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祢并未开口,庆康帝也寻不到什么话茬。他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国师却方及弱冠,庆康帝叹一口气,他是真的老了。
过了一刻有余,宫女送来婉贵嫔亲自炖的乳鸽汤。庆康帝喝了一口,惬意地舒口气:“朕这后宫,当数婉贵嫔的手艺最佳。”
“皇后也时常送些汤盅来紫宸殿,只是皇后出身将门,不擅于厨,送来的汤盅不提也罢。”
庆康帝将乳鸽汤用完,随意闲话道:“先前婉贵嫔还同朕说,国师一心为民,是南沁之福。”
九方祢听闻此言站起身,拱手作揖:“臣定当恪守忠孝节义,忠君为国,百死无悔。”
当朝国师墨发白衣,声音泠泠如弦音,庆康帝却满目惊惧,摇摇欲坠地扶着龙案。他只觉得眼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罗刹鬼,字字哀切,声声泣血,要索他的魂。
庆康帝捂着头摔倒在地,九方祢提起他扔在龙椅上。
“臣,告退。”
王进德守在殿外,见九方祢出来连忙行礼道:“大人慢走。”
九方祢对他露出一个笑:“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本王不忍打扰皇上安寝,便先行回府了。”
王进德第一次得到这位爷的一个笑面儿,美得魂都飞了,心道将来就算他入土了,也可以去地底下炫耀一番。
九方祢走到宫门口,脱下外袍擦了擦手。月白的衣袍飞上天,化为无数碎片。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走出宫门。
星戊隐在宫门左侧,优哉游哉地摇着鹅毛扇。他身旁的少年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师兄,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星戊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包鸭脖:“急也没用,我们被困在南沁皇宫,出不得入不得。”
少年无语地看着自家师兄不甚雅观的吃相:“我看你也不急着出去。”
“急也没用,须得宗政殿下与那位道友意识到他们身在幻境,幻境才能破。”星戊伸出手,“给我一方帕子,擦擦手。”
少年:……
就在星戊啃第八个鸭脖之时,看守宫门的侍卫突然行礼,星戊抬起头。
当朝国师迎着暮色走来,墨发白衣,眉心闪过一点赤焰。
第48章
星戊顿在原地:“我是不是看错了?”
站在他旁边的少年面色凝重道:“师兄,你没有看错,方才那个南沁国师额间闪过一个古怪的胎记,定是有魔族潜入了修罗山幻境,伪装成南沁国师的模样。”
星戊:……
他用鹅毛扇狠狠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墨发白衣,眉心一点赤焰,你再仔细想想。”
少年被自家师兄打懵了,他施了一个清心术,将脑海中的纷乱思绪全部清除。
星戊虎视眈眈地举着鹅毛扇:“想起来了吗?”
“极寒破云光,惊雪九离剑。”少年一拍脑袋,“那不是玄清宗的九离仙尊吗?九离仙尊可是清源界第一人,他一定能带着我们破除幻境,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想多了,并不能。”星戊放下鹅毛扇,拿起鸭脖继续啃。
少年十分无语:“又不能破除幻境,师兄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星戊美滋滋地啃着鸭脖:“你还小,你不懂。”
“我看你也不懂。”少年哼了一声,“师兄你只知道吃,一点都不想着离开。”
星戊笑得高深莫测:“那位道友的身份可不简单啊。”
“人家现在是昭王。”少年挑他的刺。
星戊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好的,昭王。”
贺兰南星被封为昭王的第七日,曜华公主于府上设宴,当日一大早,他便跟着熙王早早到了公主府。
曜华公主是南沁二公主,亦是南沁唯一的嫡公主。因着皇后娘娘和熙王的缘故,贺兰南星对曜华公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见过二皇姐。”
曜华公主着一身紫色衣裙,相貌美艳,眉宇间却又透着几分飒爽。她笑吟吟地开口道:“不必拘束,就当这里是自己府上。”
贺兰南星将带来的礼物呈上,曜华公主见他乖巧,拉着他与熙王去凉亭小坐:“巳初开宴,现下时候还早,我们姐弟一道吹吹风。”
凉亭地处高处,贺兰南星捧着茶杯,边饮边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
曜华公主道:“七皇弟你瞧,京中贵女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而这圈子之中,大多都是与自己志趣相投之人。”
贺兰南星点点头,曜华公主指了指坐在桃花树下的三名女子:“穿着月白裙衫的是礼部尚书楚大人家的小姐,楚家百年清儒,楚小姐亦是文雅和暖,秀外慧中。”
熙王看了看自家皇姐,又看了一眼贺兰南星,安静地抿着茶,假装自己不存在。
曜华公主又指了指站在桥畔,着一身碧色绫裙,面容娇艳的女子:
“那是宁国公府的庶二小姐,这位庶二小姐可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听说宁国公府的两位嫡小姐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你觉得这些女子如何?”曜华公主看着贺兰南星。
