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死后北京政府特派曹汝霖、周自齐、袁乃宽为大丧典礼承办员,丧礼条目凡十三条,奠祭事项八条。
丧礼议定条目:(一)各官署、军营、军舰、海关下半旗二十七日,出殡日下半旗一日,灵榇驻在所亦下半旗,至出殡日为止。(二)文武官吏停止宴会二十七日。(三)民间辍乐七日,及国民追悼日,各辍乐一日。(四)文官左臂缠黑纱二十七日。(五)武官及兵士于左臂及刀柄上缠黑纱二十七日。(六)官署公文封面、纸面用黑边,宽约五分,亦二十七日。(七)官署公文书盖用黑色印泥二十七日。(八)官报封面亦用黑边二十七日。(九)自殡奠之后一日起,至释服日止,在京文武各机关,除公祭外,按日轮班前往行礼,京外大员有来京者,即以到日随本日轮班机关前往行礼。(十)各省及特别行政区域,与驻外使馆,自接电日起,择公共处所,由长官率同僚属,设案望祭凡七日。(十一)出殡之日,鸣炮一百零八响,官署、民间均辍乐一日。京师学校均于是日辍课。(十二)新华公府置黑边素纸签名簿二本,一备外交团签名用,一备中外官绅签名用。(十三)军队分班至新华门举枪致敬。
大丧典礼奠祭事项:(一)每日谒奠礼节,均着大礼服,不佩勋章,左臂缠黑纱,脱帽三鞠躬。(二)祭品用蔬果酒馔,按日于上午十时前陈设。(三)在京文武各机关,及附属各机关,每日各派四员,由各该长官率领,于上午九时三十分,齐集公府景福门外,十时敬诣灵筵前分班行礼。(四)单内未列各机关,有愿加入者,可随时赴府知照,亦于每日分班行礼。(五)外省来京大员,暨京外员绅谒奠者,可随时赴府签名,于每日各机关行礼时,另班行礼。(六)外宾及蒙、藏、回王公等谒奠者,即由外交部蒙藏院不拘时日,先期赴府知照,届时仍由外交部蒙藏院派员接待,导至灵筵前行礼。(七)清室派员吊祭时,应由特派接待员接待。(八)除各机关每日谒奠外,其各机关中如另有公祭者,先期一日赴府知照,另班上祭。
另定移灵办法,并发通告:为通告事。本月二十八日举行前大总统殡礼,所有执绋及在指定地点恭送人员,业经分别规定办法,合亟通告,俾便周知。
计开
(甲)赴彰德人员。(一)大总统特派承祭官一员。(二)文武各机关长官及上级军官佐。(三)文武各机关派员。(四)其他送殡人员。
(乙)送至中华门内人员。(一)外交团。(二)清皇室代表。
(丙)送至车站人员。(一)国务卿、国务员暨其他文武各机关长官。(二)文武各机关各派简任以下人员四员。
(丁)在中华门内恭送人员。文武各机关人员,及绅商学各界。(不拘人数,在中华门内指定地点恭送。)
附服式:凡执绋官员,均服制服,无制服者,准服燕尾服,均用黑领结、黑手套。有勋章大绶者,均佩勋章、带绶。左臂暨刀剑柄,均缠黑纱。其余各文武及绅商,准用甲种大礼服,及军常服,或乙种礼服,学生制服,均缠黑纱于左臂。
6月7日,袁遗体大殓,这位有史以来身兼皇帝和总统的袁世凯,头戴平天冠,身穿祭天礼服,完全一副“大行皇帝”模样。这一天,国务院通令全国上下下半旗志哀,学校停课一天,全国人民停止娱乐一天,文武官停止宴会27天。政府致送袁家属赙仪100万元。
正是这一天,西南各省悬旗志庆,云南、贵州都放鞭炮,全国人民皆大欢喜。这正是南北两地对袁的去世一个尖锐的对比。
6月23日举行政府公祭,由段祺瑞代表黎总统主祭。
6月28日出殡,由居仁堂移灵,舁柩的人由32人增加到80人。举柩时北京城内外各庙宇撞钟101下。黎元洪在新华门向袁柩行了一鞠躬礼。执绋人员是:内阁全体阁员、清室代表和各国顾问,自新华门送到东安门;各国公使由东安门送到中华门。所有的执绋人员,武官着制服,文官着大礼服。沿途军警严密戒备,交通断绝,送柩专车由前门外车站出发时,放礼炮101响。袁柩由前门外车站上车,径赴彰德。
袁的家属在袁的灵柩移出居仁堂时,也搬出了居仁堂。他们搬出时,把所有在居仁堂内可以搬动的东西都搬走了,据统计,光是大箱就有好几口,均由拱卫军兵士押解到彰德去。所以居仁堂变成了空空如也。
