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也伤脑筋。
说实话,贵为天子,他对世家门阀其实也忌惮三分。
隋朝是如何推翻的?高祖李渊起兵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当年隋炀帝无道,天下世家门阀皆有反心,恰好李渊那时登高一呼,世家门阀便欣然景从。
大唐立国后,三代帝王都对世家门阀不敢怠慢,每代帝王都与各大世家联姻拉拢,怕的就是当年隋朝墙倒众人推的场面又对李唐皇室来一出。
哪怕到了李治这一代,他已深知世家门阀对皇权的威胁,刻意用各种政策打压世家,然而李治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总归要缓行,徐徐图进,逐年削弱。
当皇帝的要平衡朝局,做事就不能太冲动。对世家门阀再恶心,每年朝贺的时候李治也要捏着鼻子笑吟吟地对世家示之恩宠,每隔几年或许还要送个公主出去与世家联姻。
可是李钦载这个臣子却管不了那么多,人家活得太潇洒了,快意恩仇,有仇当场就报,而且连数量都保持一致,简直是对李游道的另一种羞辱。
此刻李治甚至有点羡慕李钦载,生于世间百无禁忌,不但有个牛逼的爷爷帮他兜底,还有一个冤种天子当他的靠山。
这样的人生,不一定比皇帝差。
“向李钦载要功名的只有赵郡李氏么?”李治又问道。
宋森道:“赵郡李氏只是浮出水面的,事实上山东有几大世家都联合起来了,他们打算瓜分李钦载手上的数十个功名,给自家在朝堂上扩张势力……”
李治冷笑数声:“数十个功名,世家的吃相还不至于如此难看,他们更重要的目的是,将科举制搅黄,名声搞臭,朝廷从此失信于天下士子。”
“若是科举乌烟瘴气,仍然只凭权势便可插足,从此以后,天下寒门子弟谁敢再信朕?谁还会参加下一次的科举?”
宋森心悦诚服道:“陛下比臣看得更远,臣佩服。”
李治淡淡地道:“李景初如何反应?”
宋森道:“若是李县侯答应了他们,就不会有杀马示威这回事了。正因为他拒绝了李游道,便惹了麻烦上身,得罪了那几个世家,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李治欣慰笑道:“景初不负朕望,守住了良知,朕没看错他,哈哈。”
随即李治的眼神盯住宋森,缓缓道:“朕听闻,你与李景初私交不错?”
宋森眼皮一跳,急忙跪地道:“臣虽与李县侯略有私交,但臣从来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李县侯偶有所请,臣也只是量力帮忙,帮他查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陛下明鉴!”
李治笑了笑,道:“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和景初都是朕信任的臣子,你们私下里交情不错,自是无可厚非,再说,你俩也曾合力帮朕立过大功,当初收吐谷浑,你亦功不可没。”
宋森心情这才松缓了一些,悄悄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李治沉吟片刻,缓缓道:“景初招惹了几大世家,凭他一己之力,怕是应付不来,既然你与他私交不错,不妨帮帮他,百骑司这些年想必积累了不少关于世家的案宗吧?”
宋森立马心领神会,躬身道:“臣遵旨,定会帮李县侯从容应对世家。”
宋森退下后,李治独自坐在殿内沉思许久,突然扬声道:“常福,传许敬宗觐见。”
……
太极宫的另一座宫殿,名曰“贞观殿”。
武后坐在殿内,垂帘召见了河间郡公李义府。
李义府是不折不扣的后党,而且是后党的中坚力量。
没办法,当年抱李治大腿的朝臣太多,有本事有资历的人也太多,李义府排了好些年的队都没轮到他,只好另辟蹊径,转身抱上了武后的大腿。
抱上武后的大腿后,不得不说,官运也是一样的亨通,枕头风吹得劲道,李义府升官的速度简直飞起。
这些年下来,他与武后的利益已深深地捆绑在一起。
如今武后的利益是什么?
跟李治一样,削弱世家势力。
武后是应国公武士彟之女,说是国公府出身,但武士彟原本只是个商人,单论出身的话,却是无法高攀上那些千年底蕴的世家。
废王立武事件后,长孙无忌倒台,武后从此与世家门阀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李治下定决心削弱世家势力,多多少少也是武后吹了枕头风。
赵郡李氏在甘井庄村口杀马一事,李治听说了,武后也听说了。
李治召见宋森的同时,武后也紧急召见了李义府。
她和李治的想法一致,李钦载一个人扛不住世家的报复。
所以天家必须出手,与私下的交情和恩怨无关,李钦载现在做的事,恰好符合武后的利益,她也希望借李钦载之手狠狠打压一下世家,将朝廷的科举制正式立起来。
李义府自然是唯武后马首是瞻,听完武后的述说后,李义府皱起了眉,沉声道:“这些世家,简直越来越猖狂了,连朝廷的科举都敢插手,是该好好敲打一下。”
武后坐在珠帘后,叮当脆响的珠帘遮住了她的面颊,却能听到她清冷的声音。
“李郡公,科举制是陛下和本宫都十分看重的,本宫不希望此事有波折,纵有人暗中兴风作浪,本宫也希望能够将风浪死死压下去,科举必须风平浪静如期举行,不容一丝错漏。”
李义府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不知皇后的意思是……”
武后冷冷道:“李钦载得罪了世家,他终归太年轻,有些事情他独力难支,本宫希望李郡公在朝堂上与他呼应。”
李义府毫不犹豫地道:“臣明白了,皇后放心,臣一定为皇后尽力帮李县侯。”
沉默片刻,李义府小心翼翼地道:“皇后,臣有一事不解……”
“你说。”
“咱们与李钦载……臣想问的是,当初李钦载谏止泰山封禅,与皇后有了嫌隙,这桩恩怨,皇后是否已经揭过了?还请皇后坦言以告,臣与李钦载相处时也好有个章程。”
武后明白李义府的意思,是在问她与李钦载是否恩怨已消,李钦载是否有投靠后党的迹象。
武后沉默许久,缓缓道:“本宫是那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么?”
