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一边狐疑,一边道:“为了超度一个人,还为了修灯。”
李象令说:“是那盏丢掉的引路灯吗?你已经找到了?”
江濯道:“不错,就是那盏。灯虽然找到了,但灯芯叫人做了手脚,一直不肯归位,所以我们到梵风宗来就是为了……小师妹?你怎么了?”
他话说一半,看见天南星的手臂在抖。
“你——”天南星像是见着了什么极害怕的事,陡然间退后两步,声音颤抖,“你的右手呢?!”
李金麟再也忍不住,凄然道:“六日前属地闹堕灾,师父为了封天,断了……断了一条右臂!”
这话犹如兜头泼下的冷水,让江濯也呆在原地。
难怪李金麟要忍泪吞声,难怪山虎剑会躁动鸣震,难怪李象令用左手拍剑!原来都是因为——
李象令罩在身上的宽袍松落,右臂处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淡淡地说:“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沉不住气?我断的是手臂,又不是命。小妹,哭什么?以后想再学剑,我用左手一样能教你。”
第58章 一剑士什么天下第一。
可她是个剑士,还是个天下第一的剑士,没有了右臂,以后要如何震慑群雄?况且山虎剑鸣震,说明它已有不服之意。
李象令见天南星还在哽咽,无奈道:“知隐,快别呆站着了,帮我劝劝你师妹。”
江濯仍在震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象令说:“此事说来话长,这样吧,咱们移步隔壁的茶室,慢慢说。如龙,你去热壶茶来。”
几人转入茶室,里头布置雅净,临门卷着一道竹帘,能听见细雨声。大伙儿陆续落座,李象令看见洛胥的木箱,还问:“好沉的箱子,洛公子就是背着这个云游六州吗?”
洛胥把木箱搁在旁边:“都是我赖以糊口的家当。”
她还有兴致闲聊,像个没事人,这可急坏了天南星:“哪个属地闹堕灾?怎么这么严重?我们在外头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李象令道:“没听到是对的,雷骨门如今不比从前,若是为了这事哭哭啼啼,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笑话呢。”
江濯说:“好,别人不能知道,那师父呢?你在梵风宗待了几天?是不是一封信也没有给师父传?”
李象令示意李金麟退下,自己倒茶:“怎么还是个少爷脾气,上来就质问我这么多,我该回答哪一个?不错,我是还没有跟你师父说,受伤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我过些日子再告诉她也一样。”
天南星说:“怎么会一样呢?师父懂神通,她来了,必定能为你的手想出别的办法!”
李象令端茶不饮,吹了几下:“你师父这几年身体抱恙,一直待在山上,干什么非要吵她?再说……”
她神色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手没了就是没了,所谓的通神卫道,不就是这样吗?”
天南星握不稳茶,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可是……可是没了这只手,雷骨门怎么办?山虎剑怎么办?天下第一又怎么办?”
李象令道:“没了这只手,掌门我做不得了吗?至于山虎剑,没有我,也总有别人能接过它。”
天南星说:“那天下第一呢?!你一剑一式争出来的天下第一怎么办?没了这只手,会有多少人要来抢你、毁你的名头?!”
李象令道:“小妹,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下第一?当年我师父身陨霈都,雷骨门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门派,我争这个名头,是为了叫人不敢再轻视我们,可如今快三百年了,天下剑士多如牛毛,谁敢真说自己无敌手?况且一个名头,换了人又如何,难道我李象令没了这个名头,就活不下去了吗?”
天南星啜泣:“我才不管他们,我不要别人做天下第一!”
李象令轻轻道:“你不要又能怎样?发脾气吗?我早说了,什么天下第一,我——”
天南星把茶杯猛地扔开:“我就是不要!”
她从握剑起,就把李象令视为天下第一,这些年不论风吹雨打,她练剑从不偷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李象令一战中州。当年开窍的时候,时意君问她志向,她说要打败李象令。天下剑士确实多如牛毛,可是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李象令一样临危持剑、声震六州!
江濯说:“天南星!”
天南星掩面大哭,推开竹帘跑了出去。雨点急促,听得安奴喊了一声:“小师妹,你怎么了?你去哪里!”