袁的灵柩也运返彰德,运柩车沿站都停车接受官员祭奠,所以车行甚慢,直到6月29日才到彰德火车站。
袁死之前,武昌传来一则神话,5月1日大风,东乡招贤镇有龙坠入湖中,粗如巨臂,长达数丈,乌鳞紫甲,怒目强爪。第二天则杳无所见,惟湖水呈深黑色。
薛子奇论袁的失败是由于:
用杨度而天下之政客走开,用夏午诒而天下之幕府走开,用段芝贵而天下之军人走开,用梁士诒而天下之理财家走开。
章太炎论袁的失败是由于:
袁之败由于三人反对三人:梁启超反对杨度,张一麐反对夏寿田,雷震春反对蔡锷。
袁死后,当时的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有《吊袁世凯警告中华民国》一文,大隈是有名的日本侵华野心家,不过这篇文章却颇有可以警惕之语,其中吊袁世凯一段节抄如下:
袁氏为中华民国之大总统,蔑视《约法》,自制宪法,伪造民意,帝制自为,冀得遂其非分之望。及云南一呼,全国响应,卒于惊怖忧愤以死。迹其致败之由,盖不外耽于逸乐及修饰文字之二事。然此固中国数千年之习惯使然,袁氏不悟其非,转欲借此以求侥幸,遂致一败而不可收拾。今者袁氏死矣。虽然,袁氏之死,非仅袁氏一人死生之问题,实中国全国国运兴亡之大问题也,中华民国可不知所自省哉?
第96章 川、陕、粤取消独立
袁生前由于洪宪称帝而和他所培植的北洋军阀发生严重的矛盾,特别是袁、段之间的矛盾,几乎达到了快要破裂的程度。可是袁一死,段近水楼台继承了北洋军系的领导地位,他对袁的怨恨也立刻化为乌有。不只没有了怨恨,他还极力地对袁表示了极大的尊敬。因为段要以北洋军系正统的继承人自居,他就必须要保全封建的传统,他对陈树藩的优予安排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段的这套手法,就像袁对逊清王朝一样。段一切都师承袁,所不同的是:袁采取了总统制,集大权于一身,以后还想当皇帝;段则采取袁当年所反对的责任内阁制,段以内阁总理而集中事权。他捧黎当总统虽说时势所迫,也是一种很好的手法,因为黎不是北洋派,黎当了总统,北洋派的人都要防他,为了防黎,自然而然只有团结拥段了。
袁世凯之死,只是死了一个北洋派的老祖宗,他的得意门生和化身,却是无数个袁世凯活在世上。
段取代袁而为北洋派领袖后,北洋派便不像袁在世之日那么完整,以后的日子是北洋派逐渐走向分裂的局面,首先是直系和皖系,以后是南北战争,北与北战争。这一幕历史很像东汉末年董卓死后,他的凉州军阀们纷争的局面,它留给人们是无比的恶劣印象。倘若民国初年没有这一幕,而是蓬勃建设,中国怎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呢!
袁世凯死后第二天,陕西都督陈树藩就宣布取消独立,他发表通电如此说:
袁大总统既已薨逝,陕西独立应即取消。树藩仅举陕西全境奉还中央,一切悉听中央处分。维持秩序,自是树藩专责,断不敢稍存诿卸,贻政府西顾之忧。抑树藩更有请者,独立虽共九省,而袁大总统之薨逝,实在未退位以前,依其职权,究属中华共戴之尊,溯其勋劳,尤为民国不祧之祖。所以饰终典礼,拟请格外从丰,并议定优待家属条件,以表我国民未尽之思。此外关于大局一应善后事宜,恳请随时安示遵行,至深感祷。
他的这个行动,段很满意,认为值得鼓励,于是在6月10日发表命令,任命陈树藩为汉武将军督理陕西军务。从此陈树藩便成为北洋附属军人了。
陈的取消独立电受到北洋派以外全国各阶层的憎恶,国民党领袖之一的于右任打电报质问陈:
阅公阳电,使人发指。陕西独立,取名护国,自当与西南首义诸省取一致行动。今袁氏朝死,暮即取消独立,且殷殷推袁为共戴之尊,不祧之祖,是则陕西何必独立,独立岂非叛祖?尤异者,请对袁氏饰终典礼从丰而外,又请定优待家属条件,试问袁氏遗产岂少,何待越俎代谋?军兴以来,战地人民死者不下数百万,此等家属,更谁恤之而谁怜之?
