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宝地
权二郎抱着一只鸡腿,两腮鼓起,啃个不休。
钱员外扬着手道:“吃,吃,二郎尽管放开了吃。我这庄子里,养了几百只鸡,一天一只,也够你吃几年的!等吃饱喝足,与我一起进山里去,看看到底哪些地方有矿苗。”
权二郎使劲咽下口里的鸡肉,道:“员外,当日我和杨二郎两人进山探的矿,都是在离着清凉寺不远的山里。后来听说,从相州来的匠人,又在其他地方探出矿苗,有一处就离员外的庄子不远。”
钱员外连连点头:“好,好,我也听人说,庄子南边五六里外,有好铁矿,只是埋得较深。是相州来的高人,偶然看到矿苗,派人挖了之后,才确定有铁矿。不过,此处铁矿不在山里,朝廷若是在这里开炉冶铁,必选这种地方。我一介草民,如何敢跟朝廷争?还是到山里去,选处地偏的铁矿开炉。”
权二郎使劲从鸡腿上咬了一块肉,道:“员外,恕我说句不恭敬的话,要赚大钱,你这样做胆子太小了些。朝廷开矿,也无非是让民户挖矿冶铁,官收铁课,其队铁监都是这样的。放着近便好矿,你不快快去占住,等过些日子必被人占了。到嘴的羊肉,看着就要飞了!”
钱员外手中盘着两个大核桃,满脸堆笑道:“你说的不错,合我的意。不过,听说朝廷要调拉纤的厢军来开矿,怎会允许民户私占。”
权二郎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就是来帮帮忙,等找到了矿,拿到了赏钱,就跟高继安带着皇子进京去,那时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哪有心情跟个乡下土财主蘑菇。
钱员外满面笑容,微眯着眼,看着权二郎。眼看着自己家乡地里能挖出钱来,自己不狠捞一笔,如何甘心。权二郎说的不错,放着近便的矿不采,跑到山里去不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这矿地的理位置实在太好,扎手了些,自己要离乡数年,不敢直接动手。
按钱员外的意思,最好有外乡来的土豪先抢这矿,自己是地头蛇,好处自然少不了。等到他们站住了脚,自己再参与进去,不跟官府硬抗。这是自己的地盘,外来户怎么能够相比。
用过了饭,两人正喝茶的时候,庄客引了三个客人进来。
三人到钱员外面前行礼,道:“在下姓史,这两个都是我的兄弟,向来在龙兴县滍水边冶铁。前些日子员外去信相招,特来投奔。”
钱员外大喜,急忙让三人落座,上了茶来,道:“有你们相帮,我大事可就成了!不瞒三位,我庄子附近最近发现了大铁矿,朝廷欲在这里开铁监。从地里挖石头出来,就能烧成铁,这不是上天白白送钱与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我要开炉冶铁,是以请你们兄弟来。”
史大郎道:“员外,开炉冶铁不是容易的事,还要看了周边地理,才能知赚不赚钱。”
钱员外道:“大郎为何说这样的话?地里有铁,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不然朝廷因何设铁监?既然地里有铁,我们挖出来就赚钱,是不是这个道理?”
史大郎摇了摇头:“员外,冶铁不是那么容易的。先要看周边树木多不多,烧炭容易不容易,有了炭才能冶铁。最好还在河边,能够建水排,用来鼓风,不然太耗人力——”
钱员外听了,有些不悦:“依兄弟的意思,你们在龙兴县,就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史大郎叹了口气:“不瞒员外,正是因为那里没有这样的风水宝地,才前来投奔。在龙兴我们是用河里的铁砂,用石炭冶铁。那里铁矿不多,石炭多有,与此处不同。”
龙兴没有大的铁矿,不过那里河流众多,河里很多铁砂,收集容易,不必开采。这样成本低,但矿藏有限,规模做不大,只能勉强糊口,不然三兄弟何必来投奔钱员外。
钱员外是个商人,对冶铁的事情一无所知,听了史大郎的话,觉得有些道理。想了一会,道:“既然如此,大郎且与兄弟歇一歇,一会我们出去看矿。”
方城山下地广人稀,澧水南岸全是荒地,没有人家。因为乡民咶噪,陶十七选的铁监所在,就在澧水以南。不过最近这一带的人户突多了起来,这些荒地也有人占,有的还似模似样拿出地契来。
看着水流湍急,陶十七道:“官人,铁监选在河南,好处是都是闲地,省了无数麻烦。坏处是这里离着山太近,一到雨水暴涨的时节,山洪防不胜防,要挖沟治渠,导洪入河。”
