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镜山来客
天蒙蒙亮,裴慎从棉被中探出头来。
乔柯已经穿戴整齐,银蹀躞,小玉冠,看来是要会客去了,说道:“阿慎,两个时辰以后,你到后山等我,好吗?”
裴慎迷离间抬头看着他,问道:“今天还要忙么?”
乔柯正在帮他捋顺枕边的碎发,半梦半醒之间,裴慎竟顺势将脸贴了上去。乔柯胸口一紧,只觉脚下生根,无法站起,末了,用拇指在他微凉的脸颊上抚了两下,道:“嗯。后山等我,记住了?”
裴慎“嗯”了一声,又怕他听不清楚,一只胳膊从棉被中伸出来,摸索着找上乔柯手掌,勾了勾他的小指。
玉墀派每个弟子入派时,都要去后山种一颗玉墀花,这花生长十分规律,每一月便向上攀一石阶,春秋代序,人事往来,这片花丛因此总是错落有致,冬天绿叶化去,远远望着,成百上千株藤蔓便似白瀑从天而降,别有一番风韵。
在这片白瀑之中,仿佛有两株挺拔的树木在接受冲刷,一株是乔柯,另一株比他矮些,但落在花瀑石桥上时一样的稳健。乔柯道:“你不是说你轻功在师门中倒数第一吗?”
柳中谷道:“乔大哥,我对天发誓没有撒谎,不过我师门一共才三个人就是了。”
他仍然背着那把三垣刀,但身量比数日前在挽芳宗密室时高了一些,裴慎心道:“原来是他!”欢欢喜喜地走了上去,道:“三个人,包括你师父么?”
柳中谷道:“包括的,包括的。这位大哥,好久不见,我就知道今天乔大哥会带我见你,那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你比我想的还要俊朗!我姓柳,叫柳中谷,挽芳宗匆匆一别,实在遗憾,我回家之后左思右想,还是想找个机会和你们结交,如果两位大哥不嫌弃,愿意与我结为金兰……”
裴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热情洋溢的人,大受感染,何况他已经听过柳中谷是如何对付赵殷的,对他十分欣赏,道:“好啊,我今年十九,乔大哥比我大两岁,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就称呼我俩为……”
乔柯突然插嘴道:“你们拜吧。山上有规矩。”
眉眼弯弯,但嘴角是冷的,面朝柳中谷,眼睛却瞥着裴慎。不知为何,裴慎感觉他在柳中谷面前言行格外鲜活,并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警惕,于是道:“算了算了,乔大哥身份的确多有不便,你以后只管叫他乔大哥,叫我裴慎就好。”
柳中谷道:“舜华派裴慎?”
乔柯道:“人人都说‘小柳郎’外简内明。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否则也不会单独约我出来。”
柳中谷道:“承蒙两位大哥信任,这件事我当然不会向外人泄露。我这次来,是想把事情的进展赶快告诉你们。”
当日在挽芳宗密室,三人一共发现十几具江湖前辈的尸体,柳中谷将尸体分殓之后,亲自送还到了各大门派,其中也包括一位玉墀派失踪多年的弟子。原本他还捉了利用密室做活祭的凶手,准备在镜山好好审讯一番,谁知凶手没几天就死于非命,所以柳嵇才这么快派他下山来。
裴慎上次只听说卢可俦被抓,并不知卢可俦死得如此突然,连忙问道:“那案子怎么办?卢可俦认罪了吗?他是挽芳宗灭门的真正凶手吗?”
柳中谷道:“他不认。”
不光不认,还声嘶力竭地说自己和挽芳宗灭门毫无关系,挽芳宗灭门是全江湖的错,所以他拿谁做祭品都是理当的。在场的都是武林巨擘,而且都有弟子折在卢可俦手里,他竟然如此发疯,赵殷拦都拦不住,当天晚上,卢可俦就在镜山地牢中被人一剑封喉,柳家还连带着没了四个守卫。
裴慎对这桩审问万般期待,绝没有想过如此结局,一时失语。柳中谷看起来也十分愧疚,犹豫道:“裴大哥,你……你最近也要小心。”
乔柯敏锐地问:“为什么?”
