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承华宫生了皇子。”大宫人压低声音,“还说,齐王回来了……只有齐王。”
许意娘眸光微敛。
她了解丈夫的脾性,倒也不觉奇怪,忖度片刻,颔首道:“趁现在无人管,传句话去清宁宫。”
她附耳过去,轻轻吩咐两句。
宫人会意,借着夜色离开了宫殿。
烛灯边,许意娘凝视着儿子带泪的睡颜,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
第508章 清宁宫
尹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叫春儿, 和大多数宫人一眼,她也是京畿穷人家的女儿, 活不下去了, 正好遇到采选,便被挑进宫伺候人。
春儿不留恋穷困的家,她是家里老三, 也可能是老四, 反正爹不疼娘不爱,吃不饱也穿不暖。
比不得宫里, 再冷的天也有一身袄子, 一口冷饭, 故而踏踏实实地学艺, 凭借一手绣活儿, 被送到秀女身边伺候。
她运道很好,碰见了昔年的尹太后。
彼时,尹娘子样貌秀丽, 身量不高不低, 圆润康健,是宜男相, 被齐王的生母选中,做了王妃。
她手艺好,人本分, 就一直跟着,陪尹娘子做了王妃,做了陛下生母, 又成本生太后,自己也变成了春姑姑。
人人都知道, 春姑姑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最受太后信赖。
春姑姑对太后也确实忠心耿耿,但既不是受了恩惠,也没有救过她性命,而是自她进宫起,大家就知道要对主子忠心,主子好,她们就好。
今夜,她本是要为太后守夜的,可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扰乱了她的心绪。
承华宫生了皇子。
齐王又悄悄遣人通报,说陛下陷于黑龙潭,要和娘娘拿个章程。春姑姑心中惴惴,思前想后,还是悄悄唤醒了太后,将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
太后主要伤及两处,一是棚子倒塌时摔了跤,有点脑震荡,躺了半天已经缓和不少,二是被孔雀扑咬去挡,骨折了,这会儿也由顾太医好生包扎过。
她比白昼清醒不少,听说皇帝生死未知,连声叫人去救。
春姑姑提醒:“您已经吩咐过贵妃了。首辅大人传话进来,道是已经派了京营的人去密云,陛下定然无虞。”
是的,忠心如春姑姑,也绝无弑君逆上之心。
尹太后却依旧焦急:“你也瞧见了,这地动何其厉害,皇帝在外头,有个什么不好可怎么办?”
春姑姑劝道:“陛下是天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顿了顿,悄声道,“我方才听说,慈庆宫那边探头探脑的,娘娘,这不得不防啊。”
尹太后亦忌惮丰郡王,皱眉道:“我儿千辛万苦回来报信,他留在密云,莫非意图不轨?”
她享尽人间富贵,对外朝事不甚清楚,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然,便道:“派人去请齐王进宫。”
“娘娘,有宫禁呢。”春姑姑好言相劝,“齐王深夜进宫,给有心人知道,指不定怎么谣传,还是待天亮再说。”
尹太后一听,也觉有理,支着额头道:“我糊涂了,你说得是,明日一早再叫他过来。”
她记起之前的事,随口道,“我怎么听人说什么喜不喜的?皇帝出了这等事,谁敢胡言乱语?”
春姑姑忙解释道:“娘娘,是喜事,承华宫诞下了龙子。”
皇帝是头一回生儿子,太后却不是头一回抱孙子。
她先是微露笑意,真心实意地为皇帝高兴了会儿,可马上记起现在的情形,眉头又紧紧皱起。
“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尹太后叹了口气,面对心腹,也不必掩藏什么,直言不讳,“刚刚地动,人心惶惶,皇帝又生死不知,这……”
她话都到嘴边了,可想了想,还是把“克父”二字咽了回去。
然则,不说出口,不代表心里就没情绪。
骨折的手臂一阵阵刺痛,让养尊处优的太后难以忍受,语气也苛刻起来:“这种时候四处嚷嚷,未免太过轻浮了。”
春姑姑明智地没接话。
她只是提醒太后:“娘娘,再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亲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丰王得利。”
春姑姑很了解太后,陛下无子,娘娘必定是赞同齐王兄终弟及的,但如果皇帝有亲儿子,娘娘就可有可无了。
反正不要是丰郡王就好。
这话中肯,太后只要对比下丰郡王,就觉得这孙子也可以。
她生出几分祖母心肠,关心道:“孩子可还康健?奶娘可有了?谁在照看?”
“听说是个健康的孩子。”春姑姑小心翼翼,“宫中忙乱,如今是宁远夫人在照看孩子。”
太后的眉头立马皱得死紧。
所有女眷中,她最讨厌的就是程丹若,诚然,她从未对自己无礼不敬,但尹家却是因她而败落!