第二个取消独立的,是四川都督陈宧,他是于6月8日宣布,并有电给北京国务院,电云:
川省前因退位问题,与项城宣告断绝关系,现在钧座既经就职,宧谨遵照独立时宣言,应即日取消独立,嗣后川省一切事宜,谨服从中央命令。除通告各省外,伏乞训示祗遵!
他之出此也有出的理由,因为他接到黎元洪的策士蒋作宾、金永炎、哈汉章三人发来的密电,以乡谊来劝诱他,现在大总统是湖北人,湖北人应该捧湖北人,如果四川能为西南各省倡导,对当前局势是有贡献的。这些话很能打动陈,何况陈和黎还有一段共事之谊,便是陈未出京前,担任参谋次长,黎则是挂名的参谋总长,黎、陈因为有同乡之私,所以相处甚洽,由于既是同乡又曾同事,陈也觉得应该捧黎的场,所以他未和蔡锷和护国军方面联系,便通电取消独立。
陈这一着却错了。他讨好黎,却不知黎是个无权无实的光杆总统,有实权的国务总理段祺瑞对陈宧却极不谅解,这是为了陈宧宣布独立时的通电中,亲笔加了一句“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一句话。陈当时卖弄聪明,认为袁垮台已属必然,和袁个人断绝关系并不是和北洋系断绝关系,可是这句话在段看来则完全不可宽恕,段很重视道义的,他对“公”、“私”两字的界限划分得非常清楚。段认为凡是受过袁私恩的人,在公的立场上反对帝制则可,在私的方面叛袁则不可,叛袁是忘恩负义,是北洋系的叛徒,段正以北洋系正统领袖自居,他觉得昨天你可以和袁断绝一切关系,明天何尝不可以和我断绝关系?这种人还可以用吗?这是段觉得陈不可用的第一点。其次是陈之取消独立,不是因为段的促成,而是响应黎元洪左右策士(段认为这些人都是小人)的指使,表示对黎的忠诚,这是叛离了北洋系,更是和段利害冲突的。第三是在交往方面,陈宧过去和段相交甚浅,自陈宧督川后,陈一直是和冯国璋相呼应,冯正是和段争夺北洋系领袖的两大对头。四川未独立前,陈宧和冯国璋亦步亦趋,曾派代表到南京联络,而陈下面的旅长冯玉祥也曾派代表向蔡锷建议,在袁下台后拥冯国璋为总统,蔡对此未表示意见,但曾把这个建议转给西南护国军参考。而陈也秘密向蔡建议,在袁下台后实行联邦制,推冯国璋为联邦总统。陈的这些意见段当然也知道,所以段对陈非常不满。
由于有以上因素,所以陈宧宣布四川取消独立后段对待陈宧并不像对待陈树藩一样,并不派他为四川将军和督理军务,这一来陈的处境就非常狼狈,他因取消独立,自然不能再称四川都督,而北京政府又不给他督理军务,他于是两头落了空。
早在陈宧宣布独立时,袁世凯就在四川放了一把火,他提升川军第一师长兼重庆镇守使周骏为重武将军督理四川军务,令他率军进驻成都,驱逐陈宧。
袁死后,段继续这个计划,他授意北洋军驻川统帅曹锟暗中支援周骏,叫他继续进兵成都,夺取四川西部。周骏有了后台撑腰,勇气百倍,他派兵进占永川、隆昌、内江。并派旅长王陵基率兵五营进抵资中,截断成都叙府之间的联系。同时周骏喊出“川人不打川人”的口号,以博取护国军方面的川籍将领刘存厚、熊克武等的同情。
当陈宧在宣布独立时,曾取得蔡锷的保证,护国军方面承认维持陈的都督地位,必要时派兵支持陈,以应付复杂的四川局势。所以在周骏进兵成都时,陈宧便接二连三地向蔡告急。由于陈宧已取消独立,护国军和蔡锷都没有一定要援助陈的义务,不过周骏在四川停战时接受袁的重武将军任命,等于是执行袁的任务,护国军是反对的。同时周骏口口声声川军要联合对付滇军,挑拨川、滇军的感情,蔡锷在责任上自不能不制止。