柳中谷道:“卢可俦以前不是赵殷的大师兄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赵殷就说是舜华派残党杀的,一路数下来,舜华派行踪不明的只有莫纵言和裴大哥,所以他又开始让人到处张贴裴大哥的通缉令……”
裴慎道:“我一直都在玉墀山上,怎么可能杀卢可俦呢?我巴不得他活着,把他知道的都吐出来!”
“柳公子知道你的行踪,所以赵殷一问,他心中慌乱,只想着替你保守秘密,多的却来不及辩驳。其实卢可俦已经被挽芳宗逐出师门二十年,你要报仇,无论如何也不会从他入手,”乔柯叹了口气:“赵殷江湖老道,为难你了,柳公子。”
裴慎尚未从巨大的失望中回神,却也道:“柳公子,无论如何都多谢你帮我出头……这件事过后,恐怕赵殷也会缠上你,请你一定保重。”
卢可俦暴毙身亡,挽芳宗遗址又被马贼烧得只剩砖头石块,乔柯也想不到这条线断得如此彻底。裴慎魂不守舍地客套了几句,送走柳中谷还没有一刻钟,就迫不及待地说:“乔大哥,我想向你辞行。”
乔柯愣了一下,道:“去哪里?”
裴慎道:“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否则,你也会像柳公子那样惹上赵殷……”
乔柯道:“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裴慎道:“我要赶紧查案。”
乔柯道:“你留在这里,一样能查。”
裴慎道:“乔大哥,你是玉墀派掌门,没必要为了我以身犯险……”
乔柯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身后玉墀藤蔓随风轻轻摆动,令裴慎想起龙虎台相识那天,乔柯也是这样与自己相望,身后站着一众玉墀子弟。当年他对玉墀派所知甚少,只当是传闻所在,远如皎皎之月,幻如天上琼楼,如今却已像第二个家一样,要说今后独自回到江湖中去,裴慎心中也苦涩难当。只见乔柯默了片刻,低声道:“小宁会舍不得你的。她很喜欢你。”
第11章 10 无思百忧
裴慎道:“我会给邓姑娘来信,也会给你来信!不过……我不好暴露行踪,可能今天叫张三,明天叫李四,乔大哥,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他看乔柯情绪低落,本意是引导他想点别的,谁知乔柯脱口便道:“无思。”
起得这样快,大概从裴慎被周栖芳抓到就在考虑了,连名带姓都十分讲究,只听他念道:“无思百忧……”
裴慎道:“无将大车……无思百忧……你是希望我不要牵挂太多,保重身体。”
乔柯继续道:“你的家乡在葛山附近,那里大多姓李,所以就叫李无思吧。”
裴慎恍然大悟:“乔大哥,你找笑贫姑娘,是为了查我的身世吗?”
乔柯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找到。”
裴慎道:“别别别,千万别这么说!我父母大概也在那场地震中没有了,这是天灾,没有办法,我早想通啦,可师父对我的恩情和亲生父母不相上下,舜华派的师兄师姐……还有你,待我都像亲生的哥哥姐姐,要说欠也是我欠你们太多。等我做了李无思,我会好好保重的,一定活着回来报答你……”
乔柯听不得他说死说活的,闷闷不乐地走了半天,突然道:“三城三派在胶丘有事商议,可能会牵扯到赵殷,你跟我过去,听完再走吧。”
卢可俦一死,裴慎的通缉令在外边要飞上十天半个月,现在就四处活动也不方便,裴慎立刻被他精准地说动了。护送掌门去胶丘的本来是于沛诚和邓宁两个,车马齐备了,邓宁才发现来的是裴慎,吓得辫子都要飞起来,指着他道:“三城三派的掌门议事,带他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乔柯道:“你们两个只是护卫,不用跟进去,不要怕。”
邓宁道:“不跟进去……那我是护卫你还是护卫他呀!”
