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管理技巧的问题,其他地方土地不均没有办法,营田务白纸上做画,当然力求完美。一家地太多了,种着吃力,再向他们摊派差役,自然满腹怨言。而税依地而定,家里地多税就多,人均耕地超过一定的数目,反而会加重官方和百姓的矛盾。
这就是小农经济的问题,要想让自耕农成为社会稳定的基石,就要有合适的规模。这个时代,以唐州这里来说,家里有几亩水田,一家合适的规模就是三十亩。如果普遍超过此数,以后必然会有其他地方的人来做佃客,或者打短工,营田务不追求这种经济模式。
作为军队的一部分,营田务的土地不得买卖,不得租佃,要让种地的人自力更生。生产力的发展程度不到,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注定是主流,从一开始就要规划好。
这个规模是以五口之家的小家庭来算的,子女多了,就要分家。留着大量闲田,就是给他们的后代留的储备用地。至于这个储备可以管多少代,那就超出杜中宵规划的能力了,他只要规划三代就了不起。
从案上拿起吏人调查的几个典型村落的情况,杜中宵仔细斟酌。一个村子,多少人家合适?如果户数太多,耕地就离着住处过远,耕种不便。户数太少,人口太过分散,衙门管理又不便。一个村子与邻近的村子隔多远合适?隔得远了交流不便,隔得近了闲地太少,不利于以后的发展。
这些问题,是必须在这几天定下来的。有了一个总体的规范,吏人差役才能够做事,不能让他们随心所欲胡来。这个大框架定下来,对未来几十年有无穷好处。
村子的规模定下来,还有一个大致的规划。比如除了耕地,要留多少地种果树,多少地做菜园,多少地做林地,多少地做草地放牧牛羊,小农经济下要一应俱全。一个典型的村落,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除此之外,多远距离内设立集市,各集市如何组织管理,都有道理可讲。自然演化下,这些都是按着地理、经济条件下自然出现的,营田衙门统一组织,可以提前布局。
有了这个大致规划,就以粗估某一个范围内粮食和农业经济作物的产量,进行工业布局。比如某一片地方桑树多柞树多,就可以设立缫丝作坊。某一片粮食多,就可以设立酒坊。某地耕地多,可以设立铁器农具的作坊。再结全水利、矿产这些自然条件,在最合适的地方布置。
想一下子进入大工业时代是不可能的,必然要经过一个广泛分布的散、小的工业阶段,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工业慢慢集中。这个时间可能很漫长,但不能人为跳过去,不然工业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与社会脱节。
这种经济布局,有个名字就五小工业,私有化后称为乡镇企业。
发展工业,不能只想着在大城市建大工厂,那样不利于民间的积累,你造出来东西,民间没有能力去买。后果就是工业空中楼阁,轻工业发展无力,拖累整个工业的进程。
一二十万人的纤夫,对应就是十几万户,几个大州的范围,与永城的小规模营田不是一回事。
第38章 进山
权二郎陪着笑,对向个兄弟连连拱手:“这一位杨大哥,祖传的冶铁好手,家传密诀,认得地里矿脉。衙门揭榜,要是能发现铁矿,有赏钱,能做官,无穷好处。我欲与杨大哥入山找矿去,诸兄弟们帮衬一下,凑些钱粮出来,我们带了进山。以后我有了好处,定然不会忘了兄弟们!”
一个大汉道:“二郎,你不要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着白日梦,想一下子发大财。还是跟我们一样踏实做事,等到过几天耕牛、农具到了,开田种地。听说开出的闲田三年免税,好好做上几年,积攒些钱财,建处房子,娶个浑家,才是长久之计。”
权二郎道:“如此,岂不是跟那些种田汉一样?这样日子有什么意思?不趁着年纪轻,尽力搏上一搏,等到老了,白白后悔!”
另一个人道:“二郎,我们现在的粮米,都是计口数日一发,谁家也没多少余粮,怎么借给你?”
权二郎道:“朝廷恩典,给的粮米足够糊口。你们家里有女人孩子的,总能省一些下来。”
几个兄弟都觉得权二郎不靠谱,不肯借钱粮给他。怕他带了钱粮出去一无所得是小事,依着这厮的性子,把钱粮用光,脚底抹油天南地北的去了,兄弟都没得做。
权二郎见没人帮自己,咬着牙发狠道:“汴河边上,我们一起出力拉纤,同生共死,经过了多少磨难!怎么一到了地方,便就如此作怪,连几斤米也不肯借给我!若是有朝一日,我混出头来了,你们不要后悔!没了你们的钱米,我就进不了山么?”
