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生气。”这人道歉也没诚心,居然还倒打一耙?
“明明就是生气了,你每次生气都这样,不跟人说话,还不让人上床。”不跟人说话尚能克服,不让人上床就得活活把人憋坏,蒋贺之只得继续解释与安抚,“我跟杨曦碰巧同一天生日,警校的日子你也知道,粗衣糙食挺苦的,难得一起庆生就闹得晚了点。他跟我同病相怜,也年幼就没了爹,还一直照顾生病的妈,我们越聊越投契,发现对方还跟自己一样‘取向’特殊,慢慢就有点神志不清了,就……”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瞥身边人,没说是杨曦主动“袭击”自己,只以个尽量诙谐轻松的口吻说下去,“就王八对眼绿豆,接了个吻。”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就一个吻而已,他本来也不是我的菜么。”蒋贺之扭头再看盛宁一眼,见他仍是无晴无雨的样子,也琢磨不出事态严重与否,又没正经地拍起马屁,“你也知道我品味不凡,只喜欢冰天雪地的大美人。”
“那你是他的菜了?”盛宁还是没表情。
“可能吧,”蒋贺之依旧没敢实说,后来在警校的日子里杨曦对他狠狠追求过一阵子,只说,“盛处长慧眼识英才,人家也不是瞎的么。”
盛宁又不说话了。
雨天车少,见路况通畅,前后左右都没车,蒋贺之突然解了安全带,舍了方向盘,扑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就亲了盛宁一口——实打实的一口,重重咬在唇上。
盛宁及时将人推开,已是一脸失血的惨白。
“太危险了,你疯了!”车祸的记忆再次袭来,盛宁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依然惊魂未定,“亏你还是警察,疯子!”
“就是疯了,你再生气,我还会更疯的!”重新系上安全带,蒋贺之当真疯癫颠地舔了舔嘴唇,味美一如初吻,他笑出一口满足的白牙,“领导,在你之前的事情能不能一笔勾销,我保证今后只亲你一个。今晚,今晚我就马力全开,好好补偿你,好不好?”
“不好。”这人简直无赖透顶,说着补偿,还不是为了自己爽。盛宁仍欲发作,又怕这人再作出什么疯狂举动,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这在蒋三少看来,就算雨过天青了。
天公也顺势作美,雨渐渐小了,渐渐停了,蒋贺之开车更快,妥妥当当地将人送回了检察院。
下了车,盛宁正往反贪局的大楼走,突然被人轻轻地叫了一声:“盛检,盛检看这里。”
盛宁转头,寻到出声之人,竟还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辨认出来,是自己的准姐夫张宇航。也不知在检察院的停车场里躲了多久,此刻他戴着口罩墨镜,压低着帽檐,全副武装、畏畏缩缩的,像个贼。
一见盛宁靠近,他立马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墨镜,竟露出一张斑斑青紫的脸,一只眼睛红肿带血,凸鼓犹如鸡蛋,至少也是眶周骨裂了。
“你怎么弄成这样?”盛宁问了一声。
“小舅子,小舅子救我……”张宇航突然哭了,他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说,“我要举报,我知道爱河大桥为什么会塌!”
那日共进晚餐之后,可能盛艺也觉出了两人间的不匹配,结婚的事儿已经没下文了。但不妨碍这位张老板在生死攸关之际,第一时间就想到来检察院寻求庇护。
盛宁将人带进了反贪局的询问室,听张宇航说,他应酬完毕凌晨回家,突遭一群歹人袭击,看架势像是黑社会。对方一行四人,看着不为索命,而是想要绑架他,可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蒙面的人,两方人马竟为了他的归属打了起来,后来的那个蒙面人还差点勒死他,亏得他当时兜里带着一把小刀,一下扎进他的大腿里,也就趁乱逃走了。逃走之后,没敢去医院也没去报警,折回家拿了点东西,然后又在检察院的停车场里窝了一宿。
说完,他就把那柄小刀拿了出来。
叶远将刀子接来一看,竟是一柄弹簧小刀,随他动作,雪亮刀刃倏然弹出,再一细看,上头还隐有血迹。
叶远当即斥道:“这不是管制刀具么?你随身携带管制刀具,想干什么?”