杜中宵点了点头:“这是难免的事,哪里能两全其美。不过选在南岸,离着采矿的地方近,省了运矿的麻烦,也有好处。这是大铁监,到时无数人聚集,还要空旷才好。”
转过山脚,陶十七指着前面一处小山道:“那里就是相州来的匠人新发现的铁矿,极是精良,而且储量巨大。只是外露不多,要向下挖山,采矿不易。”
杜中宵看了看,那里离着澧水有十里之遥,除了几座土堆,地形平坦。几条小河从山中流出,蜿蜒流进澧河。到处芦苇丛生,高大要柳树稀稀拉拉,没有人家。
这里地势开阔,依山傍水,正是建铁监的宝地。又没有人家,省了搬迁的麻烦。惟一不好的,是煤从紫云山下运来,要过两条河,需要修建桥梁。
正在这时,受到了惊吓,草丛里飞起了几只野鸡野鸭,朴楞楞地阵闹。
陶十七道:“这一带沼泽密布,多产野鸭,走进去随处可见。说起来,这里的鸭蛋极是有名,产的又多,煮好了之后里面红如丹,吃起来紧实无比。”
杜中宵笑道:“鸭蛋腌了,倒是好的下酒菜。”
陶十七摇头:“官人说笑,盐价不低,乡民哪里舍得买来腌那些东西。”
正在这时,就见到前面十几个人,装束不一,有五个骑马的走在前面,围着产铁的小山看。
陶十七看见,指着那些人道:“官人,若我猜得不错,那些人就是本地大户,不知怎么打听到了那里产铁,动了心思。原以为开矿冶铁,最难的是怎么采矿,怎么建炉,却不想这些人才是最大的麻烦。”
杜中宵看着那些人,微笑着摇了摇头。麻烦?有什么麻烦的?都知道这里要赚大钱,怎么可能没有人觊觎。来尽管来,真能从自己嘴里夺了肉去,杜中宵也佩服他们的本事。
苏颂道:“这些人生在此地,长在此地,谁家没数十成庄客?若是惹事,着实让人头痛。”
杜中宵笑道:“是吗?这一带的编户,我已经查了,方圆数十里不过一二百户。等到开矿的厢军到了,这一二百户算得什么!子容,我们要在这里建的铁监,用的人以万计。一二百户人家,能够翻起什么大浪来?现在不必理他们,等人手到了,他们一切皆休!”
什么大户豪强,现在觉得棘手,还是因为人手不足。杜中宵规划的这处铁监,加上炼焦,加上冶炼钢铁,再加上各种钢铁产品,全部建起来怕不是要有几万户,比汝州的人口都多。等到纤夫陆到来,根本不必动手,这点人就淹没在汪洋大海里了。他们现在不过是嗡嗡叫的苍蝇,闹得凶了,杜中宵不介意收拾几个,杀鸡儆猴。
第65章 占地赔偿
杜中宵和苏颂带了陶十七和十三郎,以及一众随从穿行在山林中,查看地势。要炼铁,除了铁矿之外,还有石灰等配料,还有做炼好钢用的石墨做的坩埚。这些矿藏,附近都有,不过运输不易。
正在走着,十三郎突然道:“官人快看,下面那些乡民,在地里种什么?这个时节下种,肯定不易活了,不是白白浪费种子?”
陶十七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道:“不用问了,定然是附近大户,种地占田,希图赔偿的。”
十三郎仔细看了一会,点头道:“说的是。真要种地,哪里会如此马虎!官人,这些刁民如此明目张胆,可还了得!不如我带几个人过去,驱散了他们!”
杜中宵站在山头看一眼,道:“由他们去吧。我们忙自己的,他们到衙门来,我自有应对。”
说完,带着众人继续上前,查看路线。发现的石墨矿在深山里面,离着选定采铁矿的地方有十里之遥,看来看去,杜中宵发现修路太不划算,只怕只能用骡马驮运了。
回到衙门,又过了两日,杜中宵正与苏颂商议公务,一个吏人进来道:“官人,外面来了一个钱员外,说是我们选定要建冶炉的地方是他家祖传的地,正在那里争吵。”
杜中宵道:“让他进来,与我说话。——还有,柳主簿在外面,让他也进来。”
吏人领命,转身出去。不多时,柳涚进来见礼,分宾主落座。
柳涚庆历六年进士,名次不高,到这县里做个主簿,政绩普普通通,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他的父亲倒是在后世名声极大,杜中宵上学时还背过他写的诗词,不过这个时代一样是仕途艰难,也帮不了儿子什么。他的父亲正是柳永,此时做个闲官,太常博士,比此时的杜中宵官职还低了许多阶。看在自己背了他父亲许多词的份上,杜中宵有意提携柳涚,让他随着营田务做事,算是从叶县借调过来的。
等不多时,钱员外随着吏人进来,拱手行礼。看了杜中宵三人一眼,低下头,眼珠滴滴溜溜乱乱转。
杜中宵看着此人,看他衣着光鲜,身材魁梧,站在那里腰杆笔挺,显然平时不是居人之下的。看的钱员外有些局促,杜中宵才道:“听说衙门占了你家的地?不知是哪里?”