年纪最大的谭青城叹了口气,道:“二郎,现在不比从前。以前我们拉纤,除了俸禄,就是每日的赏钱。一月多少钱,一眼就能看到几十年后。现在可不一样,不说种地好坏,新家建起来,手里有积蓄的人,有好多用处。你做的事情多,赚的钱就多。”
说完,对众人道:“罢了,终究是兄弟一场,不好不帮。这样吧,我们几个人,一人二百文钱,十斤米,借给二郎。能不能探出矿来,是他自己造化。”
谭青城德高望重,听了他的话,众人不再说什么,一起给权二郎凑钱粮。人人心里明白,权二郎此事真做成了,肯定每个人都有好处。这厮虽然不靠谱,但轻财重义,真发了大财,必然会回到兄弟们中显摆,大手花钱不在话下。但要是事情不成,依着他从前性子,只怕也不会回来。非要等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大家把他借钱都忘了的时候,才会回来见人。
权二郎错了钱米,欢天喜地,对杨大郎道:“哥哥,钱米虽然不多,足够我们到山里一两个月。到时探出矿来,赏钱我们均分。真能做官,也是我们两人同甘共苦。”
杨大郎心里觉得权二郎这个人不怎么靠谱,赏钱均分倒也罢了,若真是做官,自然应该是自己这个有技术的人,权二郎纵然有官身又能做什么?这种官与一般的官不同,按惯例都是安排在场务里,有点类似后世的技术人员。没有技术,官府让你做监工么?
不过杨大郎确实有这个本事,想赚这一份钱,只好跟权二郎搭伙。年前他爹患病,把本就没什么的家底折腾得一干二净,只能借助别人。
一众兄弟们把权二郎送到路口,一再叮咛。不过看权二郎欢天喜地的样子,只怕他听不进去。
送别权二郎,众人返回,刚到住处,就见一个差役站在那里。见众人回来,差役道:“诸位,衙门有令,命你们搬离此地,向东北十里外的河边落脚。看看就要春耕下种,耽搁不得,速速动身!”
谭青城道:“我们刚刚熟悉了这附近地理,怎么就要搬迁?这附近不少闲田,而且地势平坦,又无人家,开荒最好。而且周围山里野物多,闲时打个獐儿兔儿,也有肉吃。”
那差役道:“你们都是外乡人,晓得什么!这周围是山,等到雨水大的时候,洪水下来,不管你们的什么,一点都收不到。你道是城因何没有人家?都是因为洪水,搬到其他地方去了!衙门是为你们将来着想,若非如此,哪个管你们!”
谭青城看看四周不高的群山,有些不信“这一带雨多么?看起来不像。”
那差役颇不耐烦:“我是附近住了几十年的人,岂能不知道?这一带的山里向来雨水多,不然你以那许多河哪里来的?汝河就是从这山里发源,洪水能一直淹到陈州呢!”
众人听了这话,窃窃私语一会,只能听衙门的,准备搬家。
谭青城心里有些嘀咕,这下可好了,权二郎把借的钱粮花光,可以借口找不到自己几个,不还了。
这里的山虽然不高,却是淮河和汉水的分水岭,到了夏天雨水很多。让这些人搬迁,除了防洪水的原因,还因为最近营田务正在调整规划,重新安排人口。
却说权二郎和杨大郎上了路,向山里走了半天,不见一个村庄。
走得饥了,权二郎道:“哥哥,这里又无人烟,水都喝不上一口,如何使得?前面找处有泉水的地方,我们停下喝口水,煮些米吃。”
杨大郎看看天色,道:“只好如此。这里人稀少,山里难见人家。”
两人又走了一会,看见旁边一条小溪,水很清澈,便就要溪边停住。权二郎架起带的锅来,点火烧水,杨大郎则到溪边去淘米。等到喝了热水,米饭煮熟,两人吃了。
权二郎道:“哥哥,这样山里动不动就要迷路,怎么找矿脉?”
杨大郎道:“找矿这种事,不能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前人曾在山里冶铁,后来虽然人不在了,冶铁的炉子等物,都有遗迹。我们找到这种地方,沿着前人采铁的矿脉找,才有把握。”
权二郎听了,喜道:“如此说来,倒也容易。”
杨二郎道:“怎么容易了?山里冶铁有两种,一种是从河里淘矿砂,河中的铁矿不知道是从哪里冲下来的,要沿河寻找,最是艰难。还有一种是就近挖矿,找到这种地方就好多了。就是找到了矿,也不知道是大是小。若是小矿,说不定就被采光了,于我们无用。”
权二郎听了,气愤地道:“以前到山里来冶铁的人真是坏人饭碗,好找的矿定然被他们挖光了,却不给我们后人留一些!这些人不是痴么,到山里来冶铁!”