江濯起身扶住竹帘,看安奴追了上去。
李象令弯腰捡茶杯:“没事,小妹是个好孩子,只是发发脾气,不会让人为难。等她淋了雨,想明白,自然就会回来了。”
洛胥倒有些佩服她:“天下英雄数不尽,但能像这般将荣辱置之度外的,反倒没有几个。”
李象令说:“置之度外吗?是难以为继才对。”
江濯回首:“你把消息瞒这么紧,根本不是怕人笑话,而是另有缘故对不对?”
李象令把杯子搁回桌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动点心思,就叫你猜出来了。不瞒你说,我封锁消息,的确是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也与你有关。”
江濯说:“什么?”
李象令反问:“你还记得永元的剑吗?”
江濯道:“当然记得,当初我杀了景禹以后,把那把剑托付给大师姐,让她转交给你。怎么?那把剑有问题?”
李象令说:“有,那把剑的剑身上,除了有杀邪的痕迹,还有饲火族的真火标记。我虽然用它证明了永元的清白,却也连累了饲火族,让他们平白蒙受了骂名。”
江濯道:“你说饲火族,我们这趟从近南二州出来,正带着一位饲火族的族人。想必你还不知道,他们一族遭人陷害,已经被天命司给杀光了!”
他当下回到茶案旁,把安奴与饲火族的事情对李象令尽数道来。雨声沙沙,等江濯讲完的时候,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李象令拢着宽袍,沉吟片刻,对他们说:“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后续,自从近南二州沦为天命司的属地以后,许多消息,外头是听不到也查不到的。”
江濯道:“如今天命司一家独大,纵使有人听到风声,也不敢与他们堂前对簿。你刚问我还记不记得永元仙师的剑,难道你这条手臂也与那把剑有关?”
李象令起身,她这几日瘦了许多,影子落在竹帘上,像枝倚窗独放的梅。她看了会儿雨,说:“当年仙音城一事,我知道永元是清白的,可惜谣言四起,有如聚蚊成雷,为了平息众怒,我失了仙音城这块属地,把它让给了辛州庞氏。但你也知道,庞氏拿了这块地,没多久就归顺了天命司,从此我再也查不到有关这件事的细节了。”
她回过身,接着道:“我为了不忘旧事,把永元的剑一直带在身边。半月前,我因为宗门琐事前往祈愿河,途中经过仙音城,那把剑居然震动了。”
洛胥把自己杯中的冷茶喝了:“旧剑闻旧阵,若我猜得没错,这是那把剑又一次感受到了当年的邪气。”
李象令说:“不错,我匿气潜入,果真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正如洛公子所料,在仙音城中,竟还有个残破不堪的旧阵。”
江濯道:“召凶阵?”
李象令说:“是个与召凶阵很相似的阵法,可惜我回来翻阅门内经卷,却始终找不到它的名字。”
江濯心头闪过一阵记忆:“与召凶阵极为相似的阵法?我倒是见过一个,名叫‘幻影阵’,是陶圣望临死前模仿召凶阵画出来的。”
李象令问:“什么效果?”
江濯说:“不强,只能召出一个幻影……”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陶圣望经脉皆断,已经无法再用灵能,他要画阵,只能借助符咒,所以画出的效果与真正的幻影阵天差地别!
李象令道:“当年景禹凭一人之力,破了鲲鹏剑阵,又与永元缠斗半宿。知隐,你杀他的时候,他如何?”
江濯说:“他体虚步浮,虽然有黑雾助阵,却不如在仙音城那夜厉害。我当时以为是他中了永元仙师兵器诀的缘故,可事后想来,他那夜有许多杀招都没有施展!”
洛胥指腹微抬:“也许不是他不想施展,而是那夜他施展不出来。”
李象令道:“正是,我见了那残破旧阵,便猜测景禹之所以能杀永元,并不是因为他修为高深,而是因为他提前在仙音城中布下了那个阵法。”
江濯说:“既然他在仙音城布下的是幻影阵,那么为何他回了怜峰,却要改设召凶阵?这两种阵法究竟有什么不同?”
