其事?”
她的嗓音洪亮,又夹带一丝澄澈内力, 观礼台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比起周千望也不差分毫。
由第一人愿意出头, 便也有零碎声音愿意跟从:“是啊, 吕宗主,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你也好歹给我们一个交代不是?”
吕志语调平稳:“他讲, 你们便信, 那是不是有人想要往我们朝华宗泼脏水,也只需要一张嘴和一个自尽?”
“那当初横断之乱后,朝华宗得了《山河则》一书可是人人知晓,只是对外宣称千年后有关魔种现世, 再无其他。今日既到了这个地步, 吕宗主既然不认,也说《山河则》至今仍在宗内,为何不将《山河则》拿出来, 令在座诸位一览, 所有嫌疑便可尽数消除。”
不少人赞同此说法,连连点头催促:“是啊, 吕宗主,总不能平白被污蔑, 拿出《山河则》又能自证了清白,又能令诸位服气,往后也不再有人会怀疑。”
红衣执鞭少女仰起下颌,声色清朗:“吕宗主,请吧。”
吕志冷呵一声,化科长老接话:“《山河则》本就是我宗门秘藏,岂能因你们随意一二句而取出?朝华宗威严又何在?”
这便是不愿意了。
话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在场人均脸色发黑,握着武器的手心收紧,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却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魔种降世,邪魔祸乱,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危害世间的大事,各大宗门提心吊胆近千年,唯独没想到,最期望能在与奈落界大战中带头领导的宗门竟是导致祸乱天下的元凶。
没有得到一个明确回答,执鞭女子又转头看向沧玄阁阁主宁天河与南斗书院副院长,不卑不亢,朗声发问:“宁阁主,荀副院长,我只想问一件事——方才周阁主所言,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在千年前便已经知晓朝华宗得到完整《山河则》一书,知晓其中内容一事,是真是假?”
吕志气定神闲,显然早早做好了准备,知道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并不会出卖自己。常年握剑的双指并起,指节敲叩在主座扶手,一下,两下,极为闷沉,像是钟声,深深撞在每个疑窦丛生的人心底。
“这,这……”南斗书院副院长眉峰紧敛,面对满场询问探求与急切目光,不知如何开口。须臾,宁天河缓缓叹出一口气,道,“荀院长,不必如此为难,”他转过头,自然而然地迎上众人,“这些年,我们替朝华宗隐藏得够久了。”
话音落下,吕志表情瞬间变换,声色一凛:“你说什么?宁阁主,你说话要带脑子。”
宁天河面容毅正,以手抚须,声色沉稳冷静:“事已至此,吕宗主觉得还能继续瞒下吗?不给他们一个结果,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善罢甘休吗?”
他骤然抬声,道:“横断之乱后,是朝华宗取得了上古遗留之物,你当初借我们之手在战场上暗害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等几大门派,以此胁迫我们同流合污,又恩威并施,资源共享,辉煌这一千年来,有想过会有今日吗?”
宁天河的话语再一次惊动满场——
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都是当初最为顶尖宗门,也都是在横断之乱中损失惨重,甚至有门派已经彻底灭宗,人们只知朝华宗后来居上,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却从未想过,他们会将武器对准自己人。
“什么?!”已然有人愤而起身,“丹心门也是因为朝华宗被灭?”
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修为高深之人,也不过过眼云烟,横断之乱实在太过宏大,便是此处,也有人的好友,亲人曾死在大战之中。
而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动?
