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然紧接着问:“他结婚了吗?有没有老婆孩子?住在哪里?你帮我在你们系统里查一查。”
邢天意原本躺在她膝盖上,而孙惠然坐在汤辰最喜欢的沙发上。这句话一出,邢天意坐直了,抬头看孙惠然。
孙惠然:“你很为难?”
邢天意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们就业中心的系统跟危机办总部不连通,我自己查不到。我帮你问问危机办的朋友吧。”
孙惠然抚摸她的脸庞,奖赏她一个吻:“我可能要做最坏的准备了,天意。现在我还能留在王都区,是因为危机办不想跟黑兵直接起冲突。但黑兵也在找我。黑兵原本并不知道血族已经放弃了我,为了保证王都区的稳定,他们不会逼迫太紧。但54号站的事情爆发,哈雷尔为了把我逼上绝路,一定会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邢天意:“那你离开这里行吗?去南方?或者离开中国。”
孙惠然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社会和科技的发展让古老的特殊人类失去了很多先天的优势。在孙惠然手中做整容手术的血族并不少,其中不乏犯了大事要改变外貌、逃避监控追踪的。王都区没有数量繁多的监控摄像头,但孙惠然只要离开王都区,就无法避免暴露在镜头之下。就算开邢天意的车走,车子也会成为更大的目标。
两个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邢天意靠在孙惠然膝盖上叹气。
汤辰家里食材很多,邢天意饿了就去做饭。孙惠然陪着她在厨房流连。
邢天意边哼歌边做饭,脑子里却一直绷着紧张的弦。过去孙惠然也会对她说血族的事情,但从不涉及孙惠然自己,更不要提与血族长老相关。邢天意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自从在54号站附近的荒地里捡回孙惠然,孙惠然便对邢天意展现出了迥然不同的依赖。邢天意确实是现阶段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但邢天意不认为她甘心寄人篱下。
火腿炒面出锅,邢天意把碟子放在桌上时,靠在冰箱上的孙惠然忽然说:“我发现汤辰跟你挺像的。”
邢天意一怔。
孙惠然的语气漫不经心:“那股子倔劲儿简直一个妈生的。”
邢天意笑了:“我倔吗?”
孙惠然:“倔呀……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倔。”
筷子在邢天意手中攥了片刻,才慢慢放到桌上。她直视孙惠然:“谁都可以,汤辰不行。”
孙惠然:“嗯?”
“你喜欢谁都可以,汤辰不行!”邢天意的眼泪收放自如,“我恨你一个人就够了,我不想恨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完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让眼泪夸张地落下来。她换了个方式,垂着头把桌上的碗碟重新地摆了又摆,没有定数似的。一滴水珠从脸颊上落下,在餐桌上砸出小圆。她用指头把落下的眼泪擦干,扭头去洗锅子。
孙惠然果然从后面抱住了她,笑着致歉。语气跟以往一样,仿佛刚刚说的话只是一种玩笑。邢天意的心却如擂鼓一般狂跳。
孙惠然已经看出她和汤辰之间有一些更深层的联系,所以在试探?还是孙惠然其实也跟拉斐尔一样有转化的能力,汤辰是她的目标?
邢天意并非时时刻刻都拥有自信,确定孙惠然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孙惠然是一个活得很久、又太过狡猾的人。她起初对邢天意绝无任何的怀疑,是因为邢天意的言行都表现得跟她最喜欢的那一类女孩相近。她对邢天意的信赖,是饲主对宠物的信赖,是保护者对弱者的怜悯。
但从邢天意出现在54号站、并且接住了孙惠然开始,一切变得不同了。保护者和弱者的身份在那一瞬间彻底交换。孙惠然会感动,会更加地爱邢天意。但她在伤势恢复后,在安全的场所里,她必然会重拾怀疑。
邢天意设想过如何应对孙惠然的质疑。但她没想到孙惠然居然对汤辰流露兴趣。
“你心跳好快。”孙惠然捧着邢天意的脸,尾指轻轻搁在邢天意颈脖的血管上,“紧张什么?我跟汤辰提议让她加入我们的时候,她都没有你那么紧张。”
邢天意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这是谎言,但目光下意识地慌乱闪缩。
孙惠然:“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眼泪不奏效了。撒娇也不合适。邢天意疯狂回忆艾达作品中是否有过相应的情节,主角又是如何应对的--却听见孙惠然轻声问:“为什么连汤辰家里也有艾达的书?哦不对,只是一个随书附赠的书签,但我认得。你早就知道我是艾达?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的,宝贝?”
