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朱桢便摆驾前往国子大学。
来到鸡鸣山下时,他发现那块刻着‘国子大学’字样的巨大横石上,已经被人连夜泼上了墨迹,还写了大字。
大学的教工正在吃力的清洗,但依然能看到大约是‘鸡鸣狗盗’、‘不学无术’之类的讥讽之词。
“真他妈抽象……”朱桢摇摇头,他被黑惯了,情绪几乎没有波动。
但当他的车驾进了山门,进了校园时,却见全校师生乌压压跪了一地。
“这是干什么?都快起来。”朱桢沉声道。
见众师生依然长跪不起,他强行扶起了跪在最前头的国子监右司业宋璲。“给我起来!”
宋璲一个文弱书生,被他拎小鸡儿似的拎了起来。
“你们这是搞什么鬼?”朱桢眉头紧锁。
“我们对不起王爷,我们辜负了皇上和王爷的期望,我们让国子大学蒙羞了。”宋璲泪流满面道:“卑职真是羞愧难当,无以复加啊,只能先向王爷请罪,然后自请开革,永不出仕了。”
“我等向王爷请罪,自请开革,回家种地去……”一众师生也流泪附和道。
“怎么,才遇到这么点挫折,就想当逃兵?”朱桢冷着脸呵斥道,心中却暗暗惭愧,自己不也一样,稍不如意就想回云南,这种心态怎么能战胜强敌?
“本王是怎么教你们的?要不屈不挠,永不言弃!”他便提高声调,既是在教训师生,也是在告诫自己:
“为什么都是读书人,我们的敌人就锲而不舍,前赴后继。前头的被杀了一批,后面的人又顶上?你们却遇到点挫折,就想着放弃呢?”
“我们一点都不想放弃,可是会试的结果一出来,国子大学的声誉必将受到严重的损害,要是不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谁还会报考国子大学?”宋璲垂泪道:
“那就把我们开革,让国子大学重新开始吧。”
“荒谬!”朱桢指着宋璲,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们都离开,本王也回云南,国子大学交给谁?肯定还是那帮子文官,那不正遂了他们的愿?”
“王爷说的是。”众师生心说也是,国子大学倾注了他们多年的心血,他们也深深的打上了国子大学的烙印,肯定不能把这个阵地交给别人的。
“但问题是,这回我们出了这么大的丑,皇上肯定要重手整治国子大学的,不是我们想留,就能留得下的。”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问题!”朱桢却断然道:“这次科举水深的很,还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这些天你们严守校规,安心读书,事情说不定会起变化。”
“是,祭酒……”众师生听命道。
“现在全体都有,起立整队,各班带回!”朱桢发号施令,将师生们打发回教室去,又问宋璲道:“老宋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国子大学现在左右司业都姓宋,左司业宋讷年逾古稀,因此被称为‘老宋’。四十出头的宋璲,自然就是‘小宋’了。
“老司业本就身体不好,昨天闻此噩耗,直接就吐血昏厥过去。”宋璲黯然答道:“皇医署的大夫好一番针灸才救过来,又给他服了安神的药,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
“不早说!”朱桢叹口气。对方是自己的老师,他也不好骂娘,只好闷声道:“看看他去。”
“这不是寻思昨天王爷肯定焦头烂额,就没有再添乱嘛。”宋璲一边快步跟上,一边解释道:“这也是老司业的意思。”
“唉,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朱桢摇了摇头。两人沿着上山的石板路,走了一段,朱桢忽然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肯定有问题。”宋璲不假思索道。
“怎么讲?”朱桢神情一动,自己这位老师可是钝感力十足的,没想到连他都一口咬定有问题。
“王爷有没有注意到一点,”便听宋璲沉声问道:“这回不光咱们国子大学被剃了光头,所有北方的举子,也一个都没有上榜?”
“是吗?”朱桢讶异道:“我还真没注意到。”
“下官也是后来经人提醒,才发现这一点的。”宋璲轻声道:“然后连夜去礼部看榜,还真是四百七十名中式举子里,一个北方人都没有,当然更没有国子大学的人。”
“南北榜案……”朱桢不由脱口而出。
“南北榜案?”宋璲闻言一愣,旋即脑补道:“王爷这样命名此案,真是高明至极呀!这样就可以分化南北举子,让他们不再是铁板一块。”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朱桢却摇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段掌故。”
第一一三二章 江山易改
南北榜案是洪武末年的一件奇案,又称刘三吾舞弊案。
简单说,就是那年会试发榜后,所录举子全系南方人,北方举子一名未取。
这激起了北方举子的众怒,他们联名上书,状告刘三吾等考官极端偏私南方人,排斥北方举子。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够奇葩了,但更神奇的还在后头——朱元璋收到申诉后,便立即命人复阅落第试卷,增录北方举子入仕。
当时的大明朝,洪武四大案刚刚落幕,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按说谁敢不听朱老板的?
但复核之后,依然没有录取任何一个北方举子。复核官员上呈的北方举子试卷皆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以此证明刘三吾只录取南方人的正确性。
这就属于把朱老板当傻子了。当时大明已经开国三十年,恢复科举也有许多届,北方考生确实要比南方考生弱,但人数摆在那里,每科总会有相当比例的北方人中式。怎么也不可能被剃光头!
