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退下吧,我有话和竹篱说。”她不容置喙道。
林妈妈蹲了蹲,老老实实地掩门出去了。
程丹若打量着竹篱的屋子。她和竹枝单独住一屋,床铺很简单,床头是绣棚和毛线球,箱笼里是一些寻常衣物。
竹篱默不作声地跪下,垂首等待判决。
程丹若坐下,叹道:“玛瑙已经和我说了。”
今天早晨,玛瑙过来和她说了竹篱家里的事。
竹篱的娘原是别人送给靖海侯的歌姬,平日在宴请时,出来唱首小曲,假如主人有兴致,就会收用她们,或者打发她们伺候别人。
她的母亲曾被靖海侯宠幸过,但也仅此而已了,一直不尴不尬地待着,直到被冷落、被遗忘。
柳氏进门后,新婚夫妻也恩爱了一段时间。为了立威,她将这些不受宠的歌姬配人了。
竹篱就是这样出生的。
自她有记忆起,父亲就很嫌弃娘亲,一边嫌弃,一边还会带人来家里。
慢慢的,他就成了厨房采买的人,油水大把,还能背着主子穿绸衣。
等到竹篱渐渐长大,父亲见她出落得标致,就使钱把她塞进了太太的院子。进府前,娘曾和她说过:“桂儿,你一定要留在府里,伺候少爷主子,别像娘一样被人作践。”
这个美丽的女人恨恨不平:“都是伺候人,凭什么伺候这些奴才秧子?咱们要伺候少爷,往后生了孩子,也做少爷小姐,再不伺候人了。”
当时,竹篱并不明白母亲的话,后来见的多了,才明白娘亲的耻辱和无奈。
被柳氏挑中,去霜露院伺候的时候,竹篱松了好大一口气。
然则事与愿违。
谢玄英并未给她任何机会。她一天比一天惶恐,生怕自己会被打发出去,随便配个小厮管事,然后像娘亲一样,今天东家好,明天西家睡。
竹篱的愿望很朴素,她只想伺候一个人。
谢其蔚把她拉到榻上的时候,她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有意义,今后配了人,主子要她伺候,难道她的丈夫能够拒绝吗?
不能。
那为什么不跟了四少爷呢?
“把你送回府里,在太太跟前过个明路,算四少爷的人,你愿意吗?”程丹若问她。
竹篱脸上不见喜色,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夫人,奴婢曾想过,假如能一辈子伺候您就好了,奴婢不需要爷的宠爱,奴婢会安分守己的。但……奴婢知道爷不会准奴婢留下来的。”
程丹若欲言又止。
“奴婢愿意跟四少爷。”她脸上绽出小小的笑容,“多谢夫人宽宏,以后,奴婢一定每天求神拜佛,求菩萨保佑您。”
程丹若抿住唇,许久才道:“你不必感谢我,回府后……太太对你另有说法。”
竹篱比她想的镇定很多,早已明白一切:“奴婢知道,没有四奶奶点头,奴婢不能怀孩子——奴婢没有怨言,以后也会好好伺候四奶奶的。”
她的乖巧和顺从,无疑让程丹若更为难受。
可,百般滋味,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你收好了。”程丹若放下一个荷包,轻声道,“假如有人问,就说是我赏你的。”
竹篱不明所以,但点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这里。
竹篱好奇地拿起荷包,打开一看,里头是空的,正奇怪,忽然摸到刺绣后头有点东西。
她想想,小心地挑开线头,从缝隙里窥看。
一股清苦的香气飘出。
她舔了舔,是人参的味道。
里面是五、六片上好的人参。
竹篱蓦地攥紧了荷包,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落到手背上。
第255章 肃家风
竹篱和林妈妈上路回京, 明面上的理由是回家请安,但实际上, 谢玄英已经写信回家, 同柳氏说明了原委。
他的这封信写得十分之巧妙。
首先,叙述了当天生辰,程丹若因为他愁眉不展, 便为他们兄弟准备酒席, 劝他们“骨肉血亲,他身为兄长, 应该爱护兄弟”, 为她表功。
而后简单说了两人的谈话, 结果还是很顺利的, 所以都喝多了。他回去时, 随手指了个人,让她去送醒酒汤——“儿酒醉,指侍女送汤”, 这就撇清了程丹若的嫌疑, 以及救下竹篱的一条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个误会。
竹篱误以为他让自己伺候四少爷,所以, 谢其蔚招其侍奉时,没有拒绝。
没几日,谢其蔚离去, 临别前只问他讨要了那匹马,没有提起竹篱。他以为,四弟既然没提, 大概是不喜欢,这也正常, 明年打发了她就是。
所以,只是顺口和程丹若说了一声,没多解释。
综上所述,这事和程丹若无关,不是她趁机赶走竹篱,是他喝醉酒,随手一指导致的。
因为谢其蔚没要,所以就没当回事。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所有伺候过的丫头都能有名分的,有的不喜欢了,一样打发出去嫁人。