第68章
在斗兽场的库房中,邢天意曾逗留了很久。当她回到家,向父母展示自己从库房中偷走的血族残骸时,她看见父母飞快交换了眼色。家中的气氛变了,他们开始频繁地询问邢天意的去向,只要她回家太迟,两个人就会忧心忡忡。
为了不让邢天意过多接触残肢,父母代替她进行试验,试图找出血族长寿的秘密,或是找到能杀死血族的方法。但血族残肢的复原力惊人,除了切碎那些手指,他们无法找到任何损伤手指的办法。
孙惠然从天而降,落在邢天意的怀中,身上的血也沾满了邢天意的外套。邢天意开车把孙惠然送到汤辰家里时,将外套丢在了后座。这是个自然得不得了的动作,孙惠然甚至记不得这个细节。但外套上的血,成为了邢天意重要的试验品。
她剪下沾血的布料,用它抓住血族的断指,但没任何反应。邢天意切开那根手指,再次用血触碰断口。那根无论用硫酸还是强碱都只能短暂腐蚀、最终一定会复原的手指,无法从断口长出肉芽,也无法再愈合了。它的伤口裸露在空气里,反复蠕动。
兴奋的邢天意让父母更加忧虑。
我们不应该让你看那本日记。母亲低声抽泣:你停一停吧,天意……没必要再找血族或者什么艾达复仇,那是前人的仇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了保护你,我们甚至不想让你以狼人的身份活动,我跟你爸爸都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
“日记”是一本霉绿色封面的笔记本,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是母亲的祖先传下来的。上面记录了一个奇特的故事。
在面包街工作的女孩常常路过一扇半开的窗户,她知道住在那个房间里的,是一位金发的美丽女人。
女孩跟窗户里的女人交换过目光,女人称赞她闪烁的雀斑非常可爱,这让她的脸颊禁不住绯红。那扇窗子上种着枝条很长的花。花枝勾在那女孩的衣领上,女孩匆忙扯下时把花盆也一并扯到了地上。
两个人相互道歉,说着说着都笑起来。女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自己,或许是第一眼,或许是第一句话,或者是她第一次到女人家中做客,对精巧美丽的银刀啧啧称奇时快乐的眼神。贫穷让她对女人家中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她看女人的目光,比书中平凡普通的农户少女仰望长生不死的血族公爵更为虔诚真挚。
她把自己最心爱的小羊的名字“艾达”,交给那位美丽的血族女性作笔名。艾达则为她写了《玫瑰血池》,血族女公爵和家庭教师的故事,因为她的梦想是当一个家庭教师。这特殊的圆梦方式,让她对艾达充满了眷恋和爱意。
她认识的单词不多,笨拙地阅读艾达的故事,常常为书中出现的陌生词句犯愁。艾达出奇耐心地教她读书、骑马、打扮,写她喜欢而自己不屑的引诱血族系列畅销书,带她到她一生都进不去的宴会上,让她认识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艾达说,我活得久,但爱很少;那稀少的爱全都交给了你,你应该感激。
没有人像她一样获得过艾达那么多的怜惜和馈赠,但她却还要向艾达索求更多——她们富裕了,争执却总是从“爱不爱”开始。
艾达确实对女孩的家庭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她瘸腿的父亲过着怎样的日子,在富人家中养马的哥哥多么疼爱她。女孩照顾病重的母亲无法与艾达见面时,艾达会强行把她从房间里抓走。艾达把她带到血族的聚会上,向众人隆重地介绍她,但又允许别的血族咬她,撕开她的衣服,把她作为一种美食呈上餐桌。
