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煊在园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法,出了一身热汗,收剑时却不甚满意,回思尹羲的出手,自知相差甚远。
李煊见童伯涛站在旁边:“何事?”
童伯涛递上一封信:“六郎的信。”六郎就是指张昭。
李煊接过信一看,张昭在信中说他后来去了泰山派参加掌门接任大典,结果泰山派发生内讧。白道盟主薛长卿支持泰山派长老何之严(已逝)弟子封寒当新任掌门并派了人来,而泰山派的重伤难愈的掌门宗谨当然扶持自己的儿子宗华。
李煊收了信件,暗想:薛长卿当了这么多年的白道联盟盟主,各派相安无事,这时怎么就要插手别派掌门接任大事了。看来江湖上不仅是魔教有大动作,白道也不安生。
李煊原来打算收揽江湖力量为己用,以弥补自己的爹不如竞争者靠谱、也弥补他朝中势力不足的短处。张昭到处走动,也多是为了他们的事业。
但是这时李煊生了退却之心,当皇帝有千万种好处,可是将来他娶或纳多少女人都不可能是她。她那般人物怎么会甘心在后宫守着宫廷规矩呢?
李煊斟酌了一二,说:“我不久将会南下,自会路经山东一带,到时再与六郎会合。”
童伯涛正要去传消息,李煊忽然叫住了他,童伯涛忙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李煊说:“童大哥,咱们认识也有五六年了,你们一直跟着我,如今身上也没有一官半职,是不是蹉跎了岁月?”
童伯涛忙道:“公子何出此言,小人不过一介布衣,落迫江湖,公子不弃让我等追随,何来蹉跎?”
李煊叹了口气,话一时又说不出口了。
“好了,你先去传信给六郎。”
……
翌日上午,尹羲随着李煊来到诏狱大门前,金澜涉及的案子是大案,是以拱卫司的几位佥事、镇抚使轮流亲自看守着。
郑宇钦作为经手办理此案的人,这时李煊要来再次“审问”,他也先一步到了。
镇抚使曹威、千户郑宇钦带着几位拱卫司百户、总旗等职位人员,还有一众末等衔职的侍卫迎接李煊。
尹羲跟随在他身旁,一身男装却未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
尹羲看到这些拱卫司的人只是这个庞大的皇帝直属机构的冰山一角。拱卫司在全国各省州府都有机构,指挥使之下有同知二人、佥事二人、镇抚使二人,千户达十数人,副千户就达数十人了,旗下的百户、副百户、总旗、小旗、密探就没有定例,
尹羲不由得暗想:这拱卫司的人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其组织之严密,人员之多,其调动资源的能力绝不是一般江湖组织可以比拟的。
她将来要在江湖上行走,不想多掺和朝廷的纷争,但也没有必要得罪朝廷。
现在要造反的话,她孤家寡人都没有宗室势力,最后就算百战成功,她当上女皇估计也是为外姓人做嫁衣,还凭白给她己多揽天下苍生的责任。
李煊喜欢当皇帝,她就看着他当好了。
拱卫司的人员向李煊问礼之后,迎他们进去,到了审问犯人的内堂,曹威请李煊坐了主审位置。
李煊这回是以钦差的身份来的,他是极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人,将要领着拱卫司和六扇门的人去调查魔教与外族勾结危害江山之事。
李煊在离京前来亲自审一审金澜得到更多的消息以便做足准备,这不会引人怀疑。
金澜夫妻被提上堂来,尹羲一见,暗叹一声:这才四天未见,老畜牲夫妻怎么就萎靡不阵成这个样子。
正值七月天,他们在牢里呆着,一身臭汗,熏得尹羲想吐。
尹羲掩住口鼻,叫道:“他们是不是拉屎了?”
李煊咳了一声,说:“子真,别闹。你去帮我问一问他们关于魔教的细节。”
曹威早在见到尹羲之前就听拱卫司侍卫提过她了。这位祁国公义妹武功绝世,拱卫司十几个高手围攻她也不能逼她拔剑,而有人看到了她唯一一次拔剑是在擒获那位魔教使者的时候。
她以绝世轻功飞到池塘中间,她也只用一招就割断了他的手筋,没有人看清她的杀招,她又似仙人起舞一样回到了岸边收剑了。
若是别人来了诏狱,曹威定然不容他放肆,也没有人敢在诏狱喧宾夺主,但是这位尹姑娘,曹威只能多三分敬意。
尹羲拿着一条布巾蒙着口鼻才走近一些,打量着老畜牲,发现他才四十岁上下,两鬓已经斑白。可见他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折磨。
拱卫司的人已经把该问的都问过了,他们并不指望李煊和尹羲再问出什么来。
尹羲忽问徐氏:“你有亲生儿女吗?”
