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不宽不窄,最多之只有两人并行,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桥面往下坠,两边的藤绳晃晃悠悠。
太阳从云层后露脸,灼热的光线刺得他愈发难受。
他又看见了小人。
他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
其中一个人是他自己,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他咧着嘴,却不是在笑,而是惊恐地瞪着前方。
明亮的日光变成了跳跃的火苗。
他看见一个女人被拽出屋子,拖曳过泥土,摔在众人面前。
“烧死她!”他们在说。
苍老的巫师念念有词,他说,这个女人心怀怨恨,诅咒了寨子,只有烧死她,才能解除诅咒。
赤硕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他阴沉地盯着那个女人,用力挥下手。
女人被绑上柴堆,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你们不得好死!一群蛮夷!去死吧!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赤硕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赤硕。
烈火吞没了她的身体,女人雪白的皮肤一下变红,随后变成焦黑,一撮撮灰尘在火焰中起舞。
赤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肌肉紧绷,无法动弹。
阳光和嘈杂的人声让他无比头痛。
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天旋地转。
赤硕看见了桥索,看见了藤条,看见了变高的住宅,也看见了……奔腾的江水。
他低头,发现自己胸前插着一支羽箭。
是谁……念头还未闪过脑海,世界就骤然黑暗。
他的脑袋正好撞在一块礁石上,头骨与脑浆瞬间崩裂,被汹涌的河水吞没。
赤硕死了。
寨楼上,鲁郎中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谁射的箭?他好像看见是……是寨子里有人射了箭!
他们的人里可没有神箭手,再说了,不都被寨主软禁了吗?谁干的??
鲁郎中满头雾水,却见对岸的叛军一下骚动起来。为首的年轻人中气十足,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这一边。
“汉人的埋伏!”他高声说,“汉人杀了赤硕!为他报仇!”
鲁郎中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和一样震惊的寨主对上了视线。
电光石火间,急智奔涌。
“寨主大义灭亲,弃暗投明,诛杀叛贼,当为首功!”鲁郎中的嘴皮子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大喜啊!赤江同知非你莫属!”
复习一遍,赤江安抚使司,一把手安抚使,二把手同知。
而众所周知,赤韶今年才十四岁,或许需要夕照的人帮忙治理,这二把手和一把手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
千鱼寨的寨主看看外头的叛军,再想想这些年无休止的上贡,露出明显的踟蹰之色。
“寨主,”千鱼寨的巫师缓缓开口,一锤定音,“赤硕受诅咒而死,不祥啊。”
寨主醍醐灌顶。
他想到了赤硕的母亲,那个被掳掠来的汉人女子,她曾诅咒了赤江,害得此地干旱数年,民不聊生,死伤无数。
赤硕肯定继承了她的怨恨。
那支神出鬼没的羽箭,他直愣愣的看着箭射入自己胸膛,却没有丝毫动作……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诡异。
“收吊桥!放箭!”寨主做出了选择。
霎时间,鲁郎中面色涨红,兴奋得难以言喻。
这可是大功啊!大功劳!!
终于扬眉吐气了!