钱员外拱手道:“回官人,是澧水现岸,好大一块良田,向来种的好庄稼。前几日,不知怎么被衙门看中了,说是要在那里烧砖瓦,许多做差的在那里指指点点。”
杜中宵微笑道:“澧水以南,向来只有闲田,从来没听说有人耕种,怎么有你家的地?”
钱员外见杜中宵面色和善,胆子壮了些,道:“官人有所不知,小的祖上大附近建了一处庄子,离着澧水不远。见那一片地平坦,离着河水又近,便于浇灌,开了种些粮食。”
一边的苏颂沉声道:“胡说什么,前几日你带人在荒地下种,当我们没有看见么!你这种刁民,用这种办法讹诈官府,必当重惩!”
钱员外急忙喊冤:“官人,小的冤枉!前几日是小的带了几个庄客,在那里补种,但却绝不是讹诈衙门的意思。那块地是小的祖上传下来,因我这些年一直在外经商,荒废了两年。因空着无法说话,才带人下了种,并不是虚名冒占。”
苏颂还要说话,杜中宵拦住,道:“既是你家的田,谁都赖不了,何必浪费种子呢。”
钱员外见杜中宵好说话,忙道:“官人,最近这些日子,确有奸滑之民,冒占田地,希图衙门赔钱的。小的也是没办法,不如此做,见不到官人们,吏人早早赶走,哪里能进衙门!”
杜中宵点了点头,对一边的柳涚道:“主簿,你掌一县田赋,回去查一查账籍,田簿上有没有这一块地。若是有,衙门给些补偿也是应该的。”
柳涚道:“回运判,本县澧水以南并无田地,全是荒地。在下任此县主簿两年,断不会错!”
钱员外听了,忙道:“官人,小的这块地并没有入籍,只是种着。本朝不立田制,这片田地是我祖上五十年前开出来的,不在税簿上——”
杜中宵道:“本朝立国七十年,三年一会,开了五十年的地不在税簿上,你是说这几十年来县里的官吏都尸位素餐么?不在账籍,那就是偷税漏税了。”
钱员外讪讪地道:“这种事所在多有,又有什么稀奇?”
杜中宵道:“是没有什么稀奇,而且本朝惯例,即使如此,也还认这块地是你的。”
钱员外听了大喜,急忙拱手道:“官人英明!”
杜中宵点头,又道:“地上你的,税还是要交的,不然朝廷脸面何在?主簿,那一带的田地,每年田赋多少?澧水南的土地不在账籍,就按北岸的算好了。还有,那一带的田地,现在多少钱一亩?”
柳涚心领神会,拱手道:“回运判,田赋一年一斗,十年一石。那里的田地,现在外面市价四百文一亩,因为地广人稀,这价钱其实也不好卖。”
杜中宵点了点头:“田赋一斗,按五十年算,就是每亩欠税五石。除此之外,多了那么多地,户等必然要升,差役自然也就多了。还有,五十年以来,有多少次县里按地科配和买,县里都有账。主簿回去查一查,全部的税赋补上,按着市价四百文一亩补给这一家。多退少补,不要占百姓的便宜。”
柳涚道:“下官做主簿两年,这些账大约都还记得。治下百姓生活不易,账不必细算,衙门吃些亏也没什么。田税一斗之外,加上科配杂捐,一亩约有两斗,数十年来都是如此。因为年深日久,便就按每亩一斗半算好了,其间物价粮价变化,都在这半斗里。依次算来,一亩地欠税十二石五斗,市价粟一斗五十文,共六千二百五十文。——对了,钱员外,你家那里有多少地?”
钱员外听得目瞪口呆,随口道:“一共一亩二十亩——”
柳涚听了,低头默算了一下,道:“如此算来,一共是七百五十足贯。除去地价四十八足贯,钱员外,你需补给衙门七百零二足贯。——本来,你税赋拖了这么多年未交,要罚钱的。念你主动能补交,便就不罚了,只需把以前欠的税款补足即可。”
钱员外睁大了眼睛,好一会才道:“衙门占了我的地,还要我给衙门七百贯?”
柳涚道:“是七百零二贯,朝廷的账目,错乱不得。少了二贯,我也没钱替你补。”
第66章 给钱
看着钱员外失魂落魄地走出门,柳涚向杜中宵拱手:“运判,此事下官做的可还合适?”