然而蔡锷的实际处境是如何呢?他的喉结核症已非常严重,几乎讲话都讲不出来,他又是一个遇事躬亲的人。过去半年他不仅忙于指挥军事,还要自己处理文书,他手中这支护国军只是一支又疲又困、饷械两缺的孤军。他责任心很强,这时袁虽作古,可是四川问题依然严重,他深觉自己不能撒手不理,但如果要管,就需要增强军力,所以他电请唐继尧补充兵源和武器。就在这时候,陈宧求援的电报接二连三地到达,他在万难中只好非常勉强地抽调刘云峰一个梯团,经由叙州开到自流井,等候兵力集结后,再向内江和资中出击。
陈宧自己统率的北洋军共有三个混成旅,一个是李炳之,这时在重庆已被曹锟扣留。一个是伍祥祯,一个是冯玉祥,伍、冯两人都在成都,却不肯替陈宧卖力。陈一再哀恳,冯玉祥才勉强地派新编杨志澄一旅到简阳外围布置防线,遇到对方王陵基的部队,未经战斗就溃了下来,王陵基经龙泉驿直逼成都。陈宧被迫向周骏乞和,约定一个星期内交出成都,周骏则限陈三天内缴械投降,否则用大炮轰城。
这时唐继尧派来的增援军已兼程赶到了四川。6月25日蔡锷派罗佩金率领新到的顾品珍梯团增援成都,一面电请北京政府制止周骏攻城。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陈宧让成都的限期已到,他于26日凄然离开了成都,变成了逃亡将军。
第三个取消独立的是广东。广东都督龙济光于13日电达中央,内称粤东独立已于6月9日取消,其文云:
北京国务院段相国钧鉴:我公总秉国钧,再造共和,旋乾转坤,重光日月。济光已于青日率属开会庆祝,上下胪欢,军民一致,即日取消独立,服从中央命令,惟粤省党派纷歧,诸多困难,俟部署周妥,再电驰陈。龙济光叩。
段复电优奖龙济光,说他:具有世界眼光,急谋统一,热诚爱国,深堪嘉慰。该省善后事宜,统由该上将悉心筹划,妥为办理。
第97章 洪宪余波
袁世凯时代,政治上的流行名词特别多,如北洋三杰、嵩山四友、四大将军、四凶、六君子、七小人、西山十戾、十三太保等。
北洋三杰前面已介绍过,就是龙、虎、狗。王龙、段虎、冯狗。王士珍神龙见首不见尾,故曰龙,其实他在北洋三杰中官位不及冯的代总统和段的执政,也未抓过实权,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尊他为龙,因为中国士大夫传统风格以让为德;段祺瑞善怒而有威,故曰虎;冯国璋好说话,滔滔不绝,故呼之为狗。
嵩山四友前面亦已提过,就是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
四大将军是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荫昌。
四凶是赵秉钧、陈宧、朱启钤、梁士诒。
六君子本书前面已提及,是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
七小人是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
西山十戾本书开头时曾提到,是附会整个清王朝的重要人物,即:多尔衮(熊)、洪承畴(獾)、吴三桂(鹗)、和珅(狼)、海兰察(驴)、年羹尧(猪)、曾国藩(蟒)、张之洞(猴)、西太后(狐)、袁世凯(癞蛤蟆)。
