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兽内丹随着石室内物品被取出,也逐渐冷却为普通内丹模样。
他二人是经由内丹指引才走出林子来到此处,伴着水声潺潺,不必担心被林中其他修者偷袭,也难得能安心睡个好觉。
少了参天巨树的遮蔽,也终于能感受到秘境中更为漫长的日落,还有远处浓雾弥漫中隐约可见的山峰。
薛应挽趁着越辞到水瀑边洗脸,特意绕到了较为偏远的另一处岩石背后,希望越辞能够明白他想要避开之意。
但越辞显然不这么想。
薛应挽半闭着眼快要入睡,越辞再一次顺其自然坐到他身侧,手掌搭住他往旁侧偏过的脸蛋。
他手心还带着溪瀑的凉意水汽,晚风也悠悠地吹着发尾一点发丝,越辞靠得很近,声色带着属于男人的清沉。
“找了你好一会儿。”
薛应挽撑起身子,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恢复清醒。
总不能一直这样这样,他长出一口气,看向身侧男人:“越辞,”他问,“妖兽本就是你杀的,我把内丹还给你,我们分开走吧。”
越辞:“为什么?”
薛应挽向来不会说重话,想说点难听的,也没憋出几句,思酌良久,依旧还是那副体贴模样:“我修为并不高,总会拖累你,秘境这么大,你一人也能够探索,说不定还能得到传承。”
想了想,又委屈:“何况,我与你在一起,总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为什么,”越辞等薛应挽转过脸,对上那双闪躲的眼神,“……你怕我?”
薛应挽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不擅长相处的人,并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单纯的气场不和。既然确实不合适,也没什么必要强行凑在一起相处,我能够在秘境中自保,师兄不必担心。”
本以为说得已经足够直白,越辞却似没听懂一般,反而与他靠得更近,沉下些脸,问道:“在赶我走?”
薛应挽抿着唇,肩头微微扣紧。
越辞叹了声气,将自己背后佩剑取下,交到薛应挽手中。
几乎是一瞬间,薛应挽身体也忽而传来一股异样之感,耳中爆出剧烈嗡鸣。
好在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短到越辞甚至没发现他的异常。
后悸中,薛应挽还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这把剑,叫无名,”他说,“无名就是它的名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我去过山下的铁匠铺,去过黑市拍卖场,都没有一把暂时能用的趁手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注定会拥有一把整个鼎云大陆最强的剑。”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
“一个很温柔,又懂事乖巧,还很喜欢我的人。”
“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即将拿到的剑,是要用他去换取的。”
薛应挽瞳孔紧缩,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我的确很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为了自己的目标,毫不犹豫骗了他。甚至和他揭穿的一样,我设了一个局,让他一点点从满怀希望到深不见底的绝望,让他心甘情愿跳下熔炉,用血肉换了一把剑。”
那些本已经尽力忘却的回忆在越辞讲述之间倏地涌上心头,薛应挽浑身冰凉,像一盆冷水彻彻底底从头浇下,每一寸血脉都凝上一层浓重的霜寒。
他费了极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本能性地因为触碰到剑柄而发抖。
其实早就想明白,可从对方嘴里听到,得了确认,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颗真心多宝贵,奉出时就有多廉价。
那些对他的好,对他的细致照顾,云雨后的温存,究竟是贪恋一点身体快。感,还是为了让他打消疑虑,交付出自己与满腔情意,成为他拿到神器的必要付出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薛应挽孑孓独行百年,习惯忍受独单,尝过寂寞孤苦,世间这样大,不也是寻不到一个落脚地。
风吹雨落,枝叶被雨点打折,浮萍随波而逝。
他还以为自己都习惯了。
倘若不是越辞告诉他,那场骗局究竟有多完美。
他有多好骗。
被称为“无名”的天下第一神器如今就在他手中,甚至隔着剑鞘,也能感受到绝世无双的威压与澎湃灵流。
薛应挽心口似千万蚁虫噬咬,似利刃剜过胸膛,剖出一个洞,任凄冷的风霜穿过,任一双手将他攥紧再松开,血液顺着淌流而出,直到身体彻底枯萎。
紧接着,是说不上的烦厌。
越辞抚摸着云纹盘绕的剑鞘,话语缓慢:
“失去他以后,我才发觉,原来我也一样喜欢他。”
第56章 秘境(五)
薛应挽胃中突然反酸, 忍不住地犯呕。
他从来不知道这几个字眼有这么刺耳。
送他去死,再自负深情。
忘不掉滚烫熔岩一点点没过身体的灼烧痛苦,视野尽失后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张口讲不出一句话语,徒剩混杂着失望与绝望。
心被风蚀腐朽后, 当真能恢复如初吗?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自以为是开始对他上演着深情戏码, 薛应挽喘不过气,双目茫茫, 眼前似雾似烟似云, 看不清近在迟尺的一片叶, 听不见水瀑碰撞哗声。
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声。
随后一缕日光落下。
