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刘老头将破草鞋往地上一拍,’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杆子,摇头晃脑拉长了声音道:“只道那小赵县令,原是天门西处参宿托生!心有七窍,貌比潘安,腹有赤胆,诚若金玉。今儿八天皇帝有命,前来救我一县之民与水火——”
这说书人乃一老童生,卖绞丝糖之空隙还写些话本赚外块,十分有口才。众百姓听得极其入神,连手中的瓜子都忘了磕,见那说书人皱眉挑眼,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这小赵大人之来历,叫人猜不着想不通,可老夫瞧他那杏眼桃腮,目中带火,必定是那托塔天王之后——哪吒三太子转世!”
听到这儿,有人不服,一拍椅子站起来道:“大人力大如牛!要我说必是李二郎神托生!”
另有人摇了摇头,悠然道:“都不对,要我说还是文曲星最为恰当——”
眼见着众人就为小赵大人的来历叫起劲儿来,这偏僻地界上人多愚昧,凡有超出预想之外的好事发生,一时震动激荡,便认为是神天菩萨保佑,兀自给赵宝珠冠上神格来,也是一种朴素的敬仰之情。
衙门中,赵宝珠不知自己在百姓口中已成神了,他正忙着发火。
“一派胡言!”
高堂上惊堂木一响,赵宝珠’腾’得一下站起来,怒瞪着堂下的男人:“你去把你那吃了屎的嘴洗干净了再来!”
堂下,被告上衙门的男人猛地一抖,被泼天的怒气吓得一抖,却还是嘴硬道:“大人!小、小人说的真的都是实话啊……”
赵宝珠双手扶在桌案上,见他竟然还敢狡辩,眼睛简直要喷出火:
“你放屁!”
那人被他这一声厉喝吓得缩起脖子,低下头不敢说话,眼珠却还不老实地在眼皮底下转来转去。
赵宝珠一看他做那鹌鹑样子,怒火气一下子就烧到了天灵感,隔空指了那人好几下,气得’你、你、你——‘了三声,低头急得在桌上摸来摸去,抓住了个笔架,就猛地用力向那人扔过去——
“!你再给我作死?!”
’碰’地一声,那人当头被砸了个正着,’哎呦’一声,立即蜷起身子捂住额头上的破口。
赵宝珠尤不解气,急步走下堂去、一计窝心脚将那贼人踹翻在地上。那人向后跌倒在地上,这才知道了厉害,捂着往外直冒血的伤口一脸惊惧地看向赵宝珠:
“老、老爷——”
赵宝珠双眼如电,的目光简直能凝成锥子将他的面皮扎破:“你以为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计量瞒得了我?”
“律法上明明白白写定了,相邻间砌院前厚不得过五指!你倒好,悄悄修了十指的墙,外头瞧不出来,里头却被你挖了空!全来是蛮占他人的地盘!”
那人捂着额头,本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知赵宝珠明察秋毫,这里头的细巧他竟然看了个明明白白。殊不知赵宝珠也是农户出身,村里头你抢我二里地,我占你一院墙的事情他自小看了不少。尚且幼时他就敢拿砖头去砸别人的头,现今做了官儿,这些欺男霸女的玩意儿落在他手里、难道还能过得去不成!
赵宝珠双眼如电,指着苦主——一对消瘦母女,道:“你现在瞧着人家男人死了,越发的上来了!竟敢将墙直接往外推二尺!”
说到这里,赵宝珠气不过,伸手就将那人的领子揪了起来,啪啪啪上去就是三个大耳光:“我叫你横行霸道,叫你欺辱孤儿寡母!没良心的东西!你这脸皮不若今日就由我扒了去!”
那人被几个巴掌抽得眼冒精心,口里立即吐出一口血来,也顾不上额头的伤了,当场就俯下身来,给赵宝珠哐哐磕头:“大人、小赵大人,求求您放过小人,饶小人一条贱命吧——”
他血流了满脸,眼泪婆娑,如今是真的后悔了。若是他早知新来的县老爷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就不会做这蠢事了!如今是占了小便宜,却是要被拘进官府里,丢了大宗了!
他直起身来扒住赵宝珠的裤脚,不住求饶道:“求官府老爷绕我一命,我上头还有老夫老母,需要供养啊——”
谁知赵宝珠一听他找借口就更生气,回过头来大眼睛一瞪,双手拽住男人的衣领,竟生生把他提了起来:“你作孽的时候怎就没想到父母双亲?!我不若现在就将你料理了、也算给你母亲断一冤孽!”
那男人直面赵宝珠的怒火,终于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脸色苍白如纸,不断打着抖:“大、大人——”
赵宝珠冷哼一声,懒得再跟他费口舌,一把将男人仍在地上,竖眉立目向侍候一旁的衙役道:“给我打!!”
旁边儿待命的衙役这才舒了口气,是拿凳子的拿凳子,抓人的抓人。这几日百姓中想来衙门当差的陆陆续续都与赵宝珠签了生契,此时堂上还站了好几个青壮衙役,其中比赵宝珠大上一轮儿的都大有人在。然而此时他们都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
这位小赵大人长相有多动人,发起火来就有多吓人!