十三太保就是“六君子”加上“七小人”的总称。
“六君子”本来是代表人物的名词,史书上我们曾看到好多次:
第一批是唐玄宗时的陈宜中等六君子;
第二批是宋宁宗时太学生周端朝等六君子;
第三批是明僖宗时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
第四批也是明僖宗时周起元、缪昌期、周顺昌等六君子;
第五批是光绪朝戊戌维新的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等六君子;这六君子因帮助光绪变法,被慈禧斩首于北京菜市口。
最后的六君子是民国4年发起筹安会的这六位先生。
第五次和第六次的六君子,都和袁世凯有关,戊戌年袁世凯出卖新党,以六君子的头颅换得他的富贵,使他得以获得慈禧的宠信,掌握清末的军政大权,最后取得天下;到了民国4年,却因洪宪六君子而促成帝制,最后因称帝而众叛亲离,83天皇帝梦,把生命也赔了进去。后人论袁说他以“六君子”起家,以“六君子”亡身。
最妙的是:袁世凯一生与湖南人特别有关系,戊戌六君子的核心是谭嗣同,因为谭嗣同传达光绪的密诏,要袁兵谏结束慈禧和她周围的守旧派势力,袁据此向慈禧和荣禄密告,而导致戊戌政变。谭是湖南浏阳人。洪宪六君子的主角是杨度,杨度是湖南湘潭人。最妙的是打倒洪宪皇帝的蔡锷,也是湖南宝庆人。
外国报纸称洪宪六君子为“君媒”。其实这六个君媒真正主角是杨度,助唱是孙毓筠,其余四人都只是“边务大臣”。这六君子如细分一下,其中有三个湖南人,有四支鸦片烟枪,一个纵横之士,一个失意军人,两个国民党人,两个书呆子。杨度是创办人又是包办人,其他五位都是他所物色而来的,其中只有李燮和是因穷困投奔老朋友找碗饭吃,碰上了这个“大好机会”。筹安会成立时杨发表谈话称:“我素为主张君宪之一人。辛亥年组织国事共济会时,曾建议由国民公决政体,其时因国会未产生,只得从总统之后,成立共和政体。现与同志数人研究共和、君主孰宜于中国,与共济之宗旨正同。我以为立宪非君主不可,君主又非立宪不可,这四字不能增减一个。”
袁的局面在垂危时,帝制已撤销,首倡帝制的杨度当然成为众矢之的。早在袁尚未生病时,4月12日,杨度即呈辞参政职,他的辞职呈文如下:
……备位参政,一年于兹,虽勉竭其微忱,究无补于大局。世情翻覆,等于瀚海之波,此身分明,总似中天之月。以俾士麦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乱国,即令有心救世,终于无力回天。流言恐惧,窃自比于周公,归志浩然,颇同情于孟子。所有辞职缘由,理合呈请大总统钧鉴!
后来有好事之徒把这呈文戏改数字,刊于报上:
备位参政,一年于兹,虽勉竭其狐能,究无补于帝制。燃犀镜澈,毕竟公道昭然,拍马技穷,自悔天良丧尽。无俾士麦之霸才,羡日耳曼之宰辅,即令有心献媚,终于无福封公。流言恐惧,窃难免于狗烹,归志浩然,颇同情于兔脱。所有悔罪辞职缘由,理合奏请大皇帝圣鉴!
平情而论,杨的政治主张是不合潮流的,可是他却不是一个翻云覆雨、投机取巧的政客。他自清末民初,一贯主张君宪,他在政治节操上比梁启超和章太炎有原则。若说筹安会是逢君之恶的乱阶,杨度也不过是奉袁家父子之命行事,袁如没有帝制自为之心,杨度又岂能把皇冠勉强加诸袁的头上!