-
鲁郎中亲眼目睹了事情的原委,真假毋庸置疑,全军士气高涨。
赤硕虽然是最后加入的,却也是个土酋,如今三去一,赤江大部分寨子都表示归顺,绝对是个能送去京城的好消息。
程丹若也很高兴。
赤硕死得正是时候,她和几个宁寨的谈判正陷僵局,消息一到,形势必然逆转。
第337章 修路难
宁谷、宁溪、宁洞、宁山四个地方, 程丹若最看好的是前两个。
首先不是苗人,与当下的纷争无关, 且弱小好欺负, 逼他们开驿道不难,今后也是两利的事。
然而,计划得很好, 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他们不太乐意。
理由也简单, 反正你们不会费力气打我,我干什么要让出腹地, 方便你们长驱直入?哪怕方便得是自己人, 他们也有天然的防备心理。
金仕达怕过于心急, 反而惹得他们警惕, 并不敢强逼太多, 一直与他们周旋。
如今赤硕死了,机会难得,他当然要威逼利诱一番。
可没料到, 宁谷、宁溪还没动静, 宁洞率先找上门来了。
与宁洞寨主一块儿到的,还有他们的药婆。
宁洞的药婆有正式的汉名, 叫童锦,在黔中一带十分有名,人称童婆婆。很多寨子自己看不好的病, 都会千里迢迢跑去宁洞,请童婆婆诊治,其威望之高, 甚至超过了寨主。
寨主对她也很尊敬,一路搀扶而来。
“拜见程夫人。”童婆婆的汉话说得非常好, 礼节周到,竟不像个苗人。
程丹若见她快六十岁了,哪敢让她叩拜,赶忙示意人扶起:“老人家不必多礼,请坐。”
童婆婆道:“不敢,此次前来,乃有事相求。”
程丹若猜她应该读过书,不由更是好奇:“噢?”
“听说朝廷想修驿道。”童婆婆不紧不慢地说,“方便收取药材,可有此事?”
金仕达虽然单独和宁谷、宁溪的谈过,却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一来二去的,必然透露一二。
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程丹若没有否认,反问:“宁洞也有此意?”
寨主含糊道:“这路是谁修啊?”
童婆婆瞪了他一眼,主动道:“不错,我们愿意与朝廷合作,开辟新驿道。”
“这是为何?”程丹若的诧异并非做戏。她怎么都没想到,宁洞居然这么主动。
童婆婆道:“夫人或许不知道,宁洞多山洞,洞内地形复杂,曲折蜿蜒,一个山洞或许有多个出入口,外人没有老手带路,只会困死洞中。”
云贵是独特的喀斯特地貌,有各式各样的溶洞,程丹若参观过一两个景点,里面弯弯曲曲,很容易迷路。
童婆婆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怕官兵顺着驿道到家门口,反正来了也找不到路。
她颔首:“驿道方便行走,节省时间,也省得你们出山一趟还要露宿野地。”
童婆婆并不否认这一点:“路可以两家一块儿修,老身听说,程夫人打算寻一家长期收药?”
“是有这想法。”程丹若轻描淡写地说,“最近收上来的药材参差不齐,有的年份没到,有的坏了用不成,我嫌麻烦,想找一家熟谙药性的长期收。”
童婆婆说:“我们也种了一些药材。”
程丹若适时投去询问的眼神。
“我父亲是个大夫。”童婆婆说,“他进山采药,我的母亲救了他,他就留在了我们寨子,我和他学了汉话和医术,又拜了老姑学艺,她是之前的药婆。”
程丹若恍然。
既学了中医,又跟苗医学艺,集两家之长,怪不得颇有名声。
“我们可以和朝廷合作,和你合作。”童婆婆说,“我们要粮食、农具和盐。”
顿了顿,又说,“还有那个鸡嘴一样的番椒,噢对,叫辣椒。”
条件合情合理。
但程丹若并未立即答应,反而望着面前的宁洞寨主,不言不语。
宁洞寨主有些不安,频频瞥向童婆婆。
童婆婆抿住嘴,脸上的皱纹收拢,沟沟壑壑,愈发苍老。
“合作,大多数时候是与人合作。”程丹若开口,“您是个聪明人,博识而有远见,但修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请恕我无礼,您还能活多久呢?”
童婆婆哑然。
程丹若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看向宁洞寨主:“寨里的人都同意吗?”
宁洞寨主迟疑了一下,说:“同意。”但强调,“我们要盐,有盐就给你们修。”
想得挺美。程丹若不动声色道:“可以,但谁走这条路,就要给过路费,你觉得如何?”
寨主卡住了。
路修好谁走得最多?肯定是他们啊,过路还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