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嘴里塞着香甜的白米饭,看着大块色泽红润的红烧肉落在自己碗中,肥肉的部分还微微晃了晃,眼睛瞬间就亮了,
“今、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他愣愣地问。
齐嬷嬷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想是赵宝珠家里就一老父,日子必定过的艰苦,这肉食都要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一回,心中顿时怜意大起,伸手轻拍赵宝珠的背:
“好孩子,都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你尽管吃便是。”
赵宝珠闻言放下心来,埋头便是一顿猛吃,等四块红烧肉下肚,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嬷嬷,您也次(吃)啊。”
齐嬷嬷见他双颊鼓鼓如那林间鼹鼠般,可爱极了,弯着眼睛道:“嬷嬷一把老骨头了,吃不得这些油腻的。”说罢,她又给赵宝珠夹了筷子炝炒肉丝:“都给我们宝儿吃。”
赵宝珠见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却也不好拒绝老人的好意,埋头将齐嬷嬷夹到碗里的菜都吃了个干净。齐嬷嬷见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看赵宝珠的眼神比看自己亲外孙还宠溺些。
然而同时,另外桌上的人见赵宝珠这副吃相,之前因着见着他与预想不同的容貌而产生的一点惊诧又化作了鄙夷。这小乞儿生得一副灵巧的相貌又如何?根子上还是个没规矩没教养的,怎能跟他们这些从小在高门里伺候的家生子相比?
赵宝珠这边正奋力扒着饭,就听到耳边有人小声道:“跟饿鬼似的,白瞎了那副好相貌。”
说话的人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让旁人听到。赵宝珠咀嚼的动作一停,转过眼准确找到了那出声的男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人没想到赵宝珠竟然会看过来,一时楞在了当场。见赵宝珠上扬的猫儿眼冷冷瞥过来,让人胆寒之余竟很有几分妩媚。那人被他这么瞪着,脸色一阵青红,最后猛地低下头,又默默道:
“长得好了不起啊?动不动就瞪人,没家教。”
赵宝珠:……
他呼出一口气,再懒得跟这些人计较。看来这京城的人不仅脾气坏,脑子还不太好使。
·
饭后,赵宝珠一只手放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肚腩上。觉得是天也晴了,树看着也绿,一切都悠然美好极了。他吃饱了饭,比昨天更有力气,不到两个时辰就将鸡鸭全部安排妥当,还抽空将后院用来种些蔬菜的土全部翻了一遍。
做完这些农活,离用晚饭还有些时候。赵宝珠便又将书拿出来,蹲在大树下温习。他手上的书已用了十数年,各处装装订订,勉强还没散架。只是纸张已经薄得吓人,赵宝珠翻动的时候都得用上十分的小心,怕一不留神将它碰碎了。
榕树遮去头顶刺目的阳光,初春微带凉意的风吹着,赵宝珠缩了缩脖子,一边翻过书页,同时将将身上的衣服裹进了些。这北方就是不一样,这都开春了,大太阳天还这么冷。
赵宝珠缩着脖子一边往手上喝气一边读书,几只黄绒绒的小鸡仔从鸡圈里走出来,摇摇摆摆地贴到他脚边。
赵宝珠从书本上分出神来,看它们一眼,轻轻动了动脚将它们推远了些,低声道:“别过来。方哥哥不让我抱你们。”
小鸡仔们大惑不解,将脑袋缩在翅膀里歪过头,黑豆般的眼睛盯着赵宝珠,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赵宝珠见它们实在可爱,心里有些发痒。他将手里的书倒扣着按在胸口,抬头做贼似的向四周看去,想确保方理不在近处。
方理倒是不在。但这一看,赵宝珠倒是瞧见一个人影正在向这边走来。
他凝神看去,发现那正是午时骂他没家教的那人。他手上提着只巨大的木桶,行动间看起来有些吃力。等走到近前,他也看见了蹲在树下的赵宝珠,立即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
“哟。”他将手上的大桶放下,上下打量了赵宝珠两眼:“看书呢?”