自帝制取消后,过去陷害国民党的特务们,忽然负起了监视帝制祸首的新任务。惩办筹安会六君子以谢天下之说大炽。达官要人均大难来时各自奔,纷纷出京避难。报载杨度畏罪先逃,这是小看了杨,他一直端坐在丰盛胡同私寓,在一片索债声中,过着苦难日子,国史馆员向他索薪,泰来洋行向他讨修房子的工款。
5月1日京津《泰晤士报》记者访问杨度,杨仍纵谈大势,一如平常。记者形容杨态度安闲,词意坚决。杨说:
政治运动虽失败,政治主张绝无变更。我现在仍是彻头彻尾主张“君宪救国”之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十年以前,我在日本,孙、黄主张共和,我则著论反对。我认共和系病象,君主乃药石,人民讳疾忌医,实为国家之大不幸。……除君宪外,别无解纷救乱之方……梁任公是我的老同志,他一变再变,我则始终守着本位。但我们友谊未变。……国体问题,我应负全责,既不委过于他人,亦不逃罪于远方。……报载我已“窜”,你看我窜了否,俟正式政府成立,我愿赴法庭躬受审判。……且退一步言,政见不同,亦共和国民应有之权利。
惩办帝制祸首是在7月14日以黎元洪大总统名义发布的命令。祸首名单只有8人,就是杨度、孙毓筠、顾鳌、梁士诒、夏寿田、朱启钤、周自齐、薛大可。原来这个名单也是几经修改补充的,护国军方面提出祸首名单是13名,后来人称这13名为“十三太保”,那是“洪宪六君子”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加上“洪宪七凶”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老实说,参加帝制活动的,怎么会才止这13人,不过护国军方面认为袁是罪魁祸首,巨头已死,不必牵连过广,只要象征式地惩办一下,以对全国人民有所交代就行了。
虽然只是象征式,可是北洋方面因为帝制祸首和他们是有血肉关系的,所以名单的决定就很困难。
照理,所谓罪魁祸首,应该是变更国体,制造内乱的国事犯,然而当北京政府研究祸首名单时,首先是袁克定从彰德打来急电,替雷震春、张镇芳乞情,于是这两个名字便从名单上剔出了;接着冯国璋自南京来电替段芝贵求情,而李经羲则力保严复和刘师培,强调这两人是当代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名单中又少了这三位;又有人向段祺瑞建议,李燮和和胡瑛曾是同盟会会员,为了对国民党表示好感,通缉名单中不必列国民党方面的人,因此又少了两名;最后为了袁乃宽是袁世凯的族侄,所以也被取消,这样一来,“六君子”只剩杨度和孙毓筠,“七凶”只剩朱启钤、周自齐和梁士诒三个交通系的领袖。而原来所谓十三太保的名单变成了“五太保”了。在决定五名祸首名单时,也有人替梁士诒求情,说:“加入此人,则金融界将起莫大之恐慌。不如留下他将来替政府筹款。”黎元洪大不谓然,他生气地说:“那么,我们不如干脆不下惩办祸首的命令吧!”
由于名单上祸首名字越来越少,北京政府自己也觉交代不过去,才很勉强地加进了顾鳌、夏寿田、薛大可三名非首要分子。老实说罪魁祸首随手拈来不计其数,如果顾鳌等三人都算数,这张名单可以达五百人了。所以惩办祸首,在北京政府方面只是敷衍塞责,通缉令也是通而不缉。通缉令颁布前,杨度和孙毓筠避往天津,刘师培由西华门外私宅迁至法国医院,后来知道自己榜上无名,才和严复同至黎元洪寓申谢。杨度在天津,卜居天津清鸣台八号。当时有人曾以“一羊驱三午”相讥,羊指杨度,三午是魏午庄、端午桥、夏午诒。杨在天津屡欲赴京自首,被家人环阻。
两位变节的国民党人,一位是孙毓筠,一位是胡瑛。孙、胡两人自二次革命失败后,党人或死或逃,他们感觉到国民党已无复苏之望,乃有自寻生路的企图。筹安会成立后,孙自谓“大病不死,大难不死”,于是皈依佛法,延请谛闲、显珠二大法师讲经,并拟开办佛教大学一所,且介绍谛闲至团城和袁克定见面。袁克定说:“因为多病,病中看佛经颇有心得。”谛闲告以:“公子将来大贵,请爱惜此身留为世用。人世法与出世法本自圆融。”袁说:“将来若有那一天,必为佛门尽力。”当国体投票前,孙著《反对世袭总统议》,是六君子的第三篇劝进大文。惩办祸首的通缉令下后,孙已赴天津,外传孙在天津二十七路自杀未遂。