人家老爷都是让衙役打板子,这儿倒好,不肖他们动手,赵宝珠先将人打个半死。
要审案子,都不必上什么刑,小赵大人一声吼,贼人尿都得吓出来。
在这衙门上当了几天的值,他们是对赵宝珠心服口服。也不全是因为他的脾气,更多是为了赵宝珠明察秋毫,断案入神,且刚正不阿,全副心肠皆是为了百姓,这些衙役们都看在眼里。回去都跟自家婆娘感叹,他们县真是得了个好主。
这边儿要打板子,不好叫孩子看见。赵宝珠便吩咐阿隆将一对儿母女带到偏房去暂坐,那寡母看赵宝珠像看个活菩萨,对他是谢了又谢,甚至还立下誓言,要在家里为赵大人设一生祠、日日奉香求拜。
阿隆好说歹说才把人拉起来请到后偏房去,一回来却不见了赵宝珠。他四处寻找,终才在厢房榻上找见了人。
只见赵宝珠俯爬在榻上,一张小脸有些发白,眉心微微蹙着。
阿隆担忧地走过去:“老爷,你怎么了?”
赵宝珠听见声音,哼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撩,缓缓将脸转到一边儿去:“气得我心口疼。”
阿隆停了眉头皱的更紧,赶紧将赵宝珠扶起来,让他仰靠在榻上,帮他拍着心口:
“老爷见天着生气,怎能心口不疼呢?“
自赵宝珠刀斩范幺三这惊天一案后,满县的人都像找到了主心骨,全都跑来找赵宝珠申冤。往日里积攒的案子一朝爆发,县衙里惊堂木的响声就没停过。
赵宝珠又是个热心肠,开头还能坐得住,真碰上冤情,没两句就要拍桌子瞪眼。
阿隆一边帮赵宝珠拍背,一边劝:“那些贼人都是些腌臜东西,老爷何必跟他们生气。想打让陶章陶芮打呢,他们俩一身的牛劲,就愁没处使。”
农家小子手上有劲儿,赵宝珠舒服地直哼哼,咳嗽了两声:“嗓子也疼。”
“嗓子疼啊?”阿隆听了有些紧张,道:“必是那天淋了雨着凉了,老爷又不忌口,还天天发火,这下好了,定是病了。”
赵宝珠闻言有些讪讪。益州人喜食辣,以往阿隆不会做辣菜,翠娘却会做。自他来了,赵宝珠便顿顿吃辣,好不畅快。
阿隆嗔怪地看他一眼:“我去叫翠娘姐姐煮一盅银耳羹。”
说罢他便走出去了,谁知他刚去后厨吩咐了翠娘,一转头就见赵宝珠又在堂上了。此时正调停一起家庭纠纷,苦口婆心地劝着一名穿粗布衣裳的老妇人:
“哎呀,这又有什么,大丈夫自当游历四方,他要去跑镖局,您让他去不就是了?”
阿隆端着要给他润嗓子的茶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一对母子闹矛盾。儿子想出去跑镖局,老母亲不愿放他走,闹着闹着就闹到官府上来了。
只见那儿子人高马大,整张脸涨的通红,紧握着双拳站在旁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老母亲是个枯瘦的妇人,神情却是一样的倔强,娘俩谁也不服谁,一东一西站在两边儿,眼神都不碰一下。
赵宝珠在中间打着转儿地劝,出了一脑门的汗,见两人谁都不愿意服软,急得直给那老妇人作揖:
“大娘,你看这样成不成,我给你当儿子!”
赵宝珠弯腰一下下给老妇人鞠躬:“我给您当儿子!我伺候您!”
老母亲见他这般,终是板不住脸,自干瘦的面上露出微笑来。
阿隆见赵宝珠又是苦劝又是说软话,使出十八般武艺,终才劝得两母子重归于好。阿隆在一边看着赵宝珠将两人一路送到衙门外,心头骤然冒出一股热气。他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只是觉得无涯县再也不会得比赵宝珠更好的官儿了。
到了黄昏,阿隆说什么都不再放人进来,’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赵宝珠这才得歇。
结果吃了饭睡下,第二天起来就发了热。早晨阿隆叫他起床见没人应,一推门进去就见赵宝珠烧得两颊通红。伸手一摸,额头都能烫鸡蛋了!
阿隆顿时成了慌脚鸡,在衙门里大喊老爷不好了。最后还是来做早饭的翠娘稳住他,去城里请了大夫。
赵宝珠醒来时,便见自己旁边儿站了一个长须大夫,正往他的嘴里灌苦药。
赵宝珠皱着眉头撇开头,眼神茫然:“我……我怎么了?”
阿隆见他醒了,主动结果药碗,皱着眉头对赵宝珠道:“老爷,你病了,发热呢。”说罢舀了一勺药往赵宝珠嘴边凑:“老爷,喝药吧。喝了药才能好呢。”
赵宝珠于是张嘴喝了,熬得浓浓的药汁流入嘴中,苦得惊人,还带着些许药渣。赵宝珠喝第一口就噎住了:“好苦!”