杨大郎摇了摇头,不理权二郎。前人痴,你不是更痴,又跑到山里来。
第39章 古矿洞
吃过了饭,看看天色还早,权二郎从地上跳起来,道:“那边山不高,我过去看看,能不能捡只獐兔之类的,我们烤了吃。没有这些,掏些鸟蛋也是好的。”
杨大郎道:“山里野物虽多,哪里就有这样好运气被你捡着?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小心迷了路。”
权二郎哪里肯听?一边向山脚下走,口中一边道:“捡不到野物,便从溪里摸两尾鱼吃。”
这个年代,鱼虾之类算蔬菜,并不算肉。就连出家人吃斋守戒,好多也不忌鱼。普通人观念里,吃鱼不算吃肉。好多地方都是如此,并只是在中国这样。
沿着小溪,权二郎走到小山脚下,抬头看看树木茂密的小山,又看看不远处坐着歇息的杨大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山上爬去。爬不多远,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低头一看,见地上一条挺粗的木棍,埋在枯叶下面,长满苔藓。有心拿起来做为拐杖,弯腰去捡,却不想这棍子沉重得很,猛然间被闪了一下,脚下打滑,踩中一块浮石,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石头顺着山坡滚下去,不多时跌进水里,传来一声“扑通”声。
权二郎嘟囔一句:“作怪,这棍子长在地里么?怎么这么沉重!”
使出力气,把地上的棍子提起来。拿在手里,才发现并不是木棍,而是一根失棍。前面有尖,如果看得不错,应该是一条撬棍。
把撬棍拿在手里,权二郎试了试,口中道:“倒是一块好铁,可以当作锏用,只是沉重了些。”
刚才摔了一跌,再看眼前的小山,心中发虚,不想上去了。想起刚才石头掉下山的地方,明显有水声,可能是个池塘,便想下去抓鱼。这里不知多少人没有人迹,只要有水,想来大鱼不少。
沿着山坡走下去,不多远,就看见前方黑忽忽一个洞,就在山脚下面。到了洞前,权二郎伸脑袋看了一会,见下面一汪碧水,洞壁极为粗糙,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这洞太小,哪里有水潭的样子?权二郎围着转了一圈,也不敢进去。不知这里是个什么路数,权二郎只好拿着撬棍,回到杨大郎休息的地方。
见权二郎拿着根棍子回来,杨大郎懒洋洋地道:“这种地方,野物哪是那么好猎的?好好歇息,一会我们继续上路。转过小山,寻处背风的地方过夜。”
权二郎到火堆边坐下,把手中的撬棍递给杨大郎看,口中说道:“虽然没猎到野物,却捡了一块好铁,过几日有闲了,哥哥给我打把朴刀带在身上。”
“深山里面,如何打铁?”杨大郎接了铁棍在手,看了看。“这是根铁钎,看起来许多年了,锈蚀成这个样子。这里又无人家,怎么会有人遗落这种东西?”
说着,杨大郎想起什么,一下站了起来:“不对,铁钎说不定是开矿用的!兄弟,你在前面看见了什么,说给我听。说不定,前边就是古人开矿的地方!”
权二郎道:“那就是个小山坡,一无所有,怎么开矿?倒是山坡下面,平地挖了一个洞,一两丈方圆,洞里全都是水,不知道多深。我看那洞壁,倒像是人挖出来的样子。”
杨大郎道:“既是人挖的,这样地方,除了开矿,还能做什么?带我去看!”
权二郎有些不情愿,不过看杨大郎认真的样子,只好站起身来,带着他来到那个洞前。
杨大郎一看地上挖出来的这个洞,心中就有了大致猜测。围着洞转了一圈,拾到几片掏片,迎着阳光仔细观看。这些陶片没有什么特别,可能以前是陶盆陶罐之类,只是年代非常久远。
权二郎站在一边,对杨大郎道:“哥哥,你看那个做什么?这种东西,到处都是。”
杨大郎头也不回地道“是没有什么特别,我只是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前人挖矿留下的矿洞。只是附近并无冶炉留下,连痕迹都一点没有。他们若不是把矿石运到别的地方冶炼,就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冶炉早已不见了。”
听了这话,权二郎笑道:“矿是这么好找的?若是如此,官府何必重赏,岂非傻子!”