吕志压着眼神,说道:“宁阁主,贵公子与我徒弟尚在礼台,有些话也不是能这般肆言无忌的。”
萧远潮早已因为这些话语惊在原地,连宁倾衡何时从他身侧离开也不知道,只怔怔看着自己师尊,看着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老,师兄弟。
一身正红礼服之人,独自站在宽阔恢弘,布置大气的礼台上,脚边是洒落的金粉花瓣,他习惯了拿剑,如今手中却空无一物。
再没有人注意他这个被夸赞了百年的剑道天才,也都忘记了,今日本该是他的道侣大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叫:“师尊。”但话语太远,宁天河已然正义凛然,轩昂气宇地开了口,“吕阁主,是与不是,你我心中都有数。”
罢又看向南斗书院副院长,接着道,“你借着《山河则》一书,从横断之乱中得了最大利益,愿意与我们共享的条件,则是替你除去当时几大宗门,同时保守书中预言,不顾魔种诞生可能,不舍朝华山最为优越的灵气位置。如今事情已过千年……此事依旧如梦魇一般缠绕我心头,每每入夜,都似乎能看到那些被你害死之人的哭泣咒怨,如今趁此机会,我终于能够解脱,说出此事,不再与你同流合污。”
南斗书院副院长则是一甩袖子,闭口不谈,只是眉间愁色,也暴露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越辞这下明白了,他道:“原来沧玄阁在做的是这个打算……他们将《山河则》给了最为愤世嫉俗,又因兄长离去而痛恨魔族的周千望,借他之口,在各门派齐聚的今日搅乱大典,要彻底毁了朝华宗。”
薛应挽不可置信:“沧玄阁为何要做出此事?”
越辞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达成了,我们也……危险了。”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沧玄阁阁主竟会反咬一口吕志。
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平日明公正道,仗义行仁的吕宗主曾做过如此阴险恶毒的小人行径。若非沧玄阁阁主良心发现,三大宗门极力**,今日之事定然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宁天河道:“吕志,你我今日,便将事情一一盘算清楚罢。”
吕志喝道:“一派胡言!”他站起身,目眦欲裂,掌中唤灵召出长剑,剑意澎湃凛冽,“谁敢再行污蔑?”
他与宁天河皆是合体期修士,若是真要打起来,谁也占不到好。吕志眼神示意,天机当即便转身离去,目标正是戚长昀所在的凌霄峰。戚长昀乃是当今世上第一剑修,也是渡劫期巅峰,只要他到,朝华宗今日危机可除。
魏以舟暗惊,手中扇柄险些拿不稳:“不好,天机长老去找师尊了……”
薛应挽道:“为何是这个反应?师尊出了什么事?”
魏以舟道:“两月前师尊回山时被我撞见,那会他整个身体都特别虚弱,特意嘱咐我别让外人知晓。我从来没看过师尊那副模样,何况到了现在还没闭关出来,看来是伤得不清……”
两月前?戚长昀下山救薛应挽,正是两月前。
当时不是说没有事吗?薛应挽即刻便意识到,戚长昀一定骗了自己。
修补已经破损的丹田本就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不付出代价?修为越高之人,被索取的代价也就越多,他的师尊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成那副样子?
薛应挽不敢想,又急切地想要去看师尊,才站起身,一把短刃落在他脚尖,挡住了去路。
连绵不断的呼喊声响起:
“杀了吕志,为横断之乱死在他们手下的门派报仇!”
“去找《山河则》,找横断之乱留下的上古秘藏,找到朝华宗藏匿的真相公之于世!”
“魔种必出在此代朝华宗弟子,一个也不能放过,一个也不能留!”
第一人出了手,便有无数人愿意参与入这场正义的剿灭之中。本是一场欢庆典礼,霎时间鲜血滚涌,混沌不分,先是礼台上的朝华宗弟子,再便是重霄峰,逐渐蔓延到了整个朝华宗。
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抓到了一个被“第一剑宗”名头压制许久后的空隙,群情激愤,口号亦冠冕堂皇:“将朝华宗灭门,魔种便不会再出世了!”
