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跟前,孙三郎问道:“六叔,今天吃些什么?有没有肉?”
孙三郎这几个月一直随着吴六叔做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听了这话,吴六叔骂道:“现在外面肉那么贵,怎么吃得起!别说你们,铁监里的人,月月有钱粮,一年也不知吃几次肉!”
孙三郎叹了口气:“即岂不是说,我们此次来做活,什么好处都没有?”
吴六叔道:“怎么没有好处!这是今天做完了活我要说的,先说给你们听也无妨。铁监衙门已有榜文,以后凡是治下之民,男丁一年徭役三十个工。如果少了,出钱补上,做得多了,计工发钱。来这里修路的,凡是铁治下的,都计入下年徭役里面。这不就是发钱么!”
孙三郎听了,想想也是。以前朝廷兴工征夫,并没有确切的徭役数目,但不管怎样,三十天总是少不了的。哪怕没有工程,平时也要被耆长点差,作为壮丁维持地方治安。三十个工,不知道包不包括做壮丁。如果包括,那可就赚得大了。
农民一年总有数月的农闲时间,一年三十个工的徭役并不多。没有征夫的权力,地方官在地方上就没法做了。此时三司掌控财权,根本就不给地方留钱,州县治理地方最大的倚仗,就是征夫。其实在新中国的九十年代,农民的义务工远不止此数,少则一年六十,多的过百也有。
铁监是以工业为主,不比一般州县,定下的征夫定额较少,算是工业反哺农业。
想想还是没钱,孙三郎叹了口气:“虽然顶了下年的役,没有现钱到手,总是让人不畅快!”
吴六叔道:“除此之外,等到路修完了,还会给每人发一套农具。我已经看过了,是锨一张,锄一张,镢头一把,镰刀一把。都是好物,不比你们现在手的差了。”
听了这话,阮五从地上猛地蹦了起来:“六叔,此话当真?”
吴六叔看着阮五,皱眉道:“我带着你们做活,何曾过假话!”
阮五一拍手:“太好了!我原先想着,如果来修了这次路,能有钱回家换套农具,就是极好!万万没想到,铁监会发给我们!他们卖的农具我看过了,轻便好用,比以前我们用的不知强了多少!”
吴六叔笑道:“那是自然。这次用了新制的农具,我们修路比上次快了一倍不止。若不是如此,哪里还容你们一天歇息几次。用心做活吧,衙门总不会亏待了你们。”
说完,继续向前走去,招呼手下的民夫准备吃饭。
叶县划归铁监,治下的百姓虽然没有铁监里做工的人那么好待遇,还是有不少好处。铁监是靠着冶铁赚钱,不必刻剥百姓,负担明显减轻。除了钱粮不减,各种苛捐杂税已经免得差不多。
前些日子,杜中宵明定条例,以后铁监的治下,百姓负担合并成三种,分别是钱、粮、工。钱粮不变,工一年一丁三十个。原则上,官府必须按照治下丁口组织工程,以这个数目为准。工程多了,凡是超出的,全部给钱。如果不足,则是官府失职。除此之外,钱粮运输不再随意,明定里数。一般是百姓交到县里面,由县出具文书。向外州运输,只到临县,远了则由官府和雇。
这些地方法规,此时称为一州一县条例。同样要汇编成册,交到中书和三司。州县条例以全国条例为准,依据地方实际或删或增,实际是整个法律体系的一部分。
铁监不只是炼钢铁,还是一级行政区。杜中宵除了要理清工业的管理制度之外,还要依据实际改革地方治理。这两项直接与百姓相关的,称为《役法》和《般输法》,就是第一批出来的。
第101章 庆功宴
刘永年看着手中的水杯,洁白如瓷,却又轻便灵巧,敲之有声,好似铜铁。看了好一会,才问停下来的杜中宵:“运判,这杯子是用什么制的?看着似瓷,却又不是。”
杜中宵道:“衙内,这叫做搪瓷。以铁为胚,外面施釉,如瓷器一般烧制。既如瓷器一般光滑,又如铜铁之器一般轻便,而且经久耐用,不会锈蚀。”
“哦——”刘永年点了点头,对身边的邓保吉道:“原来是叫搪瓷。里面有铁胚,怪不得会这样轻薄而又结实。只是不知在哪里烧制,搪瓷——没听说过这个窑口。”
邓保吉跟着点头。他虽然任州都监,却是内侍,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就跟刘永年熟识。
搪是以铁或钢为胚体,外面涂釉烧制而成,钢铁制品和瓷器的合二为一,吸收了两方面的优点。历史上从珐琅发展而来,历史悠久。但真正实用的搪瓷制品,却是很晚出现,工业时代的产物。
