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回神,微微颔首。
虽然田贵人痛不欲生,哭天抢地, 但在医生看来,她这胎已经生得非常顺:胎位正,宫口开得也快, 是最常见的顺产。
现在是第二产程了。
“贵人,孩子快要出来了。”程丹若给她比了比产道的长短, “就这么点,再使使劲就好了。”
田贵人都要崩溃了,却还是期盼这回是真的:“真的吗?”
“现在我们要换一种吸气的法子,这样才不会伤到你,你以后才能承宠。”程丹若轻声道,“长吸口气,憋住,对对,很好,把这股气往下压,推一推孩子,很好,非常好,再来一次看看。”
比起一成不变的“快了快了”,这种言之有物的内容显然更能分散注意力。
田贵人竭力集中精神照做,可很快又被剧痛打败,痛到忘记呼吸,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忍痛上了。
冷汗一层一层黏在背上,她又累又痛,恨不得昏过去算了。
“看到头了。”她听见程丹若在说,“不要睡,最后一步了,用力!”
田贵人听到“最后”两个字,无端生出力气,吸气用劲往下推。她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挤出滞涩的出口,带来难以言说的剧烈疼痛。
一双手把她从中间撕开了,好像打碎的花瓶,裂纹清脆,把她撕成了碎片。
强烈的痛楚下,她感受不到轻松和解脱,还是疼,一抽一抽地疼。
但,无人在意产妇。
婴儿的头出来了,接着是肩膀,团起来的一双小手,在场所有人,何月娘、周葵花、荣儿、珠儿、师圆儿……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揭开困扰了众人十月的谜底。
甚至,程丹若也很矛盾。
她只要想一想,假如皇帝这回没能得偿所愿,下面会发生什么,就头皮发麻。
但又不能不看。
人总归是要接受现实的。
就这样,一个红彤彤遍布羊水的小猴子落到了周葵花的手心。
程丹若飞速检查,眼睛鼻子嘴巴都在,手指头细细嫩嫩但不多不少,两只胳膊两条腿,脚趾头也都齐全。
嗯,还有一个明显的器官。
……皇帝祖坟冒青烟了!
不,是这个孩子自诞生起,就或多或少攒了功德。
贫民窟里无力接生的妇人,父母双亡的女婴,身世飘零的妾室瘦马……她们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得到了本没有的帮助。
所以,冥冥之中,她们要送他一场大富贵。
“是皇子。”程丹若听见自己清晰地说,“恭喜贵人了。”
田贵人晕晕乎乎地看着她。
“是个健康的皇子。”程丹若看着她的面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贵人立下了大功。”
田贵人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霎时间,所有的痛苦和劳累不翼而飞,她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懵了:“是、是皇子?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她拼命坐起来,想要抱住自己的儿子。
“还没结束。”程丹若道,“你要先把胎盘娩出来。”
说话的功夫,周葵花已经为皇子剪断脐带,拿襁褓裹住,既狂喜又忐忑:“夫人,孩子没哭。”
程丹若接过婴儿,他的口鼻已经被擦拭干净,但没有呼吸。
他还没有学会自己呼吸。
所以,“啪!啪!”她打了婴儿的脚底心,两巴掌,很清脆。
“哇——”婴儿放声大哭。
程丹若打开怀表:“丑时一刻。”
从发动到生产,大约10个小时,真顺利。
-
就在紫禁城被一声婴啼打破寂静之际,齐王已经到京城了。
他的心里路程也是一波三折。
乍见皇帝陷在山里,他野心膨胀,想也没想便奔回了密云县,半遮半掩地告知留守的官员“陛下陷于黑龙潭”,留下满地哗然。
但随后,官员们立即询问救援之事,齐王不敢马上表露不臣之心,自然要一一作答,安排人手。
说着说着,事儿办得怎么样不提,疯长的野心有点打鼓了。
是啊,皇帝未必有事,他这样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齐王有点忐忑,却又不能反悔,也不舍得错失难得的机会,思前想后,咬咬牙还是回京了。
夜风呼号,他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倒也拿出了个章程。
假如皇帝驾崩,他回京和母亲通气,无疑占据先手,可以试着说服杨首辅暗通款曲。可若是皇帝没事……宫里娴嫔不是要生了吗?
