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起进了左边房里,杜中宵道:“另一边是刘军主的地方,相公日常在这里歇息。”
韩琦道:“那你在哪里?这里是经略司,总不能没有你的地方。”
杜中宵道:“我与相公在这房里挤一挤好了。三万余人,一路之兵,本该是刘军主指挥。只是我们兵少将多,相公与我在这里一起看着,帮刘军主一起出出主意罢了。”
刘几忙道不敢。三人一起落座,士卒上了茶来。
韩琦已经明白过来,杜中宵的营田厢军有自己的指挥体系,与其他军队不同。在体系上,前线的指挥官是刘几,杜中宵自己都说是帮忙的,韩琦自然也是。
这既是客气话,也不是客气话。刘几是前线的指挥官,指挥由他负责,杜中宵和韩琦可以知道,可以建议,但不能越级指挥。前线的所有指挥命令,一定是由刘几发出的,除非解了他的军权。
分工清楚,职责明确,指挥体系通畅,才能保证前线军队得到的命令清晰,不会政出多头,让他们无所适从。这是营田厢军作战的要求,不是来自作战指挥的命令,都放到一边。指挥不合格,上级先解除指挥的军权,重新任命新人,或上级暂代,都有明确命令。
这是韩琦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是他曾经头痛的事情。宋军要求,前线一旦有警,得到警报的军队全部出动。部署带兵五千人,都监带兵三千人,到了地方各自作战。没有统一指挥,战场上经常出现一方苦战,另一方旁观,甚至一声不吭带兵走人。没有计划,没有责任区域,有警必须出动。多次发生契丹或党项极少的人,引来宋军数千甚至几万人的大部队。他们赶到,敌人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从范仲淹开始,历经多年,不知多少人努力,才推出来将兵法。就是营上设将,划分作战区域,避免敌人只用极兵力就可以引动大军,徒劳无功。这么一点改变都如此艰难,当然是为了分割将领的作战带兵权,达到互相牵制的目的。涉及到军事体制的基本原则,谈何容易。
饮过了茶,韩琦问刘几:“军主,此战打算如何布置?”
刘几拱手:“回相公,职初步定以张岊为将、炮兵姚守信为副,带兵三千人,大小炮一百,攻党项屈野河一带。先合兵一路,拔敌独轮寨。下独轮寨后分兵两路,分袭独轮川和兔毛川。沿路击破党项所有寨堡,毁城墙,烧堡寨。粮食运走,运不走的烧掉,百姓任其自去。快进快出,至麟州一带返回。”
第17章 出战
听了刘几布置,韩琦道:“只以三千人攻屈野河,是否兵力少了些?”
刘几道:“屈野河一带寨堡,党项兵力一共三千余人,其中独轮寨最多,有一千二百正兵。三千兵马带大小炮一百门,足以攻破独轮寨。破独轮寨后,党项只余不足一千八百正兵。有二十一处寨堡,兵马最多的五百余人,最少的三十余人,三千兵马足够了。此去地形破碎,道路不便,行不得大车,全靠马和骆驼。一共六千五百匹马,八百余骆驼,再多经略司支撑不易。”
听了刘几的话,韩琦才想起外面的地图上,党项寨堡的位置和兵力清清楚楚,刘几布置必然是全面考虑过的。立足于快打快出,不占地盘,兵马多了没用,那里的地形也无法支撑后勤。
韩琦不再说话,杜中宵道:“让外面的人尽快拟了作战计划,军主看了,给我和相公看。”
刘几应诺,便就告辞,回自己对面的房子去了。
韩琦这才明白,为什么刘几有自己的房子,自己和杜中宵挤一间。具体的作战布署,即时指挥,都是刘几负责的。杜中宵作为主帅,只是负责大的战略,并不管庶务。
两人喝茶,韩琦道:“经略此战是声东击西之计,不知何时出天德军?”