杨大郎放下手中陶片,口中道:“这一带古时冶铁的很多,这种采矿遗迹当然并不难找。但是你找到了地方,还要确定这里真地有矿脉,而且是大矿才有赏钱领。没这个本事,怎么领赏钱?”
说完,沉吟了一会,道:“这陶片看起来非常陈旧,最少数百年前的,依我估计,不晚于两汉。”
权二郎哪里肯信?陶片而已,还能看出年代来?
见杨大郎弯着腰四处查看,权二郎百无聊赖,拿着铁棍,在草层中乱拨。拨了几下,发现铁棍头部沾了些小石头,骂道:“作怪,这里的石头怎么向我的棍子上沾!”
提起棍子正要弄掉,那边杨大郎猛地转过身来道:“且慢!你把沾住的石头拿给我看!”
权二郎吓了一跳,拿着棍子走到杨大郎身前,把头部伸过去,口中道:“石头有什么好看!”
杨大郎把石头取下来,仔细看了看,又在铁棍上试了试,点了点头:“这里委实有矿,而且是给得的富矿。兄弟,你四处看一看,周围还有没有这种石头,越大越好。”
权二郎根本就不相信这么容易就把矿找到,照着小石头的样子,四处乱找,不一会真找几块大的来。
杨二郎把石头仔细检查了一番,对权二郎道:“兄弟,我们的运气不错,真在这里找到了好矿。你看这石头,能被吸到铁棍上,这是里面的磁铁。看这石头的样子,并不是天生如此的,应该是人从其他地方采出来的。再加上你手中开矿的铁钎,可以确定,这里就是古人采铁的地方。”
权二郎虽然不信这么容易,见杨大郎说得斩钉截铁,喜道:“如此说来,我们可以去官府领赏了?”
杨大郎笑道:“哪里那么容易!我们还要查看这洞里到底有没有矿脉,走势如何。如果只是一处小矿,早被前人采光了,哪个会给你赏钱。后面的事,才是最麻烦的。”
权二郎道:“这要如何探查?我们只要报上去,由官府来做好了。”
杨大郎连连摇头:“这样的古矿坑,周边定然不少。现在报上去,纵然有赏钱,也必然不多,不是折浪费了一场机缘。我们且在这里住下,这几日仔细探一探这里,再看看周围还有没有矿苗。”
铁矿最多的是磁铁矿和赤铁矿,除了颜色,磁铁矿天然有磁性,并不难找到。真正显示技术的,是从矿苗和矿脉的大致走向,不同的显露矿苗的点,估计矿的大小。这才是杨大郎的价值。
第40章 模范村庄
青台镇周围是广阔的平原,一望无际。旁边的堵水是唐白河的重要支流,不但有航运之利,上游还有连串的陂塘,灌溉便利。在两汉的时候,这里农业发达,人口稠密,大量种植水稻。后来经战乱,人口逃散,水利不修,再也没有重现过那时的景象。唐朝前期天下稳定的时候,曾经短暂恢复,后来经过晚唐五代乱世,此时一片荒凉。这一带近千年的时间,再也没有达到两汉时的人口规模。
周围也零星有一些村落,多位于交通要道上,规模很小。大片荒废的农田,满是荆棘棘。
离着青台镇不远,堵水东岸,是杜中宵选出来的一片营田示范地区,自己亲自管理。被选定地区如果有农户,要么迁走,要么并入营田务,行政区划和农业布局完全推倒重来。
按既定的规划,一个村子五十户,十个村子恰好是一营,跟军队编制大致对接。
营也称指挥,是宋朝军队基本的编制单位,满编步军五百人,骑兵四百人。虽不整齐划一,天下军队大致如此。理论上讲,营是固定编制,再向上的军、厢,皆是临时编制,人数不统一,可以根据战争需要编组。统计军队规模,不管是枢密院还是三衙,都是按营数。
之所以称营,是因为这个规模的军队驻在一起,除非情况特殊,不会打散,驻地为营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营盘就是指挥的军营。不过这个年代,不但营盘是铁打的,兵也是固定的。
以方圆十二里为准,为规划的营田务一指挥的地盘。每个村子五十户,村与村相距约三里,中间为指挥驻地,其余九个村均匀分布四周。各村依地理环境进行微调,大的原则不变。
每户耕地以三十亩为准,原则上十亩水田,二十亩旱地。一村范围,耕地约占四成,其余为果园菜地,还有留出来的河滩、陂塘、草地,其余地为闲田。
杜中宵选出来的模范村落,占地方圆六十里,分为五个营,分布在堵水对面的平原上,一直延伸到东边的中阳山。一共两千五百户,大约相当于一个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