杜中宵道:“不错,事情本就是要这么做。不过,你直接给他少算了半斗,还是粗糙了些,有几点不足之处。第一,亩税一斗只是约数,实际数目必然是有零有整。澧水附近浇水方便,算是上等田,不只一斗的。第二,多年来摊到田里的税款,你应该命人回去查了账籍,算个数目出来,不要估算。最重要的是第三点,这个钱员外,一看就必然是本县上等户,他家产多少,你心里有数。最后要他补给衙门的总钱数,最好是去了他一半家产,给其他百姓做个榜样。”
税赋差役是按户等交的,这个年代对百姓财产的统计可不马虎,衙门里都有账。户等统计的财产包括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账上不会跟实际情况相差太远。柳涚如果真回去查一下账,就能大致估出钱员外的家产。这么多年的欠税累计下来,不用动手脚,轻松就能去他一半家产。
听了杜中宵的话,苏颂和柳涚一起大笑。
想从衙门讹补偿款,亏钱员外想得出来。这种事情杜中宵见得太多了,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建这么大的铁监,免不了占民房民田,衙门当然会赔偿,实际营田务有标准。因为不立田制,不抑兼并,乡下的田制混乱是实情。真有实际耕种不在账籍的地,只要数目不大,杜中宵有吩咐,按照实际情况赔偿,并不要求百姓补税。不过大户隐匿田产,情况严重的,不在此列。
衙门的账在那里,平常年份,地方上各种方法逃税漏税,上下勾结,没有办法穷治,这回一次算清楚。钱员外竟敢在荒地那里占田,说是自家的,就先拿他做个榜样。这样占地补税,杜中宵巴不得那一大片荒地全部被人占了呢,县里账籍根本没有缴税的记录,先把欠税补上再说。
笑了一会,苏颂道:“如此一来,只怕再没有敢冒领补偿款的了,这钱员真是替衙门做了件好事。”
杜中宵摇了摇头:“这么大一个铁监,怎么可能没人冒领钱款,必然还是有的,我们只是控制规模罢了。子容,这种事情杜绝不了的,只要不过分,我们的心思不要花在上面。”
苏颂道:“只要从钱员外家里把七百贯钱收上来,哪个还敢虎口拔牙!”
杜中宵道:“钱字当头,别说虎口拔牙,上刀山下火海一样有人去做。此路不通,他们就会另想办法了。不会每个人都跟这个钱员外一样,地里撒些种子,就来衙门里找我们,而是从下面的人想办法。真正做事的,是下面的吏人差役,怎么可能每一个都公忠体国,不趁机捞钱?只要做事的人伸手,百姓中就有那种有本事的,跟着捞上一笔。这种事杜绝不了,不必去想。”
前世的时候拆迁是社会热点,杜中宵不知道看了多少新闻,早有心理准备。那个时代有人靠着拆迁发财,这个时代一样会有。按着规定正经发财的不说,那些靠着各种手段,比别人捞得多的,基本都有不足为人道的地方。要么身份特殊,敢聚起来跟政府硬抗,要么关系过硬,没人敢得罪。当然最多的,是执行过程中经手的官员,从上到下,本就得了好处,不敢真把盖子揭开,一切亮出来。官员藏着掖着不敢说清楚,当然就有人以此要挟,跟着喝些汤水。
钱员外回到家里,在院里寻个板凳坐了,直着眼睛,看着天不说话。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去占了块闲田,想着从衙门捞一笔,怎么就背了七百多贯的债回来。本来想着,纵然捞不到钱,无非是浪费些种子而已,不算什么,先试试衙门里官员的态度,以后好行事。谁想竟是这样的衙门,这样的官员,一开口就是几百贯,想想都让人心惊胆战。
钱夫人得了家人的禀报,出来看钱员外坐在院子里,样子吓人,忙道:“这是怎么了?不过去衙门一趟,怎么跟掉了魂一样!”
钱员外猛地醒过来,对夫道:“我倒宁愿掉了魂!一下要拿出七百贯钱,家里的现钱全没了!”
钱夫人忙问怎么回事,听了经过道:“也不用担忧,想来是官人察觉你虚名占田,用这个办法吓一吓罢了。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真要我们家拿七百贯钱出去。”
钱员外想了想,觉得夫人说的有道理,点点头,觉得轻松了些。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吵闹声。钱员外刚站起身,就见县里的田节级带了人大踏步走进来。
钱员外上前拱手道:“节级,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我备些酒肉,节级用些裹腹。”
田节级摆手道:“不必了,今日到你家里,我水也不喝一口!我们自带的有干粮!”
钱员外奇道:“怎么了?节级从县城赶来,路途遥远,用些酒肉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