杜中宵道:“我已在党项安排了眼线,只要攻了屈野河,党项大军集结,便立即从天德军出击。”
韩琦心中一直忐忑,他在沿边打了不少仗,但这种仗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杜中宵道:“如果党项弃屈野河不顾,就是不集结大军,又该如何?这样一场大仗,总该考虑万全。”
杜中宵道:“屈野河一带土地,是党项国相没藏讹庞所有,收获全入其家。没藏讹庞大权独揽,怎么会弃自家私财于不顾?我估计,党项一得了我们进攻的消息,就会立即集结兵马。当然,估计的事情做不得准,世间总有些事情我们预计不到。如果党项不集结兵马去救独轮寨,天德军便再等上些日子。等到草木泛青,牧民准备转移牧场的时节,全军齐出,攻黑山监军司。”
韩琦听了连连点头:“这是万全之计。牧民艰难,他们熬了一个冬天,牧草一青,便就要及时转移牧场。到了那时,党项兵马点集不易,必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经略,天德军由谁指挥?”
杜中宵道:“没办法了,只能由我去。南路离不开,刘军主只能驻东胜州。军中其他将领,要么专管骑兵和炮兵,要么只是一师之主,无法调动全军。”
天德军是主力,不但是杨文广、赵滋和窦舜卿的三个师步兵在那里,炮兵和骑兵主力也在那里。刘几不去,只有杜中宵亲自去,才能统筹调度。军和师的区别在这里,没有得到足够授权,步兵师长是指挥不了军管的炮兵和骑兵。这一级之差,牵扯到了很多东西,并不只是官大官小的问题。
韩琦跃跃欲试,知道天德军才是主战场,自然想去看一看。不过自己现在对杜中宵军中到底如何作战不熟悉,没有提出来。还是先看一看刘几是如何指挥作战的,到时看情况再说。
催马出城,行了一段路程,张岊对身边的姚守信不好意思地道:“此次出战,麟府路兵卒不多,却让我为主将,以你为副,我心中甚是不安。”
姚守信笑着道:“都监何必不安?我是带炮兵的,本就不适合带兵作战,只能做副手。这一带只有我们二人能够外出带兵,都监不为将,就只能刘军主亲自来了。”
张岊想想,还真是这样。营田厢军的主要将领都集中到了天德军,东胜州适合出来带兵的,只有自己和姚守信。刘几要坐镇东胜州,自然不会出来,那就只能是自己做主将了。
营田厢军的指挥体系,刘几是不允许直接带兵作战的,他是一路的指挥。
这是跟禁军完全不同的作战体系,不讲究主将个人勇武,要求他们敢战能战。全军的战斗力,是靠体系保证,而不是靠主将保证。主将要求的更多是专业指挥能力,而不是冲锋陷阵的能力。
张岊是难得的勇将,对此有些不适应。前些日子突击学习了营田厢军条例,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好像处处跟自己这种人作对一样。不过身处其中,不学也得学。
进了寨厅,行礼如仪,卢宏掏出一封书信道:“寨主,过了这些日子,也未给知军回话,我们知军甚是不悦。此次差小的来,发书责问,寨主莫把番户叛逃当作小事。”
刘胜吩咐接了书过来,问道:“除此之外,你们知军还有什么话让你带来?”
卢宏拱手:“知军言,番户叛逃,朝廷责问非是小事,寨主尽快把人送回才好。若再不闻不问,不定知军就要亲自追捕,那时起了纷争,大家面上不好看。莫要怪言之不预。”
刘胜问过逃来的番户,宋军对他们听之任之,既不劝说,也不阻拦,任他们几百里路来去自如。对面的金肃军知军这些话,怎么听怎么是敷衍公务,话里听不到一丝诚意。
把书信看过,随手放到案上,刘胜道:“回去禀报何知军,此事我自会留意。如果发现了越境的番户,必然送回。只是番人一向游牧为生,迁徒不定,未必就到我这里来了。”
卢宏拱手:“如此麻烦寨主。我们知军得了消息,番户就是逃到这里来了,寨主做主!”
刘胜随口敷衍几句,客客气气把卢宏送回出寨,去跟轻宁德光商议。
听了刘胜的话,轻宁德光道:“咶噪!逃来的番户我问过,宋人根本不阻拦,任他们来这里。等到人来了,他们又派人来说,让我们把逃到这里的番户送回去,不是消遣我们!”
刘胜道:“太尉,此事不寻常。下官觉得,宋人如此做,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轻宁德光笑道:“有什么阴谋?难道他们还会派兵打过来?对面河曲数路,宋人驻军三万,几个州军一分,对面金肃军才多少人?我看就是他们兵力不够,看管不过来,才让这么多番户逃来。我们又不是替宋人看门户的,逃到这里的人口,难道还给他们送回去!对了,已是二月,眼看着就要江河解冻,春耕下种,你再出一把力,多收些人口来。等我回去,必然替你向因相说好话,到时高升!”