竹篱呢,也是奉命办事,很老实。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年春,竹篱忽然不太舒服,她年轻不晓事,好在林妈妈及时发现,上报了程丹若。
程丹若知晓原委后,不敢处置,只能把人送回府里,请母亲决断。
他则强调,自己和四弟是亲生兄弟,一个丫头而已,漂亮又如何,四弟喜欢,送他就是,只盼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懂事一点。
不得不说,话术有时候真的很重要。
柳氏接到信,先是晴天霹雳,眼前一黑,差点就叫人把谢其蔚捆过来打一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看了遍信,心中渐渐起疑。
四郎被打之后,程丹若在丈夫生辰当天置办席面,让他们兄弟找机会和好,是合情合理的。宴席上有丫头伺候倒酒,酒后派丫头送汤,也都合情合理。
事情到这里为止,并无可疑。
问题在于,谢玄英特别点了一笔,竹篱误以为他让自己伺候四郎,并未反抗。
这就很奇怪了。
一个主子,根本不会在意一个丫头的想法,这句话分明是有为她开脱之意。
可谢玄英为她开脱做什么?他若喜爱这丫头,早就收房了。
还有,竹篱真是受命伺候四郎,次日怎会不报程氏,要三郎后来提起?她离了三郎身边,程氏只会待她更好。
最最奇怪的是,如果四郎以为是三郎派去的人,怎的不谢过兄长?他可以不在乎竹篱,一个字不提,却不能不谢兄长赠美。
这不合乎礼仪。
除非……三郎只是打发人去送汤,四郎却胡闹了。
这才能够解释,为何程氏没有吩咐人喂药,怕是当时三郎为四郎遮掩,瞒下了此事。然而,他不知后宅事,没想到给药,导致丫鬟怀了身孕,才为人所知。
柳氏理顺了前因后果,第一反应,自然是迁怒竹篱。
她将这丫鬟送到霜露院,可不是让她勾搭四郎的。
但眼下,信送到了,人还在路上,柳氏再发怒,也没法立即处置了她。只好继续拿信琢磨另一个问题。
谢其蔚为何这么做,真的喝多了,误认为是派来服侍自己的?
这当然是一个母亲最希望得到的答案,然而……
视线滑落,停留在信的末尾,三郎说,“区区奴婢,纵有颜色,吾弟爱之,赠他便是,望母亲莫要责怪”。
纵有颜色……柳氏从这四个字里,看懂了谢玄英的暗示。
她扶住额角,胸口堵得慌。
给了三郎竹篱,那是因为他的婚事被拖了两年,儿子大了,总不能让他们到外头去学坏。
可四郎才十六,明年就成亲,要什么通房?他也不看看,当年和许家说亲时,三郎身边有没有人!
如今看来,四郎怕是又以为她偏心了吧,兄长有的,偏他没有。
柳氏有苦说不出,唯有安慰自己,至少三郎是懂事的,他专门把竹篱送过来,也是想缓和与四郎的关系。
唉,只盼四郎见到兄长如此厚待他,能够明白,只有他们是骨肉至亲,莫要互生嫌隙,反倒让外人看了笑话。
柳氏如是想着,打消了卖掉竹篱的念头。
取而代之的,是对儿子的怒火:“珍珠,叫四少爷过来一趟。”
谢其蔚到得很快,进屋见母亲面色不虞,立马老实请安:“娘,你找我?”
“你哥送了个丫头回来。”柳氏不动声色,“说你收用了,可有此事?”
谢其蔚知道事发,不敢否认:“嗯……”
“为何不同你兄长说?”她冷冷道,“万一闹出丑事来,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谢其蔚不敢说自己是酒壮人胆,第二天醒了,却怕三哥再抽他,只好争辩:“我醒来没见人,当是做梦……”
“做梦?”柳氏嗤笑,“好一个做梦,做梦能梦出一个孩子来?”
谢其蔚愣住了,睡丫头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可就是另一回事:“她怀孕了?”
“是啊,你说这事魏家知道,该怎么是好?”柳氏逼问,“退婚?”
谢其蔚不傻,闹出庶子,魏家退婚,理亏的是自家,但说把丫头灌药卖了……说实话,他其实早就看上竹篱了,虽然比他大,可漂亮又胆小,欺负起来挺好玩。
难得弄到手,尝了人事的滋味,着实舍不得,一时不答话。
“这样,别说娘不疼你。”柳氏不紧不慢道,“事情,我想法子给你捂住,丫鬟么,你三哥也说了,对亲弟弟没什么舍不得的,一样给你。”
谢其蔚愣住,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果然,柳氏又道:“但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院门一步,给我老实读书,等魏氏进门,好生待她,不可怠慢。”
这有什么?谢其蔚立马答应,唯恐她反悔:“我听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