此时已有珐琅工艺,杜中宵偶然见到,便就想起了唐瓷制品。有几十年的时间,一个或者白色或者绿色的搪瓷杯子,拿在手里泡着浓茶,是时代的风景。一些大的工程,甚至有的机构,会发定制的搪瓷杯子,非常流行。离着叶县不远,便就是著名的汝窑烧造地,汝州是此时瓷器的中心。有这么好的条件,杜中宵试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烧出了实用的搪瓷制品。
随着春天到来,铁路已经铺设完毕,杜中宵便让铁监烧造了一批杯和盆,上面一样写了铁路留念几个字,做为纪念品发给参与修路的人。刘永年和邓保吉,以及各州来带人的官员,每人一个搪瓷脸盆、一个搪瓷大碗和一个搪瓷杯子,工头没有脸盆,一般的修路人员则就只有搪瓷杯了。
与瓷器相比,搪瓷轻便,而且不怕摔碰,与铁器铜器相比,则不会锈蚀,外观漂亮。东西一发到手里,人人惊奇不已。这个时候,日常用品非常不方便,小件可以用瓷品,较大的如脸盆,用瓷器太过于笨重而且易碎。稍有钱的人家,脸盆都是铜制,是重要资产,名字就叫铜盆。铜制的盆极为昂贵,而且沉重不堪,哪里有搪瓷这样轻便而且漂亮。
今天是路修完,庆祝的日子,叶县城一面欢腾。数州的民夫集中在城外,发了纪念品,又发了一套农具,等着吃最后一顿庆祝的饭。
修好的路,从铁监到叶县城,再向北到襄城,向南到方城,绵延数百里。铁监不在主干道上,叶县才是中心。这里不但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将来也会是铁监发货的中心。
孙三郎把玩着发下来的搪瓷杯,对阮五道:“五哥,这个好!如瓷器清洁,又轻便,而且还不怕摔碰,不知怎么制出这种好物!这一个杯子,出去就要卖不少钱!”
阮五道:“你小心一些,我听发的人说,这杯子虽然摔不坏,但外面的瓷碰掉了,会生锈的!”
孙三郎奇道:“怎么会生锈?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瓷器还会锈!”
“你知道什么!里面是铁胚,瓷碰掉了,露出铁来,可不就会锈了。”
孙三郎不住地看手中的杯子,哪里能看出铁胚来,怎么也不信阮五的话。
正在这时,吴六叔手中拿了一个杯子,又捧个大碗,对众人道:“不要闹了,一会开饭!你们每个人都有一块肉,两个馒头,还有些咸菜。一会去那边发饭的人那里,拿着盆让他帮你盛了!还有拿好发给你们的杯子,每人一杯酒!”
看见吴六叔手中的搪瓷大碗,孙三郎和阮五都是眼睛一亮,问道:“六叔,哪里来的大碗!看着好漂亮,我们也去领一个!”
“领什么!我们管事的人,才有这样一个大碗!人人都有,铁监可没那么多钱!”
听了这话,大家泄气。看看吴六叔手中漂亮的大碗,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瓦盆,俱都羡慕。那也是搪瓷制的,里面是铁胚,摔不坏的,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铁饭碗?
吴六叔一路吩咐过去,拿着手中大碗,感觉着众人的目光,胸膛不由自主就挺了起来。
城门不远处,杜中宵带着众人入席,吩咐开始上菜。铁路开通,以后财源滚滚,今天的饭菜特别丰盛。铁监的铁制品只要能卖出去,便就会有无数的钱涌进来,跟以前大大不同了。
这段修好的路,到襄城其实没有到方城重要。向北本有大路,而且河网密集,运输方便,向南则就大大不同了。到了方城就可入堵水,顺流而下,进入汉水,连通发达的长江水路。南方此时还没开发,对于铁器的需求量也比北方大许多。顺着这条路,与铁器一起,相信会有很多人进入荆湖,开发那里。
相州是天下的冶铁中心,哪怕钢铁的质量不如柏亭监,到底有地利,运费便宜许多。柏亭监的铁器卖到河东、河北和开封府,低端应用是竞争不过相州铁的。而京东路有莱芜监和徐州利国监,除非以后铺开铁路网,不然这些地方都不是柏亭监的大市场。
只有进入长江水路,广阔的荆湖、两浙和江南,才是柏亭监大发神威的地方。杜中宵规划,等到夏天农闲的时候,再组织人手,向南修到唐州。方城在堵水上游,行不大船,唐州才勉强。用一两年的时间修到襄州,到了汉水边上,交通网络才算完整形成。
刘永年看士座端了酒来,把手中的搪瓷杯子拍在桌上,道:“不耐烦用小杯喝,今日便就用这大杯好了!听说这一带酿得好酒,今日喝个痛快!”