刘胜无奈,只好答应。只是心中疑惑,宋人到底要干什么。
平安过了两日,刘胜在寨中闲坐,一个亲兵快步进来,叉手道:“寨主,大事不好!”
刘胜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问道:“什么事情?军寨中如此说话,成何体统!”
那亲兵道:“寨主,此番真是大事不好!刚刚来了三个逃到我们这里的宋境番户,说是路上遇到宋军阻拦,只有他们三个逃出来。”
刘胜急忙问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被阻拦的?离军寨多远?”
亲兵道:“小的问过了,在暖泉峰南边,离军寨只有二十多里路。”
刘胜吓了一跳:“如此说来,宋军岂不是追过了国境?竟敢侵我境土,这还了得!”
正想调集兵马前去驱赶,想起轻宁德光还在这里,对亲兵道:“你吩咐寨中将领到寨厅议事,我见过轻宁太尉,便就过去!宋人入境,必须驱逐出去!”
亲兵应诺,转身去了。
刘胜急急来到轻宁德光的住处,道:“太尉,刚才亲兵来报,宋人阻拦番户叛逃,竟然追过边境来了!末将守卫疆土,岂容宋人入境,这便带兵驱离!”
轻宁德光皱起眉头:“宋人入境,消息确实吗?你若带兵前去,还是先查清来了多少人。若只是几十人的小股兵马,何必劳师动众?派个小校带一二百兵马赶走就是。”
刘胜道:“这一带人烟稀少,两国兵马偶尔越境是常有的事情。不过此番不寻常,宋人拦阻番户竟然到了暖泉峰的南边。暖泉峰那里有水泉,下官认为,不定他们在那里驻扎。”
轻宁德光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若是宋军在那里驻扎下来,番户还如何到我们这里?如此看来不是小事。你速派游骑前去查看,准备带兵把他们驱离!”
刘胜应诺,快步到了寨厅,安排人马。
暖泉峰位于独轮川上游,是党项和契丹议定的边界,宋军入驻后继承了下来。这一带砂砾遍布,河水苦涩,多不能饮用,人口聚居区多依泉水。暖泉峰有甘泉,可以驻军。
宋军出现在暖泉峰南边,明显越过了边境,很可能驻在暖泉峰。不能尽快驱离,就截断了番户逃来的道路。金肃军前两天警告,没想到真派兵来了。
看天色不早,刘胜选了精干游骑,让他们明早天不亮就出发,侦察暖泉峰一带。发果真有宋军驻在那里,立即回报,自己带大军前去驱赶。这种边境冲突是常的事,不会发生大战,刘胜并不惊慌。
第18章 游骑
出了寨门,李能嵬打了个呵欠,拍着嘴道:“寨主太过大惊小怪,尚是半夜,便让我们出城去查暖泉峰。依我说,无非是这两个月招纳的宋境番户多了,宋人不得不来拦一下而已。”
白屈子道:“说起来,还不是来的轻宁太尉一心讨国相欢心,贪心无度,从宋境招纳番户太多。对面的宋国官人又不是瞎的,岂不会看不见?怎样都要派人拦一下。”
前面的孙都儿转过身道:“就是可惜了我们。那些贵人一心邀赏,惹出事来,他们在寨中享福,却要我们起早贪黑,去查什么宋军行踪。”
几个一边报怨,一边催马,一路向北而去。
党项人一部分有蕃姓,多是有身份、有部族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有汉姓,有的是来自于汉人,或照着汉人自取,或是来自于其他的汉化民族,特别是唐朝时汉化的西域、河西各族。从姓上面,很难看出一个人是番人还是汉人,倒是名有些不同。番人常用的猪、狗、奴等字,汉人的正式姓名很少使用。不过有些番人汉化程度深一些,如刘胜,就完会从姓名上看不出他是党项人了。
元昊立国,曾推行过用蕃姓取蕃名,很多人改了,倒是底层百姓影响不大。
一行游骑八人,在黑夜里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些懒散。党项人对宋军一向瞧不起,大敌契丹议和之后,都认为可以马放南山了。对面宋军会主动打过来?这话说出来会被人笑的。
正在这时,黑影中突然冲出十几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八人,顺手把他们摔到马下。
没等反应过来,就见十几个骑士下马,踩住他们,绑了起来。
看见来人是宋军装束,李能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声道:“你们怎么敢绑我们?怎么敢!三里之外,就是独轮寨,待到大军出来,你们——”
潘力一耳光扇在李能嵬的脸上,沉声道:“爷爷就是来独轮寨收你们的!瞎叫唤什么!”
