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此话一出,四下惊乱,连顾扬与魏以舟都对视一眼,慌措道:“师尊!”
失去内丹,便意味着无法再修行,以往真气内力也会从丹田处逐渐流失,最终沦为一个废人。可到了戚长昀境界,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对他造成如此伤害?
除非是他自愿而为。
显然吕志也不知他已然失去金丹一事,手中长剑不稳,被一道灵流击入胸膛,咳嗽几声,喝声问戚长昀:“霁尘,怎么回事?”
戚长昀表情未变,手中剑锐意不减,道:“不错,我的确失了内丹。”
未等余下人反应,又是一剑,在薛应挽与顾扬魏以舟所在位置之地落下一道结界,将他们与乱战分隔。所有上前之人,都被极快的剑意如看不见的利线贯穿心肺,倒地而亡。
“可我今日想护之人,你们还拦不住,”他道,“只凭这一点修为,也足够了。”
第34章 变故(六)
戚长昀从半空落地, 挡在薛应挽身前,他所在之处,剑气纵横, 灵流澎湃,气场威慑整个重霄峰, 丝毫不像没了金丹之人。
薛应挽喊道:“师尊!”
戚长昀没有回头,脊背挺拔, 及腰白发一尘不染,手持出鞘的既明, 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去握戚长昀的手, 对方很少见地停顿了一下, 随后满是剑茧的按着他掌心,很用力地回握, 意为“不会有事”。
同时掌中凝起剑气, 将他往远处重重推开。
薛应挽眼中漫上一点湿意,雾蒙蒙地看不清面前景象。他被魏以舟带着,顺着戚长昀留下的那一丝剑气,从数百千人中突破, 踏上飞剑, 穿透云雾朝峰外而行。
从有记忆起,每次遇到危险时,戚长昀总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前, 替他当下所有风雨侵袭。薛应挽曾问他, 师尊这样,不会怕我长不大吗?戚长昀只是擦拭剑鞘, 很平淡地回答他:“那便永远不要长大吧,”他说, “我会永远保护你。”
刀光剑雨,满目鲜血疮痍的混乱杀伐间,薛应挽也终于将这一切原原本本串联了起来——也许宁倾衡找自己的茬,将他带到戒律堂审判只是偶然,可从那件事中,他知晓了自己与戚长昀关系不一般,毕竟他二人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徒。
继而下山到长溪小居又正好给了沧玄阁机会,他们重伤自己,也只是在赌戚长昀会不会救他——毕竟,薛应挽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戚长昀如此在意之人。
若只是丹田被毁,以戚长昀的能力,就算损耗大部分灵力也不是没有修复可能。可也许是那一刀落下时看到了戚长昀留给他的一丝护身真气,于是宁愿遭受同样反噬,也要施下带有邪咒的恶毒手段,逼他若要救人,只能以性命交换。
当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没有人会觉得,戚长昀真的愿意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小徒弟,宁愿抛弃自己千年修为与飞升可能,顶多只是想拖他一段日子而已。
谁也没想到,他们赌成功了。
戚长昀真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救薛应挽这个微不足道的徒弟性命。
*
确认薛应挽已经远离朝华宗,戚长昀才重新收回神识,拿起剑,凛冽剑意从身体内部骤然爆发,如光华般笼罩山头,剑气将前方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一剑,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为之动荡。
戚长昀并不在乎接下来的朝华宗如何,吕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确保薛应挽安然无恙,这副身体油尽灯枯之际,死在哪处都是一样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发间也沾了血,有人惧怕他,有人迎他而上,无数的刀枪剑戟落在身上,随着丹田最后真气一点点散去,身体也逐渐消弭。
弥留之际,戚长昀看着伴随自己近千年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身后,曾送薛应挽离开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穿透了身体。
戚长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霁尘殿便坐落在那处,数百年。
记忆太长,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内主座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上也绰绰有余。
许是小时候带起的坏习惯,薛应挽慢慢长大,还是这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戚长昀看剑谱,他便坐在身侧,有时磨墨,有时倒茶,有时一同看些剑招剑式,戚长昀桌案上常年摆着一本简易入门剑诀,便是为他准备的。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一整本都没读完,前几页翻得翘了边,往后数章,便是崭新如故。
薛应挽总是看着看着便打瞌睡,困了,便依着师尊肩头闭目小憩,霁尘殿常年燃着安静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长,他总是闻着香,闻着师尊身上熟悉的气味入梦。
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徒弟。
三只糕点,一壶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风从窗中吹入,有叶动,有鸟鸣,通常一个下午,便能就这样轻易过去。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欢攥着一点他宽袍袖口,脸蛋压在衣物上,留下好几道发红的印子。
戚长昀习惯性搭着他的腰,以防薛应挽不小心从自己身侧滑落,直到糕点吃尽,茶水生凉,偶然间低下头,看到薛应挽雪白而温润清丽的脸蛋。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动翅膀,鼻梁直挺,肤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独那一颗小痣缀得显眼,平白为这股纯然增添秾色,像是勾着人去观察,去触碰。
再往下,便是微开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润而轻红,像是能看到梦呓时一点微吐出齿关的柔软舌尖。乌黑稠密的长发铺散着,与银白发丝绞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见过千百次的场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气醺得醉人,一向自制与冷静著称的霁尘真人,竟也无知觉低下头,吻在那一颗漂亮而单薄的鼻梁痣上。
薛应挽并未醒来,只觉有些冰凉,动了动眉心,寻了个舒服位置,蜷缩一团的白色猫儿似的,往戚长昀怀中更缩进去些许。
再而后,便是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长昀。
他双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时将薛应挽腰身搂得极为紧密,两人几乎是相拥贴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应挽醒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座,他四处寻着师尊痕迹,戚长昀握剑从殿外走入,面色沉静,声色冷清,再无半点亲昵。
“往后无事,便不要再来霁尘殿了,”他说,“糕点也不必再送。”
薛应挽无措地待在原地,声音结结巴巴:“……师尊,是弟子做错什么了吗?”