他语气阴阳怪气的,一听便知道来者不善。赵宝珠沉下脸,抬脚将围在四周的小鸡仔赶开,将怀中的书收了起来。
那人见他如此动作,眉梢一动,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抢赵宝珠手里的书:“躲什么?你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拿给我看看——”
赵宝珠右手一收,将书卷别到腰后,接着双手狠狠推了那人一把,直接将人推得后退了两、三步才踉跄着站稳。
“离我远点儿。”
他寒声道。那人没想到赵宝珠会动手,面上愣了愣,接着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低头看向赵宝珠:
“人没多大点儿,力气倒是不小。”
赵宝珠年岁小,从小家中清贫,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长得不算高。但是面前的这个男子也只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在北方男子里这身量根本算不了什么。赵宝珠闻言冷哼一声,抬起下颌道:
“你也没多高,不必费这个口舌来说我。”
那人听他这样嘲讽自己的身高,显然是被戳中了痛脚,脸上一阵变色,眸色沉沉地看着赵宝珠,片刻后憋出一句:“牙尖嘴利。”
赵宝珠冷脸看着他:
“没事找事。你很闲吗?“
那人被他气得一个仰倒。他见赵宝珠长得秀气,又是个穷酸的乞丐,还以为他必定如同其他穷人一般唯唯诺诺。没想到他的性子竟然这般冲!
那人不服气,咬着牙道:“你在这里偷懒,就不怕我告诉方理让他将你赶出去?”
赵宝珠眨了眨眼睛:“偷懒?偷什么懒?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懒了?我的活早就干完了。”
闻言,那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他们可都将自己手中最繁重的活分出来扔给赵宝珠啊!
赵宝珠挑起眉,朝旁边让开了点:“你自己看。”
那人定定看了他一眼,接着略过他,向鸡圈走去。在看到眼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干净整洁的鸡圈,被细细翻过一遍的提低和在院子里悠然行走的鸡鸭,脸上神色几变。他们这些仆人多半在叶家侍奉已经有些年岁,知道主子对下宽容,不会轻易赶他们出去,便早已习惯了这种三天打鱼两天嗮网的日子。现在骤然看到赵宝珠这么个干活利索的反倒不敢置信。
“怎么样,现在信了吧。”
赵宝珠得意洋洋地在他背后说。
那人缓缓回过头,阴沉地看了赵宝珠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木桶,忽而心生一计。
“既然你自己的活干完了,那就顺便帮我把马也喂了吧。”
他转过身,颇有些趾高气昂地往通往马厩的小道指了指:
“那些可都是少爷的爱马,随便哪一匹都比你精贵多了。你好生伺候着,我是看在你干活还算利索的份上才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与你。”
听着他一通说辞,赵宝珠简直都要气笑了。他’哈’了一声,双臂环在胸口,眼尾上挑,戏谑地看着男人:“我凭什么要帮你干活?”
他骤然沉下脸,冷然道:“门都没有!自己的活自己干去。”
那人闻言一噎。他这套说辞放到那些根基浅、年龄小的小厮身上向来是很管用的。没想到赵宝珠居然不吃这一套。他被当场下了面子,看着不假辞色的赵宝珠,有些下不来台。然而下一瞬,他眼神一飘,突然心生妙计,不着痕迹地将脚转到一边。
“喂!”
赵宝珠见他突然撒丫子就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想跑?!”
那人边跑还边喊:“快去喂马!那几位祖宗不喂等会儿可是要叫起来的!”
赵宝珠柳眉竖立,下意识地想去追,但他对这院子的结构不熟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三两下就消失在了曲折的小径中,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赵宝珠双眼快喷出火来,朝那人消失的地方隔空挥舞了一下拳头。他这几日是初来乍到,在人家的地盘上都收着脾气。等到下次再见那人,一定要给他脸上狠狠来上一拳!
第8章 叶京华
人一溜烟儿跑了。赵宝珠独自站在院中,胸膛起伏着,四周的小鸡仔仿佛察觉到他的愤怒,纷纷四散逃开。
“恬不知耻!”
赵宝珠兀自怄气了半天,恨恨骂了一句,回头继续蹲在树下看书。他自己的活干完了,绝不会当那个冤大头替别人干活。
然而他闷头看了会儿书,却始终不能集中精神,余光始终能看到那只伫立在那的木桶,里面应当是马匹的饲料。
赵宝珠翻过书,撩起眼皮看了眼桶,没读两行,又看了两眼。
……这桶放在这,马岂不是要挨饿?
