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重生(六)
薛应挽替魏以舟送完了信, 才返回凌霄峰,还没入霁尘殿,便被魏以舟拦下。
“你在小遥峰跟王昶打了一架?”
薛应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点了点头。
“是他先欺负人,我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那群人就这样,见人落井下石的, 不过仗着在宗内久了,也没人敢管他们。”
魏以舟也不练剑, 叼着根草儿没个正形, 说道:“你要是想管呢, 就管,我们凌霄峰什么都不怂, 要是他不服, 来找我或者顾扬,我们替你出气。”
薛应挽点点头:“多谢师兄。”
魏以舟扇柄敲了敲他脑壳:“哎,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俩挺有缘的。我那会见你, 就觉得我们命中注定要当师兄弟, 知道你被师尊收下,我心里一下反而宽心了,那会就只剩两个字——果然。”
魏以舟向来待他很好, 无论是前一世百年, 还是如今再入宗门。薛应挽只觉感慨万千,能重来一趟, 能有再一次相见,想来便是神佛保佑, 让不该离去的人重回身边。
“好了好了,不说了,”魏以舟不习惯煽情,拍拍他肩头,道,“你去吧,师尊还在殿中等你。”
入殿便看见戚长昀在闭目休憩,薛应挽替他倒上茶水,道:“师尊寻我?”
“今日做了什么?”戚长昀问道。
薛应挽不加掩瞒:“在小遥峰见了萧师兄,他被宗内弟子欺辱,便多说了几句话,与人切磋比试了一场。”
闻言,戚长昀只“嗯”了一声,并未责怪,仿佛的确只是单纯地问询。
他从案上拿取一本剑谱,递到薛应挽手中。
“筑基之后,便可以开始修行这本剑谱,其中重要之处我做了注释,倘若有疑问再来寻我。”
薛应挽躬身谢过,简单翻阅一遍,发现果真做了许多注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戚长昀注意到他方才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过来些。”
戚长昀替他将发带重新略微理正,与从前一般的场景令薛应挽有些恍惚,不知觉问道:“师尊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发间手指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薛应挽轻声道:“师尊教我剑法,待我极好。”
“你是我徒弟,我对你好理所应当。”戚长昀道。
前世搬去相忘峰后,他师徒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交心了。薛应挽鼻尖发酸,从前那些不敢讲的话,便也都出了口:“我也想报答师尊,才问师尊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戚长昀本想说无需报答,可对上薛应挽湿润轻动的琥珀双瞳,话到嘴巴,转了方向。
“……那就,糕点吧。”
”糕点?”
“不知为何,有些想吃,”戚长昀一贯正经,讲出喜爱糕点之语倒竟有些反差之感,“替我买上来吧。”
“我可以做,师尊想吃,我便做给师尊。”
薛应挽面颊雪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戚长昀替他理好发带,应道:“好。”
*
薛应挽发觉,好像每次经过演武场,萧远潮都会在那。
永远在远离人群的边缘,永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剑招,永远孤身一人,不理他事。
已是近子时,其余弟子都下了功课,唯独他依旧在练习,月色洒落在地,也为人增添一丝清辉。
偌大演武场,除却偶然经行的弟子,只剩下他二人了。
本想不再打扰离去,萧远潮却似乎发现了他,一招挥毕,收剑入鞘,朝他行来。
他颊上落汗,发丝沾黏在额前,身上衣物同样湿透些许,却始终是薛应挽从前熟悉的,一种清寒好闻的檀木香气。
萧远潮道:“那日之事,是我鲁莽,抱歉。”
“无事,”薛应挽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如此。”
萧远潮有些沉默。
他底子里依旧有一股傲气,可是这些年月中早已被磋磨得零乱散碎,勉力拼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曾经强撑的颜面。
“你是霁尘的弟子。”他说。
“是。”
“霁尘很久不收徒弟了。”
“我也很开心,能够拜在师尊门下。”
两人对话实在有些干涩,说难听点就是没话找话。萧远潮也同样意识到了此事,再闭口不言。
薛应挽想起前世有关巴虺一族之事,设法打听如今的萧远潮是否曾有过了解,知道文昌真人死亡真相,便重新提起话头:“师兄呢,我知道师兄拜在宗主门下,当初也天资不凡,可为何如今……”
萧远潮脸色微变,眉心拧起。
“你是特意来嘲笑我的?”