李义府立马懂了。
利益归利益,恩怨归恩怨,做人不能太天真。
第854章 黑料
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一旦发酵,很容易变成两股势力对垒。
或许李钦载自己都没料到,他与李游道之间的恩怨,已经牵动了许多人。
这些被牵动的人里,有当今天子,皇后,宰相,以及李勣这位大将军。
这么多人马,打平安县城足够了,小李一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长安出了事,李钦载只能留在国公府过夜。
第二天一早,国公府来了客人。
李钦载打着呵欠来到前院,便见宋森一脸憨厚的笑容站在院子里。
李钦载挑了挑眉:“呵,老宋,久违了呀。”
宋森三两步跑到李钦载身前,二话不说先行礼,脸上的肥肉白白胖胖,脸蛋屁股傻傻分不清楚。
“李县侯隐居乡野,可想煞下官也。下官无数次想去渭南县拜会李县侯,无奈公务缠身,片刻不得离,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下官便独自望月,回忆与李县侯的点点滴滴,思来不觉珠泪涟涟……”
李钦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如今长安当官的马屁功夫已如此精进了么?
“停!你正常点儿,用辞不必太夸张,咱俩没到‘珠泪涟涟’那份儿上。”李钦载果断叫停。
宋森嘿嘿笑道:“主要是怕李县侯怀疑下官对您的一片思念之心,下官必须要多表一表忠心。”
李钦载打量他良久,突然啧了一声,道:“老宋啊,我怎么觉得你又圆润了?升官不到一年,你至少胖了三十斤吧?看来百骑司雍州掌事这个官儿,果真比当初那个副掌事有油水,看你这脑满肠肥的,啧!”
宋森慌忙摆手:“李县侯莫冤下官,我可从未贪墨过,只是俸银比当初多了一些,每月能多吃几斤肉而已……”
李钦载嗤了一声,道:“你再糊弄就是侮辱我的智商了,行了,我又不是御史台的官儿,你贪就贪了,我难道会去告发你不成?”
“这世上真正清廉如水的官凤毛麟角,而且不受待见,比如刘仁轨那老货……”
“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贪点儿没事,重要的是贪的同时,多少为天子为百姓卖力干点实事,拿了钱就得办事,朝廷的钱也是钱呀。”
宋森连连称是,一脸受教的模样。
李钦载揉了揉脸,他发现自己最近话太多了,也许是当老师当习惯了,见人就说教一番,不知不觉活成了自己前世讨厌的模样。
“来我家蹭饭?”李钦载劈头问道。
宋森一愣,对李钦载的耿直颇有些不习惯,半晌才期期道:“呃,不必劳烦贵府了,下官刚吃过。”
“直说吧,来找我干啥,不好意思,你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我也就没那功夫陪你谈人生理想了,咱们说话都痛快点儿。”
宋森陪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道:“下官听说,李县侯与赵郡李氏有了误会?”
李钦载嘴角一扯:“‘误会’俩字太轻了,可不止是误会。”
宋森笑道:“李县侯好气魄,敢跟世家门阀争锋,下官佩服。”
李钦载望着他,神情有点古怪:“赵郡李氏在我家庄子村口杀马,想必你们百骑司应该知道了吧?”
“当然知道。”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又道:“前夜李游道府上死了十几名部曲,这事儿你们知道吗?”
宋森若有深意地一笑:“百骑司可以不知道。”
李钦载大笑起来。
是个妙人,也是个聪明人,难怪自己喜欢与这货打交道,做人做事确实非常通透。
宋森笑道:“只要李游道不报官,百骑司当然不会多事,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咱百骑司又不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闲汉,他若不出声,下官当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宋森又叹道:“不过下官不得不说一句,李县侯出手确实够狠,长安终究是天子皇城,十几条人命委实有点过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你在教我做事?”
“下官不敢,只是真心劝李县侯几句,长安官署众多,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您,李县侯若轻举妄动,容易落人话柄,有时候一个要命的话柄,往往会害得人一辈子翻不了身。”
见宋森难得的正经,李钦载也明白了他的担忧。
不管怎么说,宋森这番话是把他当朋友才说得如此直白,李钦载若不领情就不知好歹了。
拍了拍他的肩,李钦载笑道:“老宋,多谢金玉良言,你的话我记住了,以后尽量收敛,这次是被逼无奈,别人已先动手,我若忍了这口气,连家人都会因我而蒙羞。”
宋森沉默片刻,道:“李县侯可知,赵郡李氏对您动的手,可不仅仅是在村口杀马,如今长安朝野的声势,市井的流言,还有煽动国子监生上街闹事等等,皆跟赵郡李氏有关。”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接下来便该是朝堂参劾了,那时定有无数朝臣群起而参之,誓要将你从主考官的位置上拉下来。别人对付你可是一步一步算计好了,李县侯可有应对之策?”
李钦载一听这话里似乎别有深意,于是笑道:“老宋,有话不要遮遮掩掩,直说便是。”
宋森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案宗,嘴里嘟嚷道:“老实说,这份东西可珍贵得很,李县侯若不请我大吃一顿,我可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