胡瑛是宋教仁的同乡,湖南桃源人,长沙经正学堂出身。辛亥革命前,他是个视死如归的革命斗士,与吴樾同谋炸五大臣的有他;乙巳同盟会成立时首先加入的是他;化装在京汉线跟踪铁良,欲伺机行刺的,也是他。他说话口音像桃源话又不像桃源话,像湖北话又不像湖北话,像四川话又不像四川话。至于他的身份,有时是革命党,有时是军人,有时却又是政客。他是个惯走极端的人,革命革到极端,坐牢也要革命,反动也反到极端,甘为帝制祸首。帝制失败后,他最怕别人用手指向他做“六”字,横一个“六”指他是六君子之一,竖一个“六”把大拇指放在嘴唇边是讥笑他抽大烟。他在北京住在石驸马大街。他的不幸是:做革命党要亡命,加入筹安会也要亡命,尤其不幸的,是如今亡命偏遇着对头——京师警察厅长吴炳湘,吴正想找一个弱者开刀,所以派侦探一直监视他。
六君子中的著名学者严复,参加筹安会是糊里糊涂的,只由杨度一片说词,第二天报上就登出他的大名,赫然在筹安会发起人中。不过以后筹安会的通知单一次两次地送上门来,他既不移步到会,亦不否认列名,只来个不理不睬。当梁启超发表那篇轰动一时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袁想借重他做一篇煌煌大文,乃派夏午诒登门以巨金为寿,可是这次却摸错了严的脾气,他淡然答说:“我老了,不怕什么了,文章也不能做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他的老朋友林纾见他列名筹安会,乃气喘吁吁地跑来,问他:“又陵,你怎么干出这样事来,无论袁家成败,你都不值得啊!”严却淡然说:“不相干,让他们去闹!”林说:“你应该否认吧!”严以漫不经意的态度说:“不否认也罢!”后来帝制取消了,袁也死了,杨度也走了,通缉祸首令也下了,林又气喘面白地跑来说:“又陵,你要离京啊!”严仍淡然说:“不离也罢。”林急得搓手跌足说:“不离京也许要坐牢,老朋友要救也无能为力。”严说:“是祸就不能逃,我老了,已不怕什么,文章我没有做,都是他们做的,是非终可大白,最好听之任之。”
严有十足的中国读书人怪脾气,老而倔强,贤于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后生小子。当别人恭维康、梁是先知先觉,严则说:“误清室者乃此二人,误苍生者,亦此二人。慈禧垂暮之年,倘康、梁不采取急进态度,则光绪终可畅行变法,乃康热中过甚,卒演成卖君、卖友惨剧。康最后只身远窜,施施然以忠臣志士自命,堪云无耻之尤,梁则出风头之念太甚,救国之心不足,不惜以昨我与今我宣战。”袁死后,有人问严说:“黎黄陂扶正,可以天下太平了。”严说:“不行不行,黄陂德有余而才不足。”他的怪癖是欢喜唱反腔,人之所好恶之,人之所恶好之!
六君子中另一位著名的学人是刘师培。刘师培字中牧,江苏仪征人,出身书香之家,博览群书,经史百家无所不通,旁及释道诸经典,不剽窃前人余绪,所以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刘好为大言。其实他是有真才实学。早年他和章炳麟办《国粹学报》鼓吹革命,又和章创光复会,其后亡命日本,也算是一个气度觥觥的革命志士。他的太太是扬州何家辂的胞妹何班(后改名何震),是一位风流跌宕的交际人物。两夫妇亡命日本时,刘与章炳麟、陶成章稍有意见,何因不惯流亡的苦日子,便怂恿丈夫不如归去。刘是个书呆子,慑于娇妻的阃威,又不胜浸润之谮,因此一天比一天和革命党人疏远,于是大家异口同声说:刘光汉是老婆俘虏,做了清朝走狗了。彼此既有意见,章炳麟等亦时对刘指谪,刘乃放弃党人,束装回国。返国后入了两江总督端方幕府,章炳麟曾贻书责刘,刘因内疚于心,不加答辩。迨端方卸任,刘惘然无依,遂赴四川任国学院讲师。辛亥革命后,端方奉命率兵入川,在资州被杀,川中革命党人认为刘师培是端方故旧,欲置之于死。章炳麟闻讯,急电谢天星等营救,词意恳切。章电云:
……昔姚少师语成祖曰:城下之日,弗杀方孝孺,杀孝孺,读书种子绝矣!今者文化凌替,诗书凋丧,一二通博之材,如刘光汉辈,虽负小疵,不应深论,若拘执党见,思复前仇,杀一人无益于中国,而文学自此扫地,使禹域沦为夷裔者,谁之责耶?