张宇航小心地回答:“我……我就是听到爱河大桥塌了,知道肯定会遭人灭口,才带着防身的嘛。”
叶远又问:“你既然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报警?”
“报警?”张宇航挤挤豆眼,一脸不屑,“不是我夸张,至少半个洸州的警察都是黑警。”
这话当然是夸张,但考虑到根深蒂固的新湘军,也不全然是夸张。
张宇航声称,如今他谁也信不过,只信任自己这位未来的小舅子,他说,这座名义上由城桥集团修建的大桥,其实早就外包给了他的公司。但泰道一没有修建跨江大桥的资质,二没有修建跨江大桥的能力,于是又辗转将工程外包给了美合置地。他一口咬定,一定是美合置地偷工减料,才致使大桥坍塌。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能佐证吗?”盛宁皱着眉问。
“有有有,当然有。”张宇航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他说,你们上次在城桥集团看见的顾问合同,其实是这类协议中的阳合同,你们来查当然是查不到问题的,顾问合同上的管理人员他们有,真正的分包合同私下再签,明面上一切手续都没有问题,但他现在拿出的这份“阴合同”才是爱河大桥的外包协议。
盛宁将张宇航手中的阴合同接过来,迅速浏览之后,又问:“你认为城桥集团为什么要把工程外包给你的公司?”
这话其实是明知故问,就是要听当事人自己阐述一遍。蒋瑞臣以个人名义出资25亿,但包出去的合同只签了20亿,这一进一出,5亿资金就到了城桥集团的“小金库”里,再上上下下一打点,就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侵吞工程款么?”张宇航果然全招了,他说,“这些年泰道替城桥转手过不少工程,其实就是陶晓民他们私人的钱袋子!陶晓民经常说,国企人员成本等开支庞大,干个工程,吃心吃力还不挣不到钱,不如外包出去省心省事儿。”
“这不就是典型的‘靠企吃企’?”叶远听罢连连摇头,道,“难怪城桥内部问题这么多,早该把他们都抓起来了!”
陶晓民正是城桥集团的一把手,因打过不止一回交道,盛宁对此人很有印象,又对张宇航说:“那你跟美合置地签的工程合同呢,也拿出来。”
“这……”张宇航竟还拿乔,犹犹豫豫地不肯动。
叶远擅扮黑脸,猛地拍了下桌子,呵斥道:“让你拿就拿出来!”
对方哆哆嗦嗦地又递出一份厚厚的合同,盛宁接过来再看一眼,不由冷声一笑:“可这合同只剩12亿了,你比城桥心还黑,人家吞5亿,你却吞了8亿。”
“我冤枉啊,小舅子——”
“我不是你的小舅子。”盛宁冷脸打断对方。
“我冤枉啊,盛检。”张宇航又勉力地挤了挤眼睛,挤出一滴带血的浑浊的液体来,也不知是不是泪。他用一种夸张的做戏般的哭腔说,“这8个亿真进我口袋的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啊,你请胡四爷——”
叶远厉声打断他道:“什么‘四爷’?这里是人民检察院,没有这么匪气的称呼!”
“对对,不是‘四爷’,是胡四!我跟胡四相识多年了,这合同就是他在我面前签的字。”张宇航被这小同志一吼,当即乖乖改口道,“但你让这种黑社会替你做事情,能不给他一点甜头吗?!这八个亿早就都打进他的私人账户了!”
盛宁略微沉吟,问:“公司收入却不入公户,而是私下入了老板的个人腰包,常见两种情况,一是为了偷税,二是合伙人侵占合伙企业财产。你觉得胡石银是哪一种?”
“都是嘛,”张宇航道,“他跟他那个一起合伙的小弟洪兆龙一直就不对付嘛。”
叶远听到这里,已是义愤填膺:“这群黑社会可真是祸国殃民!12亿造出的跨江大桥能不塌吗?”
然而盛宁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12亿能把桥造完就不容易了,哪儿还有利润可言?”他正色又问张宇航:“洪兆龙也不是傻的,胡石银带回这么一个能让公司亏到姥姥家的项目,他作为合伙人,怎么会同意?”