这个反应,想来是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对文昌真人下手之人。
无论如何,萧远潮与他都有着多年交情,就算在被认为弑师凶手之时,也愿意替他找寻照夜珠。
他落得如今模样,究竟是惩罚,还是天意如此。
薛应挽道:“我不过询问一二,师兄又何必自轻自贱,若是不愿回答,直接拒绝就是。”
“自轻自贱,”萧远潮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呵。”他别过脸,月光从鼻梁处落下大片阴影。
薛应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混杂着颓丧与可悲可笑的坚持。
相识百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远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静默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薛应挽从弟子口中听到,再过一月弟子比试之时,在外任务的大师兄也会赶回,比试前十之人,会获得前去即将开放秘境的资格。
虽有他人在前,但薛应挽独独不敢确定越辞究竟是否记得他或认得他,只想着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再想法子隐瞒过去。
此前替他介绍宗门的蔓菁听说他修行刻苦,得了时间便来问候一二,薛应挽便试探打听道:“师姐,我想问问,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大师兄啊,是个很好的人,天赋超常,修为高深,却成熟稳重,待勤谨细心,还时常抽时间教授我们功课剑法,朝华宗上下,没有不敬佩大师兄的。”
成熟稳重,勤谨细心?
薛应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复一遍这几个字,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认识的越辞不同。
便问:“……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来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听说过大师兄从前似乎脑子有些不好,疯疯癫癫。有一日还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场,就慢慢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了……哎,等你见了大师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这一月间薛应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却每日功课,偶尔经行到演武场,便多给了萧远潮些许目光,若遇上休息,则会搭上一两句话。
争衡撞见一两次,便不耐地问他:“你都拜入霁尘真人门下了,何必再去跟萧远潮这个废物染上关系?有这个时间,不如来和我比练比练。”
薛应挽是个念旧又有点滥好心的人,更是个明白何为“不甘”的人,倒不是对萧远潮有着什么旧情,只不过记忆中萧远潮时常傲然而意气风发的,从未像现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责咒骂,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闲说。
正因为经历过,才知晓人的痛楚,从前也算好友,不该跌落泥潭,不该如此不堪。
又或许更多的,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寻找一点曾经熟悉的痕迹。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萧远潮。
临近比试的前七日,宁倾衡回来了。
上一世,宁倾衡与萧远潮最终没有完成大典,这一世却早早结为道侣,甚至在文昌真人还没死去,萧远潮天赋尚还顶尖之时便被宁倾衡看上。
沧玄阁小公子配未来朝华宗顶尖剑修,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随着二人成婚,萧远潮修为停滞后,宁倾衡却一改从前态度,不仅日日对萧远潮恶语相向,更是在一次吵架后回到沧玄阁,极少再来朝华宗。
二人虽还是道侣,却早已有名无实。
宁倾衡脾气本就暴躁,家世也好,每每回朝华宗,都要想办法对萧远潮进行一番羞辱。
薛应挽赶去时,宁倾衡已在演武场逼萧远潮与他对决。
争衡站在他身侧,不知上哪找来了一把瓜子,笑嘻嘻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来,有好戏看。”
“……你在做什么。”
“我还没上宗门的时候,小时候在家里就这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娘就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嗑,可有意思了,要不要试试?”
薛应挽惊而婉拒。
有人讨论:“这宁倾衡啊,在外名声不错,但对萧远潮下手却毫不留情,真不知道是道侣,还是对他有怨恨呢。”
“他这样,宗主不管吗?”薛应挽好奇。
“管?怎么管,人家是结过契的道侣,宁倾衡又是沧玄阁小公子,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宁倾衡如今已是元婴后期,对付萧远潮轻而易举。
他所持武器为一只百年妖虎筋所制长鞭,眉目轻纵傲慢,长鞭故意落在萧远潮身上,将他衣物打得破碎,又缠着剑身一抽,论萧远潮再努力,也无法阻止手中却风被卷落在地。
剑修手中剑落地本就是最大侮辱,宁倾衡却依旧不满似的,好奇发问:
“呀,这不是你最宝贝的剑吗?怎么这就掉了?”又一甩手腕,长鞭破风,抽在萧远潮去拾剑的手,“还不捡起来,等什么?”
萧远潮咬牙,重新捡起剑,又再一次被甩出手掌。
不过一刻钟,便被戏耍得满身伤痕,血浸衣衫。
萧远潮粗喘不止,脖颈淌满汗水,终于支撑不住,在下一鞭刻意引导中脚步踉跄,双膝着地,重重摔下。
宁倾衡冷冷骂道:“窝囊!”
四周传来零零散散地笑声,不乏有恭维宁倾衡之人,争衡同样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确实丢人。”
薛应挽看向争衡:“你好像一直对萧远潮有很大意见……按理说来,你比他还晚一百年进入宗门才是。”
“那倒没有,”争衡道,“我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废物而已。”
的确,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没有人会给一个废。物眼色。
他们将宁倾衡对萧远潮的低看当做乐趣,甚至如同王昶一般在比试中对他羞辱。
一个修为停滞之人,凭什么能当宗主首徒,占据亲传位置,还与沧玄阁小公子结为道侣?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薛应挽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