几峰弟子同时出手抵御,高邈,万嘉等人亦在其中行列,万嘉入门不过筑基后期,短时间内修为竟到了金丹后期,元婴一步之遥,修行速度相比越辞也不相上下。
他目中坚毅,与其余弟子列阵抵挡,一时间重霄峰缠斗身影不断,各剑意与武器交汇,喝声,呼声,金石相击铿锵声不断,场面极为混乱。
大多弟子本就才入修行之道不久,便是已入元婴境,自然也比不得来此观礼,修为深厚的各门派大能,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薛应挽便眼睁睁看着高邈被利刃穿胸,倒地而亡,他本是兽修,随他而战的灵虎,猛豹也被错急的武器斩裂四肢头颅,未得嚎叫一声便失了气息。
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又像早有预谋。魏以舟护在薛应挽身前,越辞也神色紧张,握上他手心,说道:“怎么样?”
薛应挽摇头,“没事,我自己暂时可以,但其他人……”
“我们自顾不暇,帮不了他们,”越辞道,“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魏以舟扇面化铁骨,挡下一只长戟,道:“下三白,带我师弟走。”
萧远潮隔着人流,与薛应挽有一瞬对上视线,又很快移开,抽剑抵抗袭来的敌人。
“走?”持戟男人大义凛然,语气愤慨,“你们朝华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走,走得掉吗?”
他已然是出窍境,对付几个小弟子错错有余,何况戟上附了灵力,一斩,便是极其狠戾不留手的杀招。
越辞眼疾手快,身上法器冒出白光,抵挡一击同时,侧身将薛应挽掩在身后。持戟男人一惊,随后大笑:“有法器又如何?能挡得了一下,能挡得住我源源不断的攻势吗?”言罢,又欲抽身而上。
下一招可谓更是来势汹汹,越辞做足准备,屏息欲敌。长戟将将下落,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气劈砍而过,将那精钢所制的长戟一分为二,月牙戟头哐当砸落在地。
“谁!”男人回过头,“谁敢这般大胆!”
回答他的,则是同一时间,如山海般倾潮而来,覆盖整个重霄峰的锐利剑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戚长昀!戚长昀来了……”
戚长昀这个名字,无论在什么时候提及,都能令人心头一颤,便是如今境况下,也有无数人停下动作,企图一窥剑神真容。
戚长昀仗剑而来,玉冠束起的白发扬在半空,既明剑沉金色幽光流转,他眼中平静,口中念出剑诀。下一瞬,既明便如一座巨大山峦在他身后立起虚影,铺天盖地笼罩着礼台,长剑落下,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霁尘真人!霁尘真人来救我们了!”
“太好了,呜呜……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
天机在他后方,十六柄长剑盘旋飞动,不断立下屏障保护本门弟子。
这柄独一无二的神武劈砍在重霄峰,连伫立千年的山头也似为之一晃,落叶扬沙间,那位红衣执鞭少女立于高处,嗓音清脆响亮,问道:“霁尘真人,到了此刻,你也要包庇朝华宗吗?”
戚长昀面色冷沉,衣袂随风而起,头顶乌云骤乱,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如今已是浓雾环绕,处处黑压压一片。
他居高临下,立于半空,剑影在身后高竖,阴影落在了重霄峰每个人身上,唯独长发如雪新白,剑刃金光直冲天际,成为这黑沉黯淡中最后一抹亮色。
嘴唇微启,声色冷沉:“与你何干?”
他的剑锋锐如旧,只一动手指,便生生穿刺过薛应挽面前人影。那握着半截长戟之人尚还保持着狰狞面貌,倏尔,便直直横倒在地,没了最后一丝气息。
“戚长昀,你助纣为虐!”执鞭女子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半空,长鞭挟卷,还未击上,便被重重击落在礼台后方巨岩处。
余下之人,有人胆战心惊,有人瑟瑟发抖,却又更多人,为戚长昀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威慑而沉迷,握紧手中武器,也求与他一战。
与吕志正对决的宁天河唤出本命武器,电光火石碰撞间,不忘道:“戚长昀如今丹田已然没有内丹,不过强弩之末,诸位不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