李象令道:“我也有此疑惑,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打算寻个时机再探仙音城。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动身,霈都就先出事了。”
江濯心神震动:“霈都?!”
霈都是中州腹地,也是雷骨门的老家。传说数百年前,六州还是明暚女王统一的白薇朝,霈都作为月神晦芒的诞生地,曾做过一段时间的都城。可惜后来晦芒消散,霈都成了荒城,直到战乱平息,它才重见天日。如今霈都虽然不复当年的风采,却还是雷骨门供奉祖师爷的地方。
李象令捡起那截空袖:“我在霈都碰见了几个堕化的神祇。”
洛胥重复:“几个?”
李象令说:“我持剑三百年,也算见过些世面,可哪怕是六州乱战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堕神聚集的情况。当时堕气冲跨了霈都的封山咒,若不能立刻封天镇神,只怕仙音城的事会重演。”
——她实在是可怖!
这世上的通神者数万万,其中能以凡人之躯封天的更是少数,而她不仅能封天,还能独身镇住几个堕化的神祇,其修为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然而可惜,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用剑了。
李象令松开手,空袖荡在一旁。她眼眸回望,对江濯说:“知隐,此事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跟你师父说,也请你先不要跟她提。”
江濯沉沉叹出口气,把头扭开了:“你管得住我,也管得住小师妹吗?她哭得那么厉害,只怕师父已经知道了。”
李象令道:“小妹很乖,不会轻易让她师父难过。说回旧事,我一查仙音城,霈都就出了事,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不想我继续查下去。”
第59章 山虎声我来为她镇剑。
江濯说:“这样的行事做派,除了天命司,我想不到别人。听说他们有个名叫‘天命册’的东西,只要将神祇的名字写在上面,就能利用令咒差遣神祇做事。或许,你在霈都碰见的堕神,就是这样被驱使过去的。”
李象令道:“我也有同样的猜测。”
江濯思索着说:“他们做事不干净,害怕被你查到也是意料之中,但是这样大张旗鼓的,不更引人怀疑吗?”
李象令道:“他们如今手眼通天,就算给我个下马威又能如何?雷骨门早已不是天下第一宗了,只要没有证据,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她说得也有道理,以天命司现在的势头,确实不必再对其他宗门客气,而是该由其他宗门看他们的脸色。
江濯感慨:“没有想到短短二十年,天命司居然能威风到这种地步。”
李象令说:“究其原因,无非有三。一是他们设立司郎文武院,广招凡人,选拔出的稷官遍及六州,在哪里都说得上话;二是他们遵循白薇朝的那套规矩,先吞并各派,再独尊王山。”
白薇朝的时候,四山六州都以明暚女王所在的都城为尊,如今天命司西颦东效,也以悬复大帝所在的灷娏山为尊。
江濯问:“那三呢?三是什么?”
李象令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苦笑,:“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悬复太强。”
她的修为在六州无出其右,居然会说这样的话,看来这位悬复大帝比江濯想象得更厉害。
这时,竹帘外有人行礼,是侍候在阶下的李金麟:“掌门,莲心大师命我来请您回去。”
李象令轻叹,对他们打趣道:“自打我来了这里,就是莲心大师说得算,她叫我下水就下水,叫我睡觉就睡觉,我只要不从,她就要给你师父写信。唉,可见人生在世,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
她掀起竹帘,也不撑伞,就这样漫步进雨中:“我去了。知隐,一会儿小妹回来,你记得帮我劝一劝。”
李金麟忙为她打起伞:“师父!你伤势未愈,不能淋雨的!”
李象令说:“雨也淋不得?这是什么怪道理!你小子可不要被大夫糊弄了……”
他们身影渐远,茶室里就剩下江濯和洛胥。江濯拿起茶杯,发现茶水是热的,不禁看向洛胥:“你烫的?”
洛胥掌心半拢着自己的茶杯:“坐着很热,也没事情干。”
江濯饮了一口,觉得舌尖微微烫,嘀咕道:“嗯……还能这样用啊,下次请你温酒好了……”
洛胥说:“去找小师妹吗?”
江濯摇头:“不找,她是个大姑娘了,需要我劝的时候会回来找我的,况且她性子要强,伤心的时候也不喜欢让人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