便是贺兰南星反应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曜华公主之意。他手足无措地抿了抿唇,还是熙王替他解了围。
熙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一处凉亭里的几名女子身上:“皇姐,那几位小姐似乎……”
曜华公主望过去:“那几位小姐的父亲都是州官,近年才被调回京,少不得被京中的名门贵女排斥。”
贺兰南星垂下眼。
州官尚有调回京的一日,但他此生,恐怕永远也无法回到北朔,看外祖父一眼。
母妃说过,外祖父清廉正直,疼爱子女,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当年北朔战败,母妃被迫嫁到南沁,外祖父将府里的所有积蓄都交给母妃,生怕自己的女儿在南沁皇宫受委屈。
可是母妃早已魂归九天,永远也见不到外祖父了。
言谈间有侍女来报:“公主,驸马请您过去。”
贺兰南星起身揖了一礼:“二皇姐,我去园子里转几圈。”
曜华公主笑着点头:“带两个侍女,若是累了,便让她们带你去内院歇息。”
曜华公主带着熙王离开之后,贺兰南星在府里随意转了转。途中遇到两个小男孩,略高一些的小男孩抱着肉乎乎的弟弟,去够枝头的一朵花。
贺兰南星摘了两朵花,分别放在两个小男孩手中。高一些的小男孩认认真真地行礼:“秦琪谢谢哥哥。”
肉乎乎的小孩子也学着哥哥的模样行礼:“秦书谢谢哥哥。”
贺兰南星摸了摸两个小男孩的头,目送着他们走远。有亲近的兄长当真是一件无比幸福之事,也不知国师哥哥此刻在做什么。
–
九方祢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前些时日庆康帝送到国师府的夜莺被他玩腻了,可怜巴巴地缩在笼子里不敢吱声。
他百无聊赖地唤来管家:“近日京城有何新鲜事?”
最近京城委实没什么新鲜事,管家拿出之前收到的帖子:“大人,今日曜华公主府设宴,也给咱们国师府下了帖子。”
“听闻公主府十步一景,百步成画,小桥流水,犹如仙境,宫里的许多皇子公主也去赴宴了。”
九方祢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咱们也去公主府凑个热闹。”
–
十几匹马停在公主府门口,越珩跳下马,下人迎上来:“世子您可算来了,我们公主等您半晌了。”
贺兰溟跟在越珩身后,这破公主府他才不想来。
越珩甩开贺兰溟,去后院找曜华公主:“华姐姐。”
曜华公主站起身:“怎么才来?”
越珩叹了一口气:“皇上命我送宁王出宫,因此耽搁了。”
曜华公主眉头一皱:“看来我这府邸今日不宜设宴,什么脏的臭的都来了。”
越珩见过曜华公主之后,匆匆去找贺兰南星。园子里有许多人,他一眼便看到了独自坐在凉亭里的贺兰南星。
越珩理了理衣袍,上前行礼道:“见过昭王殿下。”
“越世子不必多礼。”
越珩在贺兰南星身旁坐下:“皇上命我送五皇子出宫,我不能违抗皇命,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贺兰南星开口道:“越世子不懂深宫阴私,婉贵嫔此人极其不好相与,越世子是母后的亲侄子,还是莫要与五皇兄牵扯太多。”
越珩点点头:“我明白。”
贺兰南星没有再开口,他今日总是想起母妃病死在冷宫时的场景。无人踏足冷宫这样的的荒芜之地,那里的宫妃们虽然日子清苦了一些,但至少性命无虞。
可是母妃却被人下药,活活病死在冷宫。
贺兰南星站起身:“越世子,我想去荷花池畔散散心,先失陪了。”
越珩自是要同去,贺兰南星没有拒绝,两人一起移步荷花池畔。
贺兰溟见贺兰南星与越珩走在一起,压着怒火走过去:“七皇弟,原来你也在啊。”
贺兰南星淡淡开口道:“见过五皇兄。”
贺兰溟看了一眼荷花池:“越世子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自从那件事后,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水池边呢。”
越珩不搭理他,贺兰溟又对着贺兰南星笑了一下:“越世子小时候喜欢同我一道玩,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那日我同他说,湖边那个小畜生的母亲谋害皇后娘娘,他就信了,还将那个小畜生推进湖里。”
越珩黑了脸,转过头向贺兰南星解释道:“当时我年纪小轻信于人,后来多次打听过那个少年的消息,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也没办法弥补。”
他想说自己并非人品低劣之徒,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将小男孩推入湖中这件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结。
贺兰溟笑着开口道:“越世子,其实当年被你推下水的小畜生,就是我亲爱的七皇弟。”
越珩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他之前还疑惑,昭王并非畏缩怯懦之人,见了婉贵嫔这种宠妃尚且不惧,为何独独害怕自己。
原来。
越珩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贺兰南星漠然地睨着贺兰溟:“五皇兄,你这样只会伤到越世子,却伤不了我。”
贺兰溟冷笑:“背叛本殿下的人都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