杜中宵看着那个杯子,愣了好一会,才道:“那便如此。不过,这杯子与酒杯不同,上下是一般粗细,酒量差一些的,注意着不要喝醉了。”
刘永年的这个动作,让杜中宵想起了一些场面。在困难的年代,军人的物品也很简单,一个这样的搪瓷杯子,一个搪瓷饭碗,还有一个水壶。军中偶尔喝酒,就是这样用搪瓷杯,特别有感觉。
搪瓷制品自然不怕卖不出去,但铁监吃亏在没有完善的销售网络,要想上量不容易。如果,自己能说到军中,大量装备搪瓷杯,甚至包括搪瓷碗,就是一个大市场。只是不知道,军中会不会给钱。
工业不发达,单纯炼钢铁,铁监的产品终究会面监市场不足的问题。必须要自己发展工业,不是向外卖钢锭铁锭,而是卖工业制成品,才真正有前途。
第102章 坐车
太阳西垂,凉风起来,人群开始慢慢散去。正是初春天气,白天阳光明媚,晚上却寒气袭人。
杜中宵站起身来,对刘永年和邓保吉道:“今夜回铁监去歇息吧,顺便乘一乘新制的车。各州把自己的人带回去,两位再各回本州。”
刘永年喝得有些醉熏熏的,站起身,口中道:“铺了几个月,也不知道什么车跑在上面。既是路已铺完,我们不在上面走一遭,岂不可惜!”
邓保吉道:“衙内说的是。这几个月我一直纳闷,什么样的车子,要行在两条钢轨上?哪怕是轻便一些,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样多的好铁用来铺路,匪夷所思!难道跑在上面的车子,像飞一样快?上面拉车的马,不用吃草?若非如此,可不划算。这样多的好铁铺在路上,必然要有巡检巡路,不然还不会被乡民把铁拉走。路已价值不菲,再加上巡路的,这花费可大了!”
杜中宵笑道:“不难,前些日子已经制了几台车出来,正在试跑呢。两位也去坐一坐,看哪里不合适,正好更改。邓都监说的不错,这车还真跟飞一样,而且不用吃草。”
两人只当杜中宵说笑话,笑嘻嘻地相互搀扶,向前走去。
铁路铺起来,自然会有巡路厢军,防止有人破坏铁路。主要是怕被偷钢钉,那东西虽小,但却是用好钢打制,多偷一些能卖不少钱。至于铁轨倒没有什么,一根两百斤重,而且又被螺栓锁住,一般乡民既拆不掉,拆掉了也搬不走。目标又大,即使偷回家去,也无处出手,很容易就被抓到。
历史上铁路发展的高潮时期,先发的国家不但在本国大修铁路,还在殖民地修。大宋再差,社会秩序也比那些殖民地强得太多,他们都不怕被拆毁铁路,大宋更加不成问题。实际上哪怕是晚清民国那样军阀林立的时代,铁路一样运行良好。能够拆毁铁路的都是大势力,一般武装都不敢。抗日战争时期,以破坏铁路为中心任务,八路军投入大量军队,最后打成百团大战。
实际铁路会给地方带来大量利益,除非是战乱,地方就足以保证铁路安全。
叶县车站建在城外,这是杜中宵从前世延续的习惯,留下发展空间。城墙内的县城很小,车站设在城内太拥挤了,而且不利于货物运输。再说穿过城墙,可不是一地主官说了算的。
到了车站,远远就看见一条钢铁长龙趴在铺好的轨道上,给人一种凛凛生威的感觉。车头的蒸汽机是最近制的,比当初杜中宵的制的还要大一些,当然功率增大近十倍,不可同日而语。后面除了一节拉煤的车箱外,还挂了六节车箱,作为拉客之用。
刘永年停住脚步,看着前面趴着的钢铁长龙,愣了好一会,才问杜中宵:“运判,就是这车?”
杜中宵点头:“不错,就是这车。这车是烧煤,带动车轮前行。”
刘永年甩了甩脑袋,道:“烧煤?烧煤也能拉车?运判,你莫不是说笑!”
杜中宵笑笑,吩咐身边的人,去让车上的人填煤,准备出发。车已经热好了,单等加煤,功率升上去之后,便就可以启动了。
跟刘永年和邓保吉一起,到了车厢前,杜中宵对刘永年道:“衙内,请上车。”
刘永年何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乘着酒兴,转身对邓保吉道:“我也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坐这样的车,这样坐车!有趣,有趣!都监,我们便上去看看,这车到底是怎么跑!”