赵宝珠家中清贫,小时候也挨过饿,知道那感觉有多难受。他自小跟家中养的鸡鸭牲畜长大,对动物很有好感,见不得这些通灵性的动物受苦。
纠结了半响,赵宝珠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自地上站了起来,提起桶向通往马厩的小路走去。
赵宝珠甚少见过马。他们村里犁地拉车多用牛或者驴,他只是在县城参加乡试时,在县令老爷的家里看到过一批用来拉车的马。那匹马年纪有些大了,浑身是接近土地的黄色,马腹干瘦,皮肤下勒出一条条肋骨的痕迹,赵宝珠便认为天下的马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所以当他看到马厩里那三匹高大的骏马,下巴立即掉到了地上。
他面前有三匹马,从左到右是枣红,白色,和黑色。中间那匹雪白的骏马足足有三个人叠起来那么高,乌黑的眼珠半垂着,纤长的睫毛半盖住眼睛,神态中自带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赵宝珠张着嘴,看它颈后的毛发在空中轻轻漂浮,恍然间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仙境,传说中三千神兵天降,座下的马匹恐怕也不过是这个样子。
“好漂亮……”
赵宝珠喃喃出声。视线随着白马优雅高昂的脖颈向下,看到它肌肉流畅饱满的前蹄,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骏马是这个样子。
他将手上装满干草的桶放到地上,小心地看了三匹马一眼。在欣赏的同时,骤然看到这么高大的几匹骏马,他也有点犯怵。不知这些马儿见到不熟悉的人来喂它们会不会咬人。
赵宝珠看着三匹骏马修长有力的前蹄排排放在一起,咽了口唾沫,若是这些马儿不高兴踹他一脚,他这条小命今天可就交代到这儿了!
赵宝珠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将桶提起来一步一步缓缓靠近食槽,看了一眼最左边枣红色的马儿,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慢将桶倾斜过来,将干草一点点倒出来。
他尽量放缓了动作,力图不要引起马儿的注意。幸好这只枣红色的马似乎也对他缺少兴趣,只撩起长睫看了他一眼,便缓缓低下头,去吃食槽中的干草了。
赵宝珠见状松了口气,感觉心底的惧怕少了些,转身向右边去为下一个食槽添上干草。雪白的马匹伫立在他身前,看着赵宝珠弯下腰,将桶里的干草往食槽里倒,轻轻张合了一下眼睛。
赵宝珠正专心地倒着干草,突然,一股热气喷到了他的耳际。他颤抖了一下,转头看去,在极近的地方看到了马匹乌黑圆亮的两只眼睛。
!!!
赵宝珠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正缓缓靠近他的马头,下意识地以为是马儿要咬他:
“别、别咬我!”
他被吓着了,惊惧地后退了一步,谁知正好踩到了刚才掉在地上的木桶,刹那间失去了平衡,向后摔了下去。
“砰!”
随着一声闷响,赵宝珠头上一痛,顿时一阵头昏眼花,倒在了地上。
·
同时,前院里,方理穿过院门,抬手撩起梧桐树的树枝,一眼便看到了等在朱门边,穿着宝蓝色长袍的男子。
“方管事。”
两个着鹅黄衣裙的小丫鬟站在半拱状的院门便,朝方理行礼问安。方理看了她们一眼,随口’嗯’了声,便大步朝朱门边的男子走去。
“哥。”方理走到那男子身边,轻轻喊了一声。那蓝袍男子转过脸来,露出一张跟方理有七分相似的面孔。他看见方理,轻轻拧了拧眉,道:“你到前院来干什么?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厨房里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男子名叫方勤,与方理是亲兄弟。两人自小便被分配到了叶家的二少爷身旁,长大弟弟当了管事,而哥哥则留在了二少爷身边继续伺候。
方勤的五官比起方理要柔和些,脾性也更加温和。方理却从小就惧怕他这个永远笑盈盈的大哥,闻言赶忙点头道:“都安排好了。现在天气凉,早晨我就让后厨炖上了百合乌鸡汤,是最温补的。”
闻言,方勤的眉心才松开些,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这急忙忙来寻我,有什么事?”
方勤看了自己亲哥一眼,组织了下语言,低声道:“我就是来问问你……那天少爷捡进来的那个乞儿,有谁经手过他的行李?”
“什么乞儿?”方勤疑惑了一瞬,接着恍然道:“哦,你说那日邓云陪着的时候捡进来的那个,南边逃难来的?”
方理点头:“是,就是他。他昨日跟我念叨说自己丢了东西。”
方勤皱起眉,此时也明白过来方理在说什么,他沉默地盯着看了了片刻。在方理脑门泌出冷汗时,才缓缓道:
“你是今日吃错了什么东西不成?”
这句话在方勤嘴里已算是重话。方理赶忙双手合十,向他哥告饶:“我也知道不会有人动他那破布包,只是这小儿老跟我嚷嚷,我耐不住他磨缠才来麻烦哥哥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