她疼爱的侄儿因为她,变成了口不能言的废物,她为兄弟求来的爵位,还没捂热就烟消云散。
尹太后厌恶她,始终相信她是个心机深沉不守妇道的女人。
听闻唯一的孙儿由她照顾,当即便道:“这可不成,万一她和慈庆宫有首尾,暗害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春姑姑是封地来的,和程丹若素无往来,听主人这么说,自然也觉得她是个奸诈小人:“娘娘若是担忧,不如下令让贵妃抱养。”
贵妃无子,且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总归可信些。
然而,尹太后对贵妃的印象也一般,主要是她进宫多年,也没诞下一儿半女。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妾室有所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
“贵妃固然老成,可既无生育,又病着。”尹太后可没忘记前两天的表演,头疼地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你说,我把孩子抱过来如何?”
春姑姑思忖道:“依奴婢之见,这是最稳妥的。”
她飞快睃了眼周围,确定无人窃听,方压低声音道:“外有齐王,内有皇嗣,娘娘就不必再担心慈庆宫了。”
尹太后对政治涉猎不多,可皇帝久无子嗣,大家难免说起故事。
哪朝皇帝无子,抱了养子又反悔,最终还是花落别家,哪代的太后扶持幼孙,临朝摄政……听得多了,模模糊糊就有点概念。
她这太后要坐稳宝座,就得是亲儿子或是亲孙子上位。
齐王能不能成,尹太后也没把握,但假如她还有个孙子,就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区别。
“你说得在理。”尹太后抛开方才对皇嗣的忌讳,点头道,“明儿一早,你就去把孩子抱过来吧。”
顿了顿,又道,“毕竟是皇帝的血脉,哀家要替他护着。”
“娘娘慈母之心。”春姑姑真心诚意地恭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清宁宫就是现在最安全稳妥的地方。
贵妃和宁远夫人都是外人,哪有祖母来得可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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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太后一夜辗转,程丹若干脆就未曾阖眼。
中途把昏睡的田贵人叫醒,为她清理胸部,给孩子喂奶。开奶的痛苦不轻,孩子吃不上饭,哇哇大哭,田贵人痛得惨叫不止,折腾得所有人都没法休息。
等到好不容易出了奶,孩子喝了两口睡了,东方已大亮。
余震暂时没有再来,程丹若安排田贵人回产房休养,同时在庭院搭建帷幄,如有震颤,立马撤到院子里。
婴儿房自然也在产房,收掉了所有的瓶瓶罐罐和不必要的家具,朴素得过分。
但大家都没意见。
眼下,没有比皇子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程丹若在凌晨短暂地眯了会儿,还未睡足,便被何月娘叫醒。
“夫人,他们说齐王,齐王进宫了。”何月娘难掩惊慌,“有流言称,陛下已经在地动中……”
她浑身一个激灵,愣是没敢说完。
程丹若:“娘娘莫慌。”
儿子有了,爹无了?不对,真要没了,反而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得秘而不宣,先回来寻杨首辅商议定,拿出章程才好对外公布。
越大声嚷嚷,越不靠谱。
“只有齐王回京了?”她问。
何月娘点头:“外头都传开了,只有他回来了,其他人都……”
“百官未归,齐王说什么都当不得真。”程丹若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
皇帝带去密云的人不少,许尚书没回来,段春熙和谢玄英也没回来,难道他们都折在里头,就齐王侥幸逃出生天?
她相信谢玄英的本事,也相信紧急关头,他会豁出性命去救皇帝。
那是他的君,也是他的半个父亲。
“娘娘不必担忧,前朝有首辅主持大局。”还有靖海侯这个老狐狸。
何月娘还是很信她的,勉强镇定下来:“我去看看鸾娘。”
程丹若趁机吃了早点。
宫里乱糟糟的,吃用自不如平常精细,只有几样糕点。她草草吃过,正琢磨要不要寻洪尚宫说话,清宁宫来人了。
“太后娘娘有言,宫中纷杂,贵妃抱恙,为保皇嗣安危,特命娴嫔娘娘与皇子迁至清宁宫。”上门要人的正是春姑姑,她客气又冰冷地示意,“宁远夫人可以回家了。”
程丹若不知道昨夜太后的心里路程,但眼下,事情确实棘手了起来。
皇帝不在,太后就是宫廷的最高领导,对继位的大事都有发言权,别说抱走儿子小妾生的孙子了。
搁在寻常人家,祖母亲自抚养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
皇后都不一定能拦住,别说贵妃了。
然而,程丹若能让太后这么把孩子抱走吗?
出生不到24小时的婴儿,都不够齐王一口吃的。
“皇子尚幼,不宜挪动。”她委婉拒绝。
春姑姑蹙起眉头:“夫人,这是娘娘的旨意,你想抗旨吗?”
“姑姑误会了,只是娘娘生育大伤元气,身子虚弱,见不得风,实在不敢千里迢迢挪宫。”程丹若试探,“太后娘娘想抚育皇子,乃是体贴小辈,但……还是让太医看过再做计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