说完,当先一步,踏了上去。刘永年虽然长在深宫,自小读书,又雅擅丹青,画得一手好画,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自小神力惊人,弓马娴熟。前些年出使契丹,契丹使节因为要求绘宋朝皇帝的像未被允许,晚上用大石堵住了门,刘永年搬起便就扔了出去,在北地以力大闻名。
邓保吉随在刘永年身后,一样上了车。等到杜中宵上来,两人好奇地打量。
杜中宵道:“这是车箱连接的地方,跑起来摇晃地厉害,我们到那边车厢里。”
说完,当先而行,带着两人进了旁边的车厢。
车厢里一张大桌,两边放了椅子,还摆了茶水瓜果,倒似聊天的茶铺。由于昏暗,车厢里点了几根大烛,灯火通明,有种神秘的气氛。
到了桌边落座,刘永年四周看完,对杜中宵道:“运判,若不是你非说这是车,我只以为到了什么茶铺里。不瞒你说,我在宫里的时候,圣上的辂车也曾见过,也没有这样宽敞。”
杜中宵道:“我们铺的铁轨那样宽,车行在铁轨上面,必然要这样宽的。”
说完,杜中宵看着旁边的大烛,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样。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想起烧玻璃呢?没有玻璃,就不能开窗,车厢里又黑又闷,实在不够气派。此次回去之后,不做别的,也要把玻璃烧出来。不然,火车平降了档次。
邓保吉摸了摸旁边的车厢,吸一口气道:“这竟然是铁制的?知道铁监产铁,却不知竟然多到这个样子,连车也用铁制!人说铁监钢铁如泥土,诚哉斯言!”
杜中宵道:“这几节车厢,特意用铁制成,以后可以迎送官员。”
好不容易做了官,管着铁监,杜中宵也要排场一把。这几节车厢,不但是用铁制的,而且用的铁板还很厚,正儿八经地防弹——这个年代应该叫防箭车厢。这车开出去,一般盗贼根本无可奈何。
正在邓保吉和刘永年东摸西摸的时候,突然响起一声汽笛,把两人吓了一跳。
杜中宵道:“这车开起来,前面有挡路的都蹍为齑粉,而且路上有人开车的也看不见。所以要鸣一声汽笛,让行人躲避。汽笛响了,说明车要开了。”
刘永年点了点头,不等说话,觉得身子向前一倾,闪了一下。用手扶住桌子,感觉得出来,车子在慢慢前行。蒸汽机加速较慢,初时并不快,感觉并不强烈。
坐了一会,刘永年笑道:“这车也并不快。不过,这样大车,能跑起来已是惊人!”
杜中宵觉得有些无聊,转身打开旁边的窗子,道:“紧闭窗子,着实气闷,开窗透一透气。现在天气寒冷,有风进来,两位担待一下。”
窗子一开,新鲜的空气吹进来,让人精神一爽。此时车速不快,两边的树木缓缓向后退去,辽阔的大地映入眼帘,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跟坐马车完全不一样,不只是速度,坐在马车上,总感觉人跟环境是一体的。而在这车上,却觉得自己突然与世界隔开了,是另一种风景。
刘永年和邓保吉两人乘着酒兴,一起看着窗外,兴致勃勃。
走了也不知多少时间,邓保吉突然道:“不对,现在走得越来越快了!啊呀,看外面的树木,双奔马还要快!运判,这车烧得什么煤,能这样奔跑!”
随着速度变快,车厢里的温度降下来,杜中宵缩了缩脖子,道:“只要是煤,就能够用。不过用的煤好,跑得快一些,而且不会坏机器。”
第103章 不凑巧
从车上下来,刘永年和邓保吉好奇地看了看车厢,又一起到了车头那里,看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蒸汽机,围着前后左右地看。看了好一会,刘永年道:“运判,我们一起上去看看是怎么烧煤的。”
杜中宵笑道:“好。不过上面烟火难挨,不能久待。”
三人一起上了车头,几个司炉的兵士争忙一起行礼。
一上车,就感觉到热浪袭人,浑身暖烘烘的。刘永年道:“这里暖和得很,比后面舒服得多,如何难挨!早知如此,路上我们到这里待着岂不是好!”
杜中宵道:“衙内,现在火慢慢熄了,路上可比现在热得多。现在初春天气,尚不难受,到了夏天就难过了。在这里烧炉子的,又热又累,活计最不好干。”
刘永年不以为然,这里空间虽然逼仄了些,但环境也没有过于恶劣。实话说车头的活,在这个时代倒也算不了什么,比大部分工作体面多了。不过整趟列车,就数这里工作环境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