掌控一切的血族认为自己的爱是最纯粹的:只关注爱的人本身,对她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顾。
这种爱一天天地冷却降温。女孩开始筹划逃离,她要求艾达把《玫瑰血池》的钱分一些给自己,艾达答应了。然而血族答应这个要求的晚上,她独自穿过面包街走回家,捂着眼睛哭了一路。她后悔了,这个要求是过分且无礼的,她只想激怒艾达,但金钱对艾达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艾达以为她想要钱,于是把引诱血族系列书籍的钱也全都交给了她。为了让她高兴,孙惠然什么都能够做,比如把自己的笔名改成“艾达”——这件事的意义简直相当于在上帝面前交换戒指和誓言。但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日记”的字迹一开始是幼稚凌乱的,随着时间流动,越写越流畅。邢天意当时在装满母亲传家宝的箱子里找到这个笔记本,很快就津津有味读了起来。她发现日记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女孩”写的,后半部分的叙述者换成了“哥哥”。
而两部分的分野,就在女孩决定彻底离开艾达,向她告别的那一天之后。
那把曾被她赞叹过、用手指谨慎地抚摸过的精美银刀,是艾达的“父亲”送给艾达的礼物。银刀留在女孩干枯的尸体上,黑色的血液爬满胸口和闪亮的刀柄。母亲因打击而离世,父亲匆匆从镇上赶到伦敦,途中被马车撞断了腰。剩下的只有哥哥——她除了养马,一无所知的哥哥。
哥哥在伦敦呆了两年,调查“艾达”的下落。那隐隐约约的可能性冒头时,他在日记上留下了颤抖的字迹:我想杀了那个吸血鬼,但我能怎么做?
哥哥回到了养马的地方,跪在他魁梧的男主人面前,恳求他咬自己。
他服侍的家族,是一个原生种狼人家族。
哥哥从此变成了狼人,丑陋、高大、总是佝偻着腰。他与来自东方的女仆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几岁时在与牧羊犬的争斗中露出了狼的耳朵。主人的家族在战争中覆灭了,但狼人的血脉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一直延续,直到邢天意看到这本日记。
奇妙的是,邢天意、邢天意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都是狼人。这条血脉中只有女性继承了狼人的基因,仿佛冥冥中注定,要以女人的身份向孙惠然复仇。
邢天意知道这仇恨确实与自己无关。但这是无聊日子中最有趣的部分,她因为祖上的仇恨而担负了非凡使命,而且是狼人族群数千年都无法勘破的秘密——寻找能够杀死血族的方法。
而此时在她面前,孙惠然的逼问仍在继续:“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的,宝贝?”
邢天意预想过这一刻。她几乎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就像等待使命的结局。
她仰头吻孙惠然:“原来你就是艾达……所以《玫瑰血池》后记里写的都是真的?那是你写给挚爱之人的故事,你的梦想就是和她共同度过一生,直到死去?”
孙惠然只是淡淡地笑着。
邢天意:“我不知道你是艾达。但我好嫉妒艾达。汤辰告诉我,艾达是个血族,所以我不停地寻找艾达的书,我想找出……找出那个方法。”
孙惠然:“嗯?”