刘获章营救后,乃远走山西,后因蔡元培之照顾,得执教于北京大学。民国4年受袁世凯委为总统府咨议、教育部编审、参事、参政、上大夫。他列名筹安会后,曾发表《国情论》鼓吹君主。可是他也真是一个苦命人,他的第一座靠山(端方)倒了,第二座靠山(袁世凯)也倒了,他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做了场黄粱梦,由西华门私宅迁至法国医院。幸亏李经羲一言,才把他从“帝制祸首”名单中剔了出来,于是他去邀了严复同至东厂胡同黎宅谢恩,黎没接见。
刘畏妻如虎,堪称惧内泰斗,尤其是张继(溥泉)形容起来,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据说张继寓居北京时,某夜刘仓皇掩入,喘息未定,忽有叩门声甚急,刘凄然告张:必是我太太来了,我怎么办?我一定要躲一下。一边说一边爬入床下,蜷伏不敢动。张出启门,乃是另一位客人。为之大笑,急返卧室拖刘出,刘再三不敢,以为张诳己,既出,手足战栗不已,谈话亦不终而告辞。
刘的《左衅诗文集》中,曾有《书杨雄传后》五古一首云:“荀孟不复作,六经秦火余,笃生杨子云,卜居近成都。文学穷典坟,头白勤著书……虽非明圣道,亦复推通儒。紫阳作纲目,笔削而口诛,惟据美新文,遂加莽大夫。班固传信史,微词雄则无,大醇而小疵,韩子语岂疏?宋儒作苟论,此意无乃拘?吾读杨子书,思访杨子居,斯人今则亡,即吊空踌躇。”这首诗是替杨雄辩诬,也是替自己辩诬,集中虽说是游川旧作,但人们都说是帝制失败后解嘲之作。
刘在死前,曾有悔恨之语,说“我一生当论学不该问政……”。事实上,他所著的《国学发微》、《清末学术史》、《左庵文集》五卷、《读左札记》、《论文杂记》、《中古文学史》等书,均系确然可传的。到了民国8年初冬,他一病不起了,死前,着人请黄季刚来到榻前,授以一本手抄的《音韵学》,哽咽地说道:“这是我毕生研究得来的,此学非公莫传,算是我临终的一点自赎的心愿吧!”
这些临终遗言,使得黄季刚大为感动,也不再拘于年龄班辈,竟连忙跪下磕头,行了隆重的拜师礼,两人生前同在北大执教,临终却成为师生,一时传为儒林佳话。
六君子之中以李燮和为最消沉。筹安会宣言发表后,忽有龚先曜其人谓系光复军宿将,控李冒领军饷尽入私囊,又有“李百端恐吓,谓吾为筹安会理事,何求不得,若再哓哓不已,即交军政执法处、步军统领置之死地”等语。李正在“头痛医头”之际,又要“脚痛医脚”,原来报载颁他四等嘉禾章,前湖南省议会议员《湖南公报》经理李诲乃燮和之弟,忽有大义灭亲之举,请诛六君子以谢天下。那时李诲与不避斧钺之诛的贺振雄齐名,舆论均谓首先发起帝制的是湖南人,首先反对帝制的也是湖南人,且将汤化龙、汤芗铭兄弟与李诲、李燮和兄弟并列,以其同为兄弟,而路线不同之故。
六君子中名列帝制祸首的只有杨度、孙毓筠两人。另外六名,是顾鳌、梁士诒、夏寿田、朱启钤、周自齐、薛大可。
顾鳌字巨六,四川人,光绪三十一年赴日本留学,在明治大学攻政治经济,回国后服务法界。汪兆铭和黄复生在北京谋刺摄政王失手被捕后,顾鳌和章家祥承办此案,暗中多予维护。民国成立后在北京担任律师,2年政治会议成立,顾任秘书长。洪宪帝制筹备时期,袁派顾为法典组主任。洪宪法典多是顾所起草,因此顾遂得以列名帝制祸首中。此后若干年都抬不起头来,北伐后顾随杨度投奔上海杜月笙门下为食客,在陶尔菲斯路寓所挂牌做律师。生意不好,最后乃改营古董掮客生意,不再在政治圈内活动。
梁士诒是袁世凯时代红得发紫的北洋派要角,在民国初年袁世凯政府中,他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论重要性或地位,比北洋三杰的王、段、冯高出很多,即是袁的老友徐世昌亦不能望其项背。民元袁任大总统,梁即为总统府秘书长,掌握外交、财政、交通大权。由于交通部和交通银行在梁手中控制,遂有交通系的组织,为民初北洋政府中一重要政团。洪宪帝制筹备时,梁发起“全国请愿会”为劝进的行动组织,一举而取代了筹安会。不过有人说梁并不赞成帝制,系被迫参加,任人摆布,梁被宣布为帝制祸首,亦从不声辩。不管梁士诒在何种情况下参加洪宪,他对袁世凯的事业和毁誉,总要负极大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