阿隆劝道:“良药苦口啊老爷。”
赵宝珠抿了抿唇,被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是乡土药的熬法,将药材全部放进陶罐里,熬得浓浓的,里头一点儿利口的甘草都不放。虽苦得叫人喝不下去,但药到病除。
长痛不如短痛,赵宝珠皱着眉端起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喝了,将药碗一搁,向后噗通一声躺回榻上。
这药熬的极浓,赵宝珠躺在床上都觉得喉咙里在一阵阵冒苦水。他头也疼,嗓子也疼,脸颊通红,靠在床上皱着眉哼哼唧唧。
阿隆看得心软,伏到赵宝珠榻前小声道:“老爷受苦了。”
赵宝珠头晕目眩,紧皱着眉,哼哼了两声以作回应。阿隆看他难受,心疼极了,心里暗骂老天爷不讲道理,怎么偏生让尽心竭力的好人病着了?
谁知下一瞬,大夫收了药箱正要走,赵宝珠忽然睁开眼睛道:“等等,大夫既然来了,也去后厢房里帮那人看看。”
他口中所说指的是那日自翠娘家抬回来的陌生美男子。那人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一直昏睡不醒。
阿隆一听,心疼的心思一下子消了大半,瞪着赵宝珠道:“老爷!您都这样了还想着旁人呢?”
赵宝珠皱着眉道:“少废话,快带大夫去。”
阿隆拗不过他,愤愤带着大夫往后院里去了。他再心疼赵宝珠他就是小狗,真是劳碌命,一刻都不得歇的!
大夫走了,药材的苦涩味道却留在了空气中。青州多阴雨,终年潮湿,赵宝珠捂在被子里依旧觉得湿冷的水汽在顺着缝隙往他被窝里钻。他躺在榻上,问道后厨里柴火混着苦药的气味,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那碗药苦得他胃里发疼。
赵宝珠正烧得厉害,只觉得眼皮都烫得厉害,太阳穴一下下涨的发疼,怎样躺都不舒服。
睡也睡不着,赵宝珠就干脆爬了起来,摸过床头的信看起来。自他上任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为收拾这无涯县的烂摊子,他都没机会好好读一读叶京华的信。
如今掐指一算,自他离开京城已有近三个月了,叶京华必已入了翰林院。
赵宝珠斜卧在榻上,一句一句读叶京华的信,这信应当是在殿试之后即可就写了,笔迹略微潦草,可见下笔之时叶京华心中并不平静。头一句问他是否到任,后又问住的怎么样,吃的怎么样,是否有人服侍。
住的好,吃的也好,也有人服侍,少爷别担心。
赵宝珠一边读一边在心底回道。想着等他好些了,抽出些空定要回复少爷信件才是。
光是问他吃住细节的内容便问了两张纸,翻到第三张,叶京华才问他为*何不告而别,又问他为何不多拿些银子,如今银钱还够不够用。赵宝珠看着那几行字,几乎都能想到叶京华站在桌前皱着眉的模样,少爷是好人,虽是事出有因,但他这样一言不发地来了如此远的地方,定是让他担心了。
赵宝珠读着信,闻着叶家墨水的味道,竟十分安心,仿若他此时不是在湿冷的青州,而是在无时无刻不在烧着地龙的叶府。
刚强若赵宝珠,在生病时也格外脆弱些。赵宝珠想到叶府,竟忽得眼眶一红,鼻头一酸,长而卷的睫毛上下一眨,豆大的泪珠就滚出来。
若他是在叶府病着了,少爷定会温声劝他吃药,喝了苦药还有蜜饯吃。
这不想不要紧,一想到叶京华就更糟糕了,赵宝珠的眼泪若泉眼,不受控制地汨汨涌出来。
一滴泪水落到信纸上,登时将墨迹晕啦,赵宝珠赶忙把信放到一边儿去,翻身将脸埋进被褥里偷偷哭起来。他一边儿哭一边儿想着叶府里的人,又想到爹爹,最后又绕到叶京华身上。
离开京城时他满腔豪情,未能见上叶京华一面,虽是遗憾,当下却并未觉出什么。如今病着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了。
那些不舍与依恋若细碎的藤蔓从他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缠着赵宝珠的心尖儿,让他疼得一直掉眼泪。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叶京华。
不是为了叶家的金银权势,单为了这个人。叶京华对他恩重如山,似对待亲兄弟般疼爱他,如今他被放了官,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赵宝珠将头埋在被褥里,咬着唇骂自己没出息,只是生了个小病就这样期期艾艾,一边儿又哭得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一清朗的男声于他身后响起:“哭什么呢?”
赵宝珠哭声一听,猛地扭过头,便见一高挑瘦削的男子正倚在门边,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瑞凤眼呈着笑意落在他身上。
见赵宝珠转过头,他轻轻’哟’了一声,凤眼更弯了些:“看看这可怜见儿的。”
赵宝珠’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你醒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昏迷的美男子。
见赵宝珠醒了,他笑了笑,拉了拉肩上披着的外袍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拉了把椅子坐在赵宝珠床前,一副自来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