乔柯道:“谁也不用护卫谁,就当去散心的。你不喜欢,现在就去小酉阁把沛诚换过来。”
只要一提小酉阁,邓宁就没有话说,半路把裴慎偷偷拽过来,问道:“你到底怎么求掌门师兄的?”
她如果亲眼见过,就知道分明是乔柯求裴慎一起来的,然后把一天说三回的“师兄疯了”变成一天说几百次。裴慎道:“对不起啊,我听说这次议事关系到赵殷,无论如何都想来。你放心,我马上就会离开玉墀山,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邓宁和他策马缓缓坠在乔柯后面,小声说:“我不是说你,你留在玉墀山多久都没关系,是他不该这样随便放你出来。师兄最近……有点不太像他了。”
裴慎道:“这话怎么说?”
邓宁道:“我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他以前比现在更有掌门的样子,对山上的事情更上心。哎……后山那片花海你见过没有?以前根本没人管,都打结的,师兄理了整整三个月。十七岁的乔凤仪呀!他在后山看花,我们就去看他,我们都管那叫美人浣花图。当时山上有种色子,六面分别是浣花、舞剑、教习、会客、进餐、小眠,因为师父病了,师兄得打理一切,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一定在做其中一件事情,我们就赌谁能投中,然后满山找他……”
裴慎一向思虑清奇,问道:“他一个人打理后山那么久,你们就看着吗?”
邓宁愣了一下,道:“也帮忙,可我们白天要练功,师兄不用,所以平常还是他一个人。何况师兄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敢随便动他的东西。”
裴慎道:“这倒和我大师兄不一样。乔大哥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做了掌门肯定更多,咱们看不透不是很正常?凭这一年和他朝夕相处,我信他。”
邓宁赧颜道:“我认识师兄这么多年,对他的信任却还不如你。实在是……”
于是邓宁一路都有些低落,乔柯并不知道她和裴慎谈了什么,但是非常顺其自然地和裴慎一起哄她。他手头宽裕,时不时买一些首饰和点心,裴慎兜里比脸干净,只能讲讲笑话,拿野草编些兔子蚂蚱送她,或者用那张标致到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扮丑,还要拉上乔柯一起。开天辟地以来,邓宁还是头一回见乔凤仪乱用他那天下第二好看的眉眼,吓得一块青团两根肉串三片酱饼都掉在地上,道:“师兄疯了……”
乔柯早已五官归位,把裴慎编的小草球夹在指间来回传递,端庄地问:“哪个师兄疯了?”
“大师兄疯了,”邓宁道:“我要是告诉沛诚师兄,沛诚也会疯的。他可亏大发了。”
乔柯把小草球放进荷包里,头也不抬道:“他早就见过。”
邓宁想了想,道:“好啊!早知道不开心就能看见师兄摆鬼脸,我也学他那个臭脾气了。”
裴慎又对起眼睛嘬起嘴,歪头在邓宁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你不夸夸我吗,是我教乔大哥的。”
邓宁道:“好吧,那就夸你一下。”
乔柯作揖道:“弟子谢过师父。”
长路漫漫,终有尽头,前方距离胶丘不到五里,夕阳坠在小山腰间,冬风暂熄,地平线外已见几缕炊烟袅袅直上,裴慎感到十分惬意,倒坐马背,行进在二人之前,一顿一顿,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免礼啦!”
--------------------
传说中的三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电灯泡
第12章 11 群首会
议事地点在胶丘一家酒楼的包厢。其他掌门和城主都是江湖前辈,为表礼数,乔柯早早就上楼去等着,裴慎和邓宁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座位静候。将近午时,首先进来两个背负长刀的人。
三城三派只有一家使刀,裴慎问道:“这是明镜堂柳嵇?”