张宇航不以为然道:“这就是胡四他的本事了。后来我们一起喝了酒,他还跟我吹嘘呢,他有的是渠道进那些便宜劣质的造桥材料,为了省钱,他还擅自改动了设计方案,比如把成本更高的部分钢箱梁改成了很薄的钢板梁,他说就算造桥款只剩12亿他照样能挣钱。”
叶远问:“你说的这些,有录音、录像或者第三个人能证明吗?”
张宇航咋呼道:“哎,我就是人证啊,我的口供不足以证明吗?”
叶远又问:“你还有要举报的事情吗?没有就可以走了。”
“走?走哪儿去?”张宇航当即面露惊恐之色,狠狠地抱紧了自己的公文包,“我不走!我就在检察院住下了,胡四现在不念旧情要灭我的口,我要是落到他手下那群黑社会手里,肯定比死还惨!”
“那你就先待在这里,一日三餐反贪局会提供。”张宇航掌握的材料十分重要,确有被人灭口之嫌,盛宁与叶远一同走出询问室,思考一番,又吩咐叶远:“现在就跟蒋队联系一下,让他们从刀具上提取凶徒的DNA,再看看张宇航遇袭的地方有没有路面监控,核实他说的情况。”
叶远转身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又回来了。他神色凝重地汇报道:“盛检,路面监控虽没有,但还真有情况。今早有人在张宇航遇袭的地方发现了两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公安那边说,两名死者都是洪兆龙的手下,凶手出手非常干净利落,杀人犹如杀鸡,怀疑是洪兆龙与胡石银又起内讧,胡石银那边派了职业杀手干的。”
张宇航方才说是一行四人,说明还有两人从职业杀手的手里逃跑了,但这种黑吃黑必然是不会报警的。这则消息令盛宁更觉不安,沉吟片刻,他又吩咐叶远再给公安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一定注意防范,洪、胡这两伙已经分裂的黑社会势力很有可能会在近期发生火拼。
第64章 站队(一)
本该由粤东省海事局负责调查的一起大桥垮塌事故,由于张宇航的举报,瞬间就成了一桩涉及国企老总集体贪腐的重大案件,最终案子获取了最高检的支持,由粤东省检察院立案,从洸湄两地的纪、检、公三机关抽调人手成立7.22专案组,协同一起调查。
盛宁虽主动向上级打了申请,但这座大桥牵系甚广,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至少跟城桥集团、黑社会美合置地、洸湄两地的市政府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无法完全相信一家之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他想经由廖晖介绍几位上海那边的土木工程专家,远离粤地这个是非中心,想必也能更客观公正一些。
盛宁跟廖晖的秘书约了时间,约了个小廖总在洸州的日子,亲自登门拜访。
他走进盛域在洸州的办公大楼,进电梯、出电梯,来到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外。他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阵尖细的、令人不太舒服的调笑声。
“进来。”是廖晖含混的声音。
盛宁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书架上的那尊白玉狮吼观音。书架就置于总经理办公桌的后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那道泪迹般的裂痕又长了一些,好似观音不忍众生苦,触目伤怀,潸然更甚了。
廖晖的怀里还坐着一个女孩,看着青春艳丽,大学生模样。
两人正在接吻,接一个十分凶残的吻。廖晖跟饿极了的兽一样,咬着女孩的下唇不放,又撕又扯,很快就见血了。女孩轻轻战栗,呜咽挣扎。
一个吻似一顿美餐,廖晖满足地舔了舔嘴唇,仍死死攥着女孩的下巴,掰过来掰过去的,向盛宁展示她那张美丽年轻的脸,他问:“你觉得她像你姐姐年轻的时候吗?我怎么觉得,明明年轻,五官也像,可就是没你姐姐漂亮。”
“都漂亮。”盛宁客气地说了一句。曾有一位大导演说,盛艺之美,百年难遇,自然非常人能比。
“差远了,怎么看都差远了,不过她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像的了。”廖晖直勾勾地盯着盛宁,眼神像盯着猎物的蛇,“她是上戏播音主持和表演的双科第一,但我不让她选表演系,我觉得主持人比较好吧,天天穿得正正经经的,跟你们的检察制服也蛮像的。”
“长留街旧改的进展怎么样了?我前阵子回去过,发现好像没什么动静。”久未谋面,盛宁试着关心一下老同学。
“去年跟你宴请全村的时候,我还想着这可是苏东坡住过的村子啊,咱不能辱没了斯文啊!他妈的今年才知道哪有斯文啊!还说只要斗垮李乃军就乖乖搬走,他妈的李乃军都痴呆了,这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畜生,全都翻脸不认了!”
