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路。”她打断他,“劳驾让让。”
谢玄英不好当着旁人的面与她争执,点点头,转身走开。
“你身上都湿透了。”许意娘扫过她湿透的衣领,关切道,“若不介意,我取一套衣裳来予你。”
程丹若摇摇头:“我都捂暖了,再换衣裳反而容易着凉,还是先回去了。你也不必送,我认得路。”
说完,朝她点点头,穿过其他小姐们好奇的目光,快步走回观中。
七弯八拐到前院,却见谢玄英又在那里,不由诧异。
“我走的前门。”他解释,“快进屋,我叫人去拿手炉了。”
体温正在流逝,牙关颤栗不止,程丹若说不出话,勉强点头,疾步进屋。
晏鸿之和王尚书聊得起劲,见她冒冒失失进来,拧眉:“什么事这么急?”
“老师,大宗伯。”谢玄英施礼,代为回答,“王娘子落水了。”
王尚书灿烂的笑容冻结:“落水?”
谢玄英道:“程世妹和王五郎救了她,已经送回后头去了,人也清醒。”
王尚书松口气,赞许道:“子真兄收的好女儿。”他见程丹若头发潮湿,知道不适合留下,便说,“时候不早,先走一步。”
晏鸿之起身送他,待人走了,方才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落水了?”
程丹若靠在炭盆边上,手脚略微恢复温度,解释道:“王姑娘似是有疾在身,一时犯病,不慎落水。”
晏鸿之吁气,他还当是学生惹出的事呢。再瞧瞧程丹若,不由皱眉:“你这样可不行,吹了风怕是要着凉,得寻个地方为你换衣裳。”
“等炭盆点起来,衣服也干了。”程丹若裹紧斗篷,叹气,“穿穿脱脱,更容易着凉,我这么捂着倒还好。”
“罢了,那便早些回去。”晏鸿之走两步,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平日最不耐烦这些地方,今日来可有事?自去,不必管我们。”
谢玄英道:“原想和大司马家的大郎说会儿话,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先送老师回去吧。”
“用不着,兴师动众的。”晏鸿之摆摆手,又吩咐墨点,“寻个人候着,老大一家回来,同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去了。”
谢玄英没法子,只好匆忙接过柏木拿回来的手炉,塞到程丹若手中,送他们上马车才离开。
不久,柳氏唤人出来,说是要回去。
等马车备好,她却招手让他上车:“有话问你。”
谢玄英只好进去。
柳氏问:“怎么回事儿,你和许意娘照面了?”
谢玄英道:“王娘子落水,王五莽莽撞撞地要把人带到前头去,被我拦住了。”
柳氏目露狐疑:“事关王家娘子,你居然会沾手?三郎,我可同你说好,王家其他小娘子,娘可以考虑,三娘……唉。”
她摇摇头:“我也爱她文采,可你也知道,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谢玄英语气微沉:“母亲,还是暂缓婚事为好。”
柳氏挑眉:“噢?”
谢玄英:“最近太乱了。”
柳氏打量着儿子,饱含深意道:“等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成。可你若是有了心上人,难保人家不定亲。”
母亲的试探,在谢玄英看来洞若观火,平淡道:“母亲言之有理,那多等三年好了。”
第60章 上门客
冬夜下水, 非同小可。
程丹若回到晏家,急忙泡澡洗头发。洪夫人命人送来炭盆和姜茶, 饶是如此, 烘头发时还是打了两个喷嚏。
她倒是不急,感冒虽逃不掉,可她带了不少现代药物, 就算倒霉发烧, 也有退烧药可用。
丫鬟们却是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烧炕, 一会儿捧茶, 还问要不要请大夫。
程丹若:“我自己就是大夫。”
“那姑娘快开个方子。”紫苏道, “奴婢马上去煎药。”
她无奈, 只好报出一个治风寒感冒的参苏饮, 由紫苏煎了药,硬着头皮喝下。
烘干头发,她早早睡下, 半夜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腹痛。
要糟!
大姨妈来了。
程丹若暗叫麻烦, 只能叫醒守夜的丫鬟,拿来月事带系好, 又喝了热茶,躺回被窝休息。
之后接连三天,都在床上度过。
痛不欲生。
她的月事一向艰难, 当年和陈老太太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此后就没有准过。有心调理,用药却要经过黄夫人的手, 只能算了,来时针灸几次, 也能对付。
好在例假不准,两三个月才来一次。
没想到这次下水一趟,惹出旧病,吃止痛药都止不住,差点抠断指甲。
洪夫人对她不差,专程请了大夫来,道是寒湿凝滞,“寒湿客于冲任、胞宫,与经血相搏结,使经血运行不畅”。
也开了药。
程丹若不得不每天喝苦药汁子。
好不容易挨过月经期,免疫力有所回升,现代的身体呈现出强悍的一面,很快解决掉感冒。
但古人对待生病十分慎重,晏鸿之停了她的课,要她痊愈才能出门。
无奈之下,程丹若只好派喜鹊去前头,问他借书。
“老爷,三姑娘说,想借王尚书和许尚书的文集看看。”
晏鸿之眉头高高挑起,好半天,又笑又叹:“好,给她!”命人包了好几本文集送去。
白日里,程丹若就窝在炕上,借着外头的光线看书。
她对王尚书比较感兴趣,先看他的。这一看,果然瞧出许多有趣的事。
王尚书,岭南人,名辞,号厚文,人称厚文先生。他也确实能写,出版了诗集、杂文和经义批注。
目前,经义批注卖得最好,因为这算是他的科考心得,属于考试辅导书,假如当年的科举是由他主持,这本能卖断货。
程丹若没看他这本,首先看他的杂文集。
杂文么,什么题材都有,其中就有对于“天理”的论述。具体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他对于“理”的看法,“随处体认天理”,他也是心学的。
回头问了晏鸿之,果真如此。
心学其实不止一家,阳明心学外,还有白沙学派。王尚书是岭南人,学的是若水派的理论,和承自李悟的晏鸿之不是一家,却殊途同归。
且这两个人,曾是同年。
二人同一年中的进士,晏鸿之为二甲传胪,入翰林,王尚书二甲三十一,起点还不如他。
但晏鸿之因为李悟的死,愤而辞官,从此没有涉足官场,王尚书却心在社稷,决意留下,继续奋斗,经过数十年的宦海沉浮,终于成为六部尚书之一。
另外,同年的探花是苏子思。
他和晏鸿之的友谊就是在翰林院结下的,只不过后来也辞官归乡,甚至出家,一心思考哲学去了。
看完杂文集,程丹若就理解为什么王尚书的诗那么豪放,直接“恨谢郎”。因为他看到了谢玄英的美,承认他的美,所以宣扬他的美。
这就是“随处体认天理”。
至于许尚书,没错,他八面玲珑,维持朝廷平衡,正是证明了他的政治主张:□□!
而心学提倡的个性解放,完全与此背道而驰。许尚书是理学派的,并且认为应该抑制心学,重新稳固理学的正统地位,达到君臣和谐治世的美好世界。
病愈后,照例的读书日,程丹若听晏鸿之讲完课,问了他一个问题。
“许、王之争,和两派的理念分歧有关吗?”
晏鸿之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感觉。”程丹若说不出所以然,只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种直觉来源于历史的大局观,也源自她身处其中感受到的波澜。
“你身在内宅,对朝廷一无所知,未免空穴来风啊。”晏鸿之不曾作答,反而抛出疑问,“