邢天意:“把我变成血族的方法。”
她的目光变得狂热。孙惠然却在霎那间想起自己第一次吸她血的时候,女孩圆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诧异,手脚反而兴奋无比地缠紧了自己。
“小时候,汤辰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特殊人类。可她很讨厌我。她从不主动跟我说话,都是我去搭讪,我去讨好她。因为我太好奇了,我以为她会知道怎样让一个普通人变成特殊人类。”邢天意说话时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孙惠然,她的倾诉中有一种微妙的疯狂,“我好想变成特殊人类。我想拥有更大的力量,我想……成为能够夺走一些什么、赐予一些什么的人。普通人太无聊了,然姐。活得太短,想要的又太多……你这样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
她的疯狂中仍旧带着虔诚,十指交叉成紧密的牢笼,把孙惠然的手困在其中。“然姐,如果你是艾达……那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玫瑰血池》的结局,是公爵把梅拉变成了同类,她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六百年,看到人类繁荣美丽的未来。你一定知道怎样……”
孙惠然:“我不知道。”
邢天意怔住了,闪亮的眼睛黯淡下来。
孙惠然:“所以你要去寻找另一个知道转化方法的血族?你不是很抗拒别的血族碰你吗?我说要带你去参加我们的聚会,你从来都不愿意。”
邢天意:“还有比你更好的血族吗?”
这话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让孙惠然顿时生不起气,心里却又万分的不是滋味。她盯着邢天意,回忆这个女孩从相识到现在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一个对血族无比狂热的普通人类女孩,拥有馥郁甜美的血液。
她有资格成为血族狩猎的目标。
“听说过血族狩猎吗,天意?”孙惠然温柔地问。
邢天意摇头。
“想见识见识吗?”孙惠然说,“很有趣,猎人和猎物,追和逃。也许你会在那里遇到愿意转化你的血族。”
邢天意怔怔的,然而心中已经掀起了巨浪。
她费劲功夫才从弗朗西斯科这个恋爱脑口中挖出血族聚会的地点,从未设想过能踏入血族狩猎的地盘。这固然是极其危险的,但这也将是她能够接近血族长老的机会。
但一个念头闪过,邢天意抱住了孙惠然,用孙惠然最无法抵抗的角度仰头看她:“你想让我去,是吗?我是最美味的诱饵,你是丢出诱饵的猎人。”她轻轻抚摸孙惠然的胸口。哈雷尔刺穿的地方已经愈合了,但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伤疤。
孙惠然:“你愿意去吗?”
邢天意:“你舍得让别人吃掉我吗?”
孙惠然笑着捏她的下巴:“不舍得。所以我会杀死每一个试图接近你的混账东西。”
邢天意不知道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是否又会引起孙惠然的怀疑。但她真诚地回答“我要去”。
她要去。作为诱饵,作为前哨。
而且她明白了一件事:孙惠然并不在意邢天意是否欺骗自己,她是个务实主义者,此时此刻,邢天意作为“诱饵”的价值超越了一切。
“如果我快死了,就由你来转化我。”邢天意贴着她的耳朵说,“让我变成你的孩子吧,‘妈妈’。”
第69章
“你疯了。”听完邢天意说的所有事情之后,汤辰只能重复这句话,“邢天意,你真是疯了!”
恐怖的预感让汤辰脸色苍白,但邢天意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畏惧即将要面对的“血族狩猎”。“孙惠然现在正出门去找血族问狩猎的时间地点。她心里头有怨气,我估计她会下狠手。”邢天意拆开一包薯片,边吃边说,“不知今天会有几个血族死在她手上。”
汤辰把她踹下沙发:“看了一本日记就开始做这种疯狂的计划,邢天意,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还是你们狼人都这样冲动不理智?”
邢天意:“日记大概只是一把钥匙。”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捡起地毯上掉落的薯片吹了吹,继续吃,好像她跟汤辰谈论的只是有关于食物的寻常事情,“你不觉得,孙惠然这样的人就该死吗?你知道011区的斗兽场发生了什么吧?”
汤辰四处收集素材,自然也听过。但她不能苟同邢天意:“你不必为了毁掉一个孙惠然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的目标早就不是孙惠然了,是整个血族群体。”邢天意的目光很冷静,“能杀死血族的,除了他们不适应的病毒和细菌,我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血族的特性:只有同族才能消灭同族。”
汤辰:“所以孙惠然现在是你的武器对吗?”
邢天意:“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