她得知消息动了胎气,孩子没保住,也怪不得他。
齐王拿定主意,虽不周全,却很有行动力,不顾夜色和余震的危险,连夜赶回了京城。
他进京后,先回王府通知幕僚,大家均赞成齐王的主意。
于是,齐王收拾一下,深更半夜叩响宫门,求见太后。
动静传到武英殿。
靖海侯直接问:“几个人来的?”
太监回答:“就齐王一人,并身边的两个随从。”
靖海侯笑了,说道:“宫禁无诏不开,让齐王等天明吧。”他一面说,一面征求杨首辅的意见,“首辅意下如何?”
杨首辅脚疼得厉害,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照侯爷的意思。”
靖海侯微微一笑。
朝堂的臣子有忠厚的,也有奸诈的,有清廉的,也有贪鄙的,有一心事君的,也有自私自利的,但大多数时候,大家都不会背叛皇帝。
这是千年来,深扎在臣子心里的本能。
君臣大义,廉远堂高。
别说齐王孤身前来,他就算率领兵马叩门,都未必能说动杨奇山。
明日有好戏看了,就是不知道娴嫔是否已经诞下龙嗣。
若没有,消息还是得瞒住。靖海侯思忖着,刚想吩咐两句,忽然听见轻快又迅疾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摸黑进屋,看见他们俩,跪下就是一个响头。
抬首时,喜色溢于言表:“大喜!承华宫诞下皇长子,宁远夫人特命奴婢前来知会侯爷和首辅,请二位派人向陛下贺喜!”
饶是靖海侯这等人物,此时也难免讶然:“皇子?!”
杨首辅也坐起来了:“当真?”
“千真万确。”小太监喜盈盈道,“是皇子。”
噼啪,蜡烛爆了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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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公布皇长子诞生的消息,是程丹若拿的主意。
她仔细考虑过利弊,弊端很明显,消息一公开,田贵人母子就是万众瞩目,但瞒又真的能瞒住吗?不可能。
大家都知道娴嫔要生了。
乾阳宫里里外外的宫人几十人,谁敢保证半字不露。
她也考虑过隐瞒性别,然则,皇帝在外没消息,万一运气不好崩了,这个孩子的正统性就会受质疑。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隐瞒,并且大张旗鼓报讯。
皇帝无事自然最好,出了事,这个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大臣们也知道该怎么站队,避免了被藩王拉拢的情况。
——皇帝有子和无子,在这时候绝对是天壤之别。
权力平稳过渡,于满朝文武而言都是好事。再说了,两个成年的藩王肯定没有襁褓中的幼儿好掌控,内阁不会傻到将辅政的权力拱手相让。
当然了,风险还是有的。
“尽快收拾承华宫,安排贵人进产房坐月子。”程丹若怀抱着婴儿,一条条吩咐下去,“奶娘暂时不要了,等贵人开奶,她亲自喂养。”
搁在平日,母乳喂养不合规矩,可现在,谁敢保证奶娘没问题?
还是生母最放心。
“尚食,给贵人做些清淡的食物。”程丹若思路明确,“周葵花,出血如何?”
葵嫂子道:“已经少了很多。”
“你多留心。”程丹若见荣儿简单收拾好了床榻,才把孩子放到田贵人身边。她浅睡了一小会儿,却不能安枕,迷迷糊糊睁眼:“孩子……”
“孩子在这儿,你先睡会儿,等等给他喂奶。”她抬起田贵人的手,帮她搂住自己的孩子。
田贵人摸到柔软的婴儿,如释重负,又慢慢合拢眼皮。
雨停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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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庆宫。
许意娘坐在屋里,好不容易才哄睡了晨哥儿。他被今天的地动吓坏了,足足嚎了一个多时辰才睡着。
屋里漏出三三两两的星光,是掉落的瓦片缺处。
许意娘也怕余震,却不放心儿子在外睡觉,坚持回到了室内。但她自己不预备入睡,打算亲自守夜。
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她身边的大宫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与门外的人说了两句话,忽然变色,折返到她身边:“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