朱元璋命人复核,其实就是明摆着要增录北方举子,可复核的官员居然敢置若罔闻,还极力想要证明北方举子就是弱,刘三吾他没有错。
这下朱老板被彻底惹火了,命锦衣卫彻查此案,结果发现是刘三吾等人暗嘱复核官员,故意以陋卷进呈。
朱元璋大怒,将所有涉事官员统统处斩……讽刺的是,刘三吾因为是太孙的老师,被朱允炆苦苦保了下来,只是流放充军。建文朝时又腆着脸回来蹦跶了几年。
后来重新开考,结果夏榜录取的全是北方人。再往后,大明分榜取士遂成定制……
……
朱桢当时就很难理解,是什么力量驱动刘三吾等人,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哪怕朱老板发话,也没有一丝丝改变?
现在跟文官们缠斗了这么多年,他倒是有些明白了。
因为,儒教就是一门宗教,至少在卫道士心中是这样的。一旦明白这一点,一切也就容易理解了。
宗教不就是这样吗?为了奉行自认为正确的‘道’,可以肆无忌惮的排除异己,甚至以牺牲自己为荣。他们从来都是极端的,不讲道理的,至少无法用常理来猜度的。
刘三吾这帮人,就是这样的卫道士、狂信徒。
虽然因为自己的缘故,历史已经彻底变了样。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还是会干出同样性质的事情……
……
“王爷。”见朱桢居然上山的时候走神,宋璲赶忙提醒:“当心脚下。”
“嗯。”朱桢点点头,回过神道:“你说的有道理,不可能既没有一个北方人,也没有一个大学生……何况卷子还是本王出的?”
“所以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宋璲重重的点头,又自告奋勇道:“下官虽然已经被他们视为叛徒,但还有几个不嫌弃我的老朋友,今天我就下山找找他们,死缠烂打也要问点东西出来。”
朱桢本想说不必了,你问不出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让他去问问也好,至少能让师生们明白,他们小宋司业的心,已经属于国子大学了。
“那就有劳先生了。”朱桢便轻声道:“先生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边,真是太好了。”
“如果家父还活着,他也会这么做的。”宋璲看着道旁那块父亲亲笔提写的‘薪火赓续’的石碑道: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家父已经意识到,王爷创立国子大学,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儒家不再故步自封!才能培养能力更强,见识更广,文武双全的新一代读书人!才能不让大明重蹈故宋的覆辙啊!”
“可惜这些年本王都不在京里,没捞着跟宋太史好好聊聊。”朱桢闻言倍感遗憾道。
“家父也有同样的遗憾……”宋璲叹了口气。其实他爹也难,就是见了面,这些话也未必能说出口。“只有用这块碑,表达自己对国子大学的期望了。”
……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宋讷所住的小院。
宋讷的长子宋麟闻讯赶忙过来迎候。
“不必多礼。”朱桢摆摆手,不让宋麟下拜,便径直进屋。
堂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朱桢掀开帘子进去里间,只见宋讷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
“父亲,王爷来看你了。”宋麟唤了两声,宋讷才吃力的睁开眼,缓缓看向朱桢。
在确定来人就是他要等的楚王殿下后,宋讷便朝着朱桢缓缓伸出了枯瘦的手。
朱桢赶紧握住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道:“老宋,难为你了。”
宋讷闻言绷不住的泪水直流,好一会儿方哽咽道:“王爷,我对不住你,没给你看好家。可是我教的学生我知道他们,以他们的天资水平,还有刻苦用功的程度,绝对不会被剃光头的。”
“嗯,本王相信你。”朱桢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也坚信我的学生不至于一个也考不上。”
“是啊,不管怎么说,绝对都不该被剃光头的。剃光头就绝对有问题,王爷一定要查清楚,还国子大学一个公道啊!”宋讷泪水汩汩,用尽全身力气。
“好,本王答应你!”朱桢重重点头,承诺道:“你安心养病,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多谢王爷……”宋讷闻言如释重负的笑了,然后便终于昏睡过去。
朱桢从房间出来,对宋璲道:“老司业怕是不能管事了,往后学校的事情就得靠你多担待了。”
“王爷放心。”宋璲重重点头道:“不管多难,我们都会坚持下去的。”
“你也放心,本王不会让你们太难的。”朱桢丢下掷地有声的一句,便头也不回的下山而去。
……
离开国子大学后,他没有返回王府,而是径直来到了锦衣卫衙门。
“哎呀,王爷,什么风把恁老吹来了?”守门的镇抚,自然还认得他这位多年的老上级。
“本王是来找老八的,他在吗?”朱桢一边迈过锦衣卫高高的门槛,一边沉声问道。
“回王爷,潭王殿下这会儿不在衙门。”那镇抚赶忙跟着进去。
“毛骧在吗?”朱桢又缓缓问道。
“我们毛指挥在的。”镇抚一边应声,一边让人赶紧去请指挥使毛骧。
第一一三三章 禀性难移
锦衣卫正堂中陈设依旧,跟朱桢在时相比,没有一丝丝的改变。那高悬的匾额上,‘忠君护国’四个大字,还是当初他四哥亲笔所题……
毛骧闻讯快步进来,便见楚王殿下双腿架在大案上,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枕在脑后,一副老子就是来找茬的模样。
他赶忙满脸赔笑:“哎呀,我说怎么今早后院的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王爷可算想起我们这些老兄弟了。”
“少来这套。”朱桢冷笑道:“你丫真把本王当兄弟,就不会一点不跟我通气了!”
“哎呀,王爷这话从哪说起啊?”毛骧登时叫起撞天屈道:“卑职有什么事敢瞒着王爷不成?”
“你敢瞒着的事多了!”朱桢一拍桌子,坐直身子道:“本王问你,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私底下那么多小动作,你们怎么可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