徐氏老老实实点头:“我从前生了一子一女,但是儿子……当时夭折了,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四岁,已经许亲了。
定亲就等于是别人家的媳妇,所以那位金小姐可以不关进诏狱。尹羲估计这是徐氏的痴心妄想,他们成为了谋反案的钦犯,哪个官宦人家会要这样的媳妇。
尹羲哧一声笑,说:“那你给这老畜牲纳过妾或者送过女人吗?”
徐氏道:“妾身自知为妇之道,为老爷纳了两房妾氏,也收了几个丫头。”
尹羲一脚踢在老畜牲脸上,骂道:“臭不要脸的,吃软饭还有脸对妻子不忠!”
老畜牲忍不妨挨了一脚,又涕泪横流了,伏在地上道:“大人息怒!内人贤惠,为了金家子嗣才给小人纳了两房妾氏,小人为了孝道不便拂了内人的好意……”
尹羲最听不得男人这种论调,骂道:“你好色就好色,男人好色是天性,敢做敢当我还敬你是条好汉。你这种吃软饭、靠裙带又好色背叛妻子还加立个牌坊的,我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的伪君子!我呸!奕之兄,依我之见,先用刑吧。”
李煊咳了一声,说:“才问了两句就用刑……不太好吧?况且,你问的问题跟本案有关系吗?”
尹羲对上李煊的眼睛,她唰得一声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凉风袭来,降了降身上的火气,她才转过头去看金澜。
“老畜牲,你中的那个‘神仙药’是什么东西?有哪些人中了这种毒药?”
金澜怕红莲魔教的人,因为他中的“神仙药”会让他生不如死,但他也怕拱卫司,他们现在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金澜就一五一十地再陈述了一遍。当时他去蜀中任知府,发现当地宗教势力繁杂,民众十之七八崇尚无生老母和弥勒佛。而凌驾这些普通教众之上的则是红莲教,拥有复杂严密的组织,并且阻碍官府政令,私设刑堂等等。
尹羲不由得讶异,看向李煊:“这红莲魔教难道是源自于唐、宋以来的白莲教?”
原主的记忆中只知道魔教和白道联盟的纷争,对这些倒不清楚。
拱卫司到底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特务情报机构,他们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
镇抚使曹威道:“前楚王开国之初曾利用过白莲教势力,后来又大力镇压,当时人多势众的白莲教势力几乎分崩离析。到本朝高祖时期,江湖上又出现了红莲教,龙/天/行是红莲教第一任教主,钟离凤箫是龙/天/行的徒孙,也是第三代教主。‘红莲’喻为‘白莲浴火’,民间原白莲教的信众再深受魔教蛊惑,改奉红莲教。”
尹羲不由得摇头叹道:“这白莲红莲,反正都是骗骗老百姓的,也是百姓生活实在困苦,不然何至于信他们的。”
尹羲再问“神仙药”的事,老畜牲瑟瑟发抖,说:“那药……实在凶险,若是没有解药,等到病发,就会……会变成一个食人魔。”
“食人魔?”
“那时已经没有了神智,会成为副教主下属操纵的木偶,等他使得厌了,就让身上的蛊虫吃光人身上的肉,化为一副白骨。那蛊虫吃了这么多人肉后便可产下上千枚虫卵,然后被他们孵化出幼蛊,数百中取其一强者,练成新的‘神仙药’。副教主每年派人赐药压制蛊毒,否则等到春天时,蛊虫欲发情产卵需要‘进补’,它们就会将人的五脏皮肉吃个干净,死状极为惨烈。”
尹羲嫌弃地说:“这也太恶心了,什么变态的蛊虫……”
金澜泣道:“大人,我们都是被逼无奈,这些年一直对魔教虚以委蛇,除了送些钱财之外,也绝不敢做什么危害朝廷的事。其实我一介寒门出身,他们看上我,也只因为岳父当年是太子少保,我这是……无妄之灾呀!”