说完,对身后的士卒道:“押到那边沙堆后,让童都头问口供!”
士卒应诺,几个押了党项游骑,向不远处的沙堆后走去。
到了沙堆后面,李能嵬就看见地上已经绑了二十多人,看装束,应该都是商人。从东胜州过金肃军到独轮寨南下是一条商路,可以一直到夏州。天气寒冷,行商的人不多,总还是有一些的。
童振坐在地上,啃着一块面饼充饥,抬头看着押过来的李能嵬等人,含混不清地问道:“这些党项军兵哪里来的?抓他们时,有没有看清周边有没有大股敌人?”
士卒叉手:“回都头,是独轮寨出来的!已经查得清楚,只有他们八人出城!”
童振点了点头:“把人放在这里,你们回去。盯住了寨门,只要不是大股人马,一个也不许跑了!”
士卒应诺,把八个党项人交给这里的卫士,几人重回去报潘力。
童振仰了仰脖子,把口里的面饼咽下去,对李能嵬道:“看你是个领头的,先问你话。其余人先带到一边,彭同,你在那边审讯!一会我们对口供,哪个敢说谎,一刀宰了!”
听了这话,几个党项人吓得一哆嗦。这些人老练得很,分开问口供,还怎么敢撒谎?
让人把李能嵬带到面前,童振道:“天色未明,你们几人出寨干什么去?敢不说实话,爷爷便一刀砍下你的头颅!实话实说,留你一条命!”
李能嵬哪里敢说谎话,道:“爷爷饶命!因昨日有三个番人从宋境逃来,说是宋军到了暖泉峰以南拦阻逃的番户,寨主吩咐小的们到暖泉峰查看,有无宋军驻扎。若有,好出大军驱逐。”
童振道:“就你们几个人?预计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返回?”
李能嵬道:“本是要天亮到暖泉峰,中午回返禀报,不想遇到爷爷在这里。”
童振再问几句,没什么其他的消息,沉声道:“彭同,过来说话!”
彭同过来,童振和他到一边,互相交换了口供,完全一致。
童振道:“如此看来消息没有走漏。来不及写文书了,你带上几个人,把这八个党项游骑送回军中去,我继续带人在这里。怎么处置,听候将军军令!”
彭同叉手应诺,点了几个熟悉兵士,把李能嵬八人绑到马上,快马向北而去。
童振是此次出兵的游骑首领,巡弋于大军之前,消灭敌人的眼线,侦察敌军的动向。营田厢军的作战条例,不同规模的军事行动,侦察范围不同。此次三千兵马,按一师组织,侦察前方十五里,侧翼五里范围。超出这个范围,由东胜州的刘几组织,与张岊和姚守信无关。
十几里路,不多时间就赶到,依然一片漆黑。
张岊正与姚守信在帅帐商量明日战事,听到抓了党项游骑,急忙吩咐带过来。
问过李能嵬等人口供,把人带走,张岊对姚守信道:“看来党项人不知道我们大军前来,还以为是金肃州在拦阻逃亡番户。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个主意,拿捏不定。”
姚守信道:“将军讲就是。我们全军昨日在暖泉峰休整,急速而来,党项得不到消息实属正常。”
张岊道:“独轮寨守军不过一千余人,如果能引他们出来,在寨外野战,容易不少。一千余人依寨墙而守,想破城没那么容易。不过,此次我们带了一百门大小火炮,好似攻破寨墙并不太难。用炮你是行家,到底该如何,说来听听,我们商量。”
姚守信想了想,道:“将军,依我之见,没必要节外生枝,引党项兵马出城。其一,如果让这几个游骑回寨报信,说我军现驻于暖泉峰,有些不把稳。人心难测,如果他们回到寨里,反说我们大军已临近该怎么办?其二,我们出发前得到的军情,独轮寨并不坚固,十几门炮就足以很快轰开。这种时候,与其与党项军野战,还不如围在寨里,轰开城墙后用炮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