邓宁道:“不错,旁边是他大徒弟柳兴夜。”
柳嵇不到四十,意气风发,活脱脱一个大号的柳中谷,比起父亲,更像哥哥。一过走廊,大堂中其他江湖侠士便纷纷起身向他作揖行礼,柳嵇几乎全都认得,叫徒弟从行李中取出十几瓶镜山特制的金疮药送上。没过多久,凤还城城主褚时平也带着他的徒弟到了,继而是睽天派掌门韦怀奇,五辛原城主丁负璞,或则豪逸不羁,或则仙风道骨,或则疏淡如高悬之月,弟子们也姿采各异,望之不俗。裴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将每个人的模样死死记下。
就算是厘罪盟清剿舜华派当日,三城三派的掌门都没这样齐全过——那时应该叫三城四派,舜华派在其中也有席位,倘若没有变故,裴慎一定还能认识乔柯,只不过是作为裴筑的护卫,在群首会上高高兴兴、光明正大地和他相见。厘罪盟当年突然发难,甚至没有开一场群首会给裴筑辩白,今天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竟然仅仅是为了商讨赵殷能不能重新在挽芳宗收徒授业。
午时过半刻,照雪河城主宁公侯姗姗来迟,这次无需邓宁介绍,裴慎连他的徒弟徐印一起认了出来。突然,邓宁狠狠踩了他一脚,道:“把你的杀气收收!”
所有掌门都或多或少和厘罪盟有关联,邓宁知道裴慎心中不忿,见他阴着脸不愿说话,又道:“你再想报仇,也不是现在。”
裴慎深吸几口气,压着嗓子道:“你别管我了。”
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乔柯已经回到约定的树林碰头了,还不见他影子。邓宁道:“他不至于在闹什么别扭吧……”
乔柯极少训斥师弟师妹,光蹙起眉来,邓宁说话的声音就开始矮下去。他低声道:“带厘罪盟去见裴筑的,就是宁公侯和徐印。”
“赵殷逼裴筑用出春心剑法后,两人本来还在争论,徐印却突然出手,一剑刺穿了裴掌门的喉咙,把他钉在大殿外的檐柱上。而后,厘罪盟就开始屠杀舜华派子弟。那一剑虽然是致命伤,可裴掌门内功深厚,捱了一刻钟才咽气,在这一刻钟里,他就亲眼看着教中所有徒子徒孙被围攻杀死,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动也不能动。”
“阿慎知道你是为他好,不会生气,但他看见宁公侯师徒,心里一定难受,如果真肯闹一闹,那倒好了。”
邓宁看起来已经要哭了,小心翼翼地问:“师兄,裴掌门是被冤枉的吗?”
乔柯道:“……我希望他是。”
两个人愁眉苦脸地等了半天,正要出去找,裴慎终于来了,邓宁迎上去道:“我还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你生气了。你还好吗?”
“我在城里散心,对不起,害你误会了……”裴慎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和邓宁凑得很近,为表歉意,稍稍垂着头对她说话。他和邓宁同龄,十分玩得来,才认识这些天,邓宁就要给他编花辫子了,不过每次裴慎都说他师门不许仪表浪荡,然后断然拒绝,邓宁只得转去祸害乔柯。
话毕,裴慎看了乔柯一眼,道:“乔大哥,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乔柯等这句话已经多时了,仿佛从向胶丘出发那一天起,他就预备着把这匹骏马交到裴慎手上,说道:“下次见面,叫我乔柯就好。”
裴慎接过缰绳,轻轻闭上眼睛,又冲他睁开,如此便已再见过了。他笑道:“乔柯。”
邓宁看得摇头:“我师兄可是玉墀派掌门,在外面让人听见,非得治你的大不敬。”
裴慎又眨了眨眼,对着她道:“小宁。”
顷刻之间,他已经翻身上马,作揖道:“有缘再会!”
他走得那样快,连乔柯发红的眼眶都没来得及看清。邓宁从未见师兄如此失魂落魄,头发也不给编了,直到第二天傍晚话才多一些,叹道:“群首会商议过后,各位掌门都认为不能让赵殷打着挽芳宗的旗号收徒。我忘记告诉他了。”
邓宁道:“消息早晚传开,他会知道的。师兄,你累不累?咱们去喝口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