“我小时候从没听过长留街还跟苏东坡相关,”盛宁解释道,“可能是知道这块地方早晚会拆迁,村干部为了坐地起价,故意诌出来的典故。”
“活该我信你,活该我倒霉!我算是明白了,这长留街就跟我毕业后的人生一样,踏进去就甭想出来,越挣扎还陷得越深,早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廖晖怪笑一声,又当着对方的面,动手去脱女孩的衣服——
“册那,摆啥膘劲?”见女孩在外人面前羞涩不肯,他便操一口沪语直接开骂,扬手就抽了她一个耳光。
女孩被打得嘴角出血,赶紧向门外逃去,廖晖骂骂咧咧的,起身就追。
眼见女孩的长发险被一把扯住,盛宁挺身将她护在身后,冷声斥他:“廖晖,别太过分了。”
“还是那么圣母……”廖晖疯疯癫癫地笑了,凑近了对盛宁说,“你要想护着她,你娶她呀,你的老婆我就不动了……”顿了顿,他又作出恍然状,摇头晃脑地说,“哦,我忘了,你娶不了她了,你跟她没什么两样,也是夜夜张腿给人骑的贱货了。”
他们已经差不多一年没见面了,盛宁几乎都认不出眼前这个男人了。光天化日,他的身上却酒味扑鼻,他轻抬起的下巴上满是细碎胡渣,连脖子上都杂毛丛生,确实像兽多过像人。
盛宁失望透顶,转身欲去,却又被身后人叫住了。
“盛宁,等等。”廖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文件袋,啪地甩在了盛宁面前的地面上。他说,“你要的专家、你要的资料,都在里面了。”
盛宁躬身将资料袋捡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力所能及地劝一句:“廖晖……”
“别说,什么也别说,已经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廖晖从方才那种非人类的癫狂状态中清醒过来,倒开始掏心掏肺地劝他,“但你还来得及,你先听我说……你一直没出事,是因为你在洸州,你是名动洸州政法系统的大红人,你还是那位蒋三少的心上人,想动你的人多少会有所顾忌。但去了湄洲,可就没人顾忌你的身份了……”
两人隔着几米距离对视着,廖晖说的,他又岂会不知。
“盛宁,找个理由,生病也好家里出事也行,把这个案子推了吧。”廖晖最后红着眼睛,近乎哽咽着央求,“就当我以老同学的名义求你,求你别找死。”
走出盛域大楼的盛宁,在等车时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二次车祸后被迫截肢的辅警。他拄着双拐,由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搀扶着,正慢吞吞地、一步一瘸地向前挪动。
“不听使唤了……都不听使唤了……”男人喃喃重复,说的是他的脚,可能也是他的余生。到死他都是个没用的残废了。
“爸爸,慢一点,我们慢慢走——”女孩话音戛然,她看见了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的人。
她朝他投去了极其锐利的一瞥,恨不能靠这一瞥就剜掉他的眼。接着她的父亲也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猛地打了个抖,然后仓猝地低下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同样充满怨怼的眼神。
他们迄今不明白,为什么这人非要跟那位周公子较劲。
盛宁站定,默默注视着这对父女。他看见女孩朝他动了动嘴唇,可能骂了一句脏话。但周遭车来车往,她鼓足勇气的一声骂,却恰巧被一记高分贝的车喇叭压了过去,压得严严实实的。
这是他没有“三思”的后果。这个后果却让这对无辜的父女承担了。
然而他不能向他们报以哪怕一丁点的歉意。抱歉意味着后退。后退意味着那群纨绔还可以故技重施,以无辜者的安危为自己脱罪。
天昭昭,日朗朗,这个世界本不该这样。
盛宁一直目送这对父女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还久久地立在原地。
第65章 站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