尹羲鄙夷地看着他:“你这人还真是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你怎么不说,你不参加科考,不当朝廷的官,你就不会受此劫难?朝廷逼你来当官了吗?徐大人逼你娶徐氏了吗?你享了朝廷奉禄、享了徐家的钱财和提拔、享了徐氏的美/色,这时又怨怼这些带给你的意外。你是这样的畜牲也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是蛊,别人能解的,我估计也有办法解。你只要能去菜市场门口当着京城百姓的面脱裤子自宫做太监,我就想办法给你解蛊。”
这时,不仅仅是老畜牲惊呆了,李煊和拱卫司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他们也说不出是因为她居然说有办法解蛊而吃惊,还是她那种连拱卫司的人都想不出来的损招而吃惊。
……
尹羲损了老畜牲之后,现在倒没有靠近检查他的身体,嫌弃他身上太臭了。曹威命人先将他们都带了下去。
曹威才小心地问李煊:“国公爷,尹女侠那提议……倘若金澜为了活命真的……自宫,难道要免了他的罪吗?这个案子,下官可做不了主,要皇上做主才是。”
尹羲抱胸,手指在手臂上弹了弹,呵呵一笑,道:“兵法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朝廷内欲解决红莲教之乱,外欲攘鞑靼兵犯边关,只怕棘手得紧。”
忽乎后堂有人叹了一声,只听他说:“‘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尹羲引用的话和后堂人的话都出自《孙子兵法-始计篇》,意思是:【未战之前就能预料取胜的,是因为筹划周密,条件充分;未开战而估计取胜把握小,是具备取胜的条件少。条件充分的取胜就大,准备不充分的就会失败。何况一点条件也不具备的呢!】
此时,危机突如其来,朝廷长期党争,对处理内外之乱根本没有准备,取胜的条件真的不多。
李煊听到那声音吃了一惊,曹威和郑宇钦表情十分恭谨,可是他们并不吃惊。
尹羲微微一笑,暗想: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帝亲自来了。
以她的耳力早听到后堂有许多人,不像是侍卫,可她原也不计较这事。
果然德宁公主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便装男子走出后堂,身后侍立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拱卫司侍卫则更多了。
果然,李煊一见来人便半膝跪地:“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尹羲见所有人都跪下了,就她还直挺挺地站着,可是她的膝盖实在硬得很,不想下跪。
李煊转过头,朝她使了一个眼色,还有一分哀求。
一个太监出列,道:“圣上亲临,你还不见礼!”
尹羲抱胸,笑道:“我是乡下人,没有吃过公家饭,不会呀。”
那太监一怔,又道:“还不跪下!”
尹羲耸耸肩:“你让我跪我就跪,你是我爹吗?我吃过你的饭吗?你们朝廷也讲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守君臣礼仪,可我活到十六岁,从没有食过君禄,反而我穷困被人欺负时,君可曾赏我饭吃,为我做主?现在我有钱花别人也欺负不了我时,君才冒出来要我跪,那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大气不敢出,冷汗直冒。
大太监大喝一声:“你放肆!”
尹羲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阁下若想交个朋友,我倒没有架子;阁下要是想当我的敌人,我也勉强接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就是我。”
皇帝真正见到尹羲的庐山真面目,这惊艳于她的容貌气度。他也是男人,倘若他年轻二十岁,他定也会为这个女人疯狂的。
可是如今,黄土都埋到他胸口了,他又怎么驾驭得住这样的女人为妃嫔呢?现在他关心的是江山社稷的大事。
皇帝身边的太监面有愠色,皇帝震惊过后终是微微一笑:“如姑娘这样的绝代佳人,舍得砍你脑袋的人,恐怕不多。”
尹羲原来是在跪与不跪之间纠结的,她可没有刚烈到不惧死的地步,不然当初也不会丢下南宫柏跳船逃了,也不会利用管钟凌自保了。
但是她最后鬼使神差地没有下跪,说出这样一番狂放不羁的话来。
尹羲忽然听到皇帝称赞她的容貌,可是他眼里并无自己想象中的色/授/魂/欲,不似她见过的一些老色/鬼,所以她倒生出三分好感。
“舍得砍我脑袋的人不多,如果真的有,阁下一定是一个。”尹羲才拱手作揖,行了一个江湖人见到前辈的礼。
皇帝颔了颔首,才说:“朕今日微服来此,你们也起来吧,不用太多礼。”
皇帝说着,便又在太监搬来的软椅上入座,看着尹羲:“姑娘看出朝廷有内忧外患,十分棘手,可有良策?”
尹羲道:“既然魔教勾结外族欲侵我中华,内忧外患也是一件事。可是要平定魔教之乱,只怕不容易。魔教既然与前朝白/莲教相关,那么教众遍布数省,魔教高层又会利用蛊毒,江湖朝堂上不慎中了魔教‘蛊毒’的人不知有多少,防不胜防,这让朝廷都陷于被动。朝廷想用最省事最省钱的办法平定内忧外患,只有化被动为主动。”
皇帝点了点头:“姑娘所言有理,可是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尹羲道:“我想法子解了这‘神仙药’,到时候就说朝廷有解药,被胁迫者可给机会戴罪立功,既往不咎。魔教内部必定生乱,朝廷要解决魔教的事就事半功倍了。魔教的事了结,我中华上下一心,外族能奈我何?”
皇帝奇道:“朕听说姑娘武功绝世,只怕远高于煊儿,姑娘难不成还精通蛊术?”
“这下九流的东西,我可不精通。只是我于医道尚有几分心得,我就算不知他们这蛊毒的克制方子,但还有几手功夫逼它们显示踪迹,然后将之取出来。”
皇帝收起手中折扇:“姑娘,朕虽不介意你艺高人胆大,可不能容你欺骗朕。”
尹羲道:“我又不是朝廷命官,不吃皇上的奉禄。我帮朝廷是情分,不帮朝廷是本分。皇上若要怪罪我帮朝廷帮得不够好,那我告辞了。”
尹羲朝他拱了拱手,皇帝蹙了蹙眉,眼中寒光一闪,忽是轻笑一声:“方才听姑娘言语,倒也是读过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