终于彻底陷入昏暗。
秘境的夜晚是没有月亮的, 伸手不见五指, 越辞自然也不会发现薛应挽颊边落下的湿泪。
他握着剑鞘,像是抚摸一个心爱之物:
“我回到朝华宗,找了他很久很久,可是所有人都在, 唯独他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消失了一样。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就连原本属于他常住的峰,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喜欢我的时候, 我一心只想利用, 以为自己不在意,也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小心思。”
“可等他真正离开了, 我却又不断地想和他相处时候的每一个情形,后知后觉地发现, 好像我也和他当初对我一样喜欢他。”
“我做了一切可能能够挽回他的事,可每一件,每一件都是徒劳无功。”
“你看这里,”越辞抬起手,让他看到左腕处被灼伤的痕迹。
是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疤,像是被烧灼过,极为显眼。
“我为我换了一把剑,我最崩溃的时日,曾经想过,要去陪他。”
薛应挽不想知道越辞到底做了什么,也对他的自我感动没有半分波澜,他偏过眼睛,有些烦躁。
是不是这样和越辞相处还是太近了?不该贪图他的修为,哪怕自己走,也不会被吵的觉也睡不好。
他并不想摸这把剑,每每触碰,都会感觉到一股电流似的酥麻穿过心口,又像无数细小的枝蔓从无数道血脉中蔓延而出,像是一霎那被说道不明的戾气撑满的痛苦,炙热又难以忍受。
越辞似乎也发现了薛应挽状态不对,顺着剑鞘,握住他的手腕,忽而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薛应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要抽手:“我……”
一股温热顺着相触而传递过去,越辞将他抱在怀中,像是从前的每一次拥抱,压下那股挣扎,另一只手按在皙白的后颈处:“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薛应挽发现,自己开始厌恶越辞的触碰了。
“我该想起什么吗?”他有些发恼,“越师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你认错了人,我并不是你想找的人。”
越辞话语稍顿:“……是吗?”
虽然难以视物,越辞却熟悉地将鼻尖凑上他脖颈,灼热气息喷洒在颈间,薛应挽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开始,我确实也只是怀疑,也许真的恰好只是有些相像,并非完全一模一样,是不是我思绪过度,才认错了人。”
高挺的鼻尖在他颈侧轻拱,片刻,停在了一个位置。
“直到我看到了这里,”越辞说,“你有两颗很明显的痣,一颗在鼻梁,一颗……”
呼吸喷洒在后颈,酥酥麻麻,带着一点贪婪的渴求,深重而又灼热。
“在这里,很敏感。” !!!
薛应挽身体猛地发僵,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想逃离,双手撑地要往前爬,可越辞再熟悉不过,大掌一伸,便将他发软的腰揽扣,将人借机拥在怀间。
“林中有虫蛇,尤喜夜间出动,小心些,”
果不其然,面前草叶窸窣,极快地窜过一条光滑的蟒蛇。
薛应挽不敢动了。
他仰起一点脸,后颈便更充分暴露在故人眼前。
“这颗痣,你从来不知道吗?”越辞嗓音低沉,黑暗中也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哑,“一颗可也就算了,可两颗都在同一个位置,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你该放开了。”薛应挽有些发恼。
“习惯,动作,还有即使小有改变,依旧相似的性情……”
“从前,我们也时常会这样,”越辞像是被这反抗的挣扎激得更加兴。奋,掌间施力,却依旧忍着耐性,温柔的声音泠泠如毒蛇伸出了它的舌面,“我们住的地方很小,榻也很窄,所以你会窝在我怀里,给我念镇上买的书,这时候,总会露出一大片后颈,像现在我看到的模样……”
薛应挽只觉恐怖。
纵然现在的越辞已经收敛许多,也依旧拥有绝对压制的力量,能轻易掌控自己,那倘若他腻烦了或是没了耐心,亦或薛应挽真的惹恼了他,让他不愿再与自己演下去这种温和戏码,想做什么,他没有一点办法反抗。
薛应挽再一次后悔,就应该当时让师尊把自己面容变成个脸上生了疮疤的丑面男人,这样就不会被这个神经病再一次注意到,来跟自己玩什么浓情蜜意的戏码。
“够了!”
薛应挽终于找到机会,等对方松懈,猛然从怀中脱出,一把推在越辞肩头,后退数步,起身想要逃离。
可才跨出一步,便因着着急踩了块石头,一个踉跄,险些滑到。
越辞起身扶住他手臂,慢悠悠道:“阿挽,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薛应挽其实很早就发现,这时候的越辞几乎不像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越辞,他不敢想象百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他变成现在这个看似光风霁月,和气温言,实则晦深凶残,藏着一嘴獠牙,谈笑间便要将人置于死地。
换句话说,从前的越辞虽心性阴鸷,自私自利,却是将自己目的写在脸上,一眼便能辨认出他对你怀有何等心思,又作何谋算。可百年过去,原先那个莽撞的孩童模样尽去,倒成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木葫芦,谁知道装了什么酒还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