戚长昀没有回答他。
这般平平无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间,也再没有过。
问他后悔吗?若是那与薛应挽有意避开的百年,是悔的,悔没有多见几面他的模样,说一声师尊没有生你的气。
可若问他宁愿不要多年积攒灵力的内丹,也要换薛应挽一条命,那问上千万次,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悔。
从很多很多年前,还要更早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意识浑噩间,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在霁尘殿中翻阅剑谱,薛应挽端着一碟才做好的糕点,兴致勃勃跑到他身侧,倒上一壶烫热茶水,笑吟吟地向他问好:“师尊,我又来啦。”
小碟糕点精致,戚长昀身形未动,薛应挽便催促他:“师尊,师尊,今日的是枣糕,一定没有昨天那么甜,帮我试一试,好不好?”那只修长漂亮,骨节匀称的手取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软糕,慢慢凑到他嘴边。
戚长昀这才接过糕点,两人指尖相触微有触碰,不知是糕点糯香,还是从殿外梨花树下过,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窜入鼻间,甜得腻人。
“如何如何?”他很兴奋地问,睫羽纤长,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长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应挽也似早已习惯,从不气馁。
人人敬仰的霁尘真人,当世无二的剑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些平庸无奇的修士手中。纵然过去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这一日,傲慢得意地说:“是我将戚长昀杀死的,他被穿胸而过,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撞击之声,很快,被更多的厮杀声遮掩,无人在意。
*
顾扬将他二人送回长溪,便要起身离去,薛应挽叫住他:“你们是要回朝华宗么?”
魏以舟瞥了一眼顾扬:“我跟他说了师尊就算没金丹也能轻易离开,二师兄坚持要回去接应,唉搞不懂……算了,大家同门一场,顺道回去看看其他弟子,能救下几个是几个吧。”
薛应挽阻止不了,只嘱咐道:“要小心。”
“知道知道,”魏以舟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摆,依旧那副翩翩贵公子风度,压低声音,道,“我又不傻,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和顾扬一起送死的。你先走,往西走,之后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去找你碰头。”
薛应挽应下:“好,我应当会往浔城方向而去。”
魏以舟敷衍地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智是清醒了,脸色依旧泛着一点酡红。忽而想到什么,朝越辞方向看过一眼,偷偷将他拉过一旁,设了隔音结界,再三确保外人听不见后,才道:“有件事,之前就想和你说来着。”
“什么?”
“是关于那个下三白的,”他说,“师尊回来之后,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后来师尊闭关,我顺着查了查,发一件挺古怪的事。”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意思:“废了?”
“就是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魏以舟道,“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而且时间太长,过去了千年,不知道越辞上哪知道的。不过也没说一定和他有关,总之,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薛应挽犹豫片刻,答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顾扬已然御剑先行一步,魏以舟与他挥手作别。待人走后,薛应挽才浑身松懈,原地怔然。
他闭目轻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模样,也尚未从戚长昀愿意舍弃金丹救自己中回过神来。
越辞看出他状态不好,问道:“过意不去?”
“换做是谁,都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薛应挽喃喃自语,“当日师尊救下我,我还问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那时他回答我,没有事,让我放心。”
“师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太过相信他,听他说了自己没事,才稍微放下心,只以为是什么略有损耗的术法,却从没有想过他瞒下我,是将内丹给了我。”
从来都是薛应挽去安慰人,如今却成了颓丧那一方,他仰头望向朝华山方向,思及留在宗内的戚长昀,不禁去想,是不是当初自己再小心一些,如今结果就会不一样?
但其实,从第一人出招时候起,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从来就是一场面向朝华宗,有针对有预谋的战乱。朝华宗本代弟子必出魔种,只这一点,就足够天下人将其杀之灭之,昔日光辉荣耀的第一剑宗,最后也只会不得善终。
就算戚长昀真的能护住一时,也堵不上悠悠众口与世人的愤怨之心。
灭宗只会是时间问题。
唯独有一点,薛应挽不明白——既然早有预言,魔种会诞生于朝华山,为何朝华宗宁可待到千年后再想办法偷偷除去魔种,也不愿意从朝华山迁移位置,将自己剥离预言之外呢?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他脑子昏昏涨涨,容不得继续多想,只手心一直停留在丹田位置,隔着皮肉摩挲那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内丹。
内息澎湃而充盈,似能汲取天地无穷之力。
自七岁被戚长昀带上朝华宗,这么多年,他都是在朝华宗度过,而今一日之间,师友尽去,唯一的栖身之所也将在血海中化为断壁残垣。
越辞声音在身侧响起,像是述说,又像开玩笑般地随口询问,“不知师兄有没有听过,世上曾有一种锻剑方法,需以人血为祭,熔过持剑者血亲或挚爱心魂,则剑意纯粹,无人可及——据说奈落界爬出的魔,最怕的就这一把神魂之剑。”
第35章 终局(一)
的确曾有传言, 沾染血脉之物的神器能有压制魔物之力,但这千年来,不伐丧心病狂者尝试用亲友, 爱人血肉祭剑,却无一人成功, 逐渐,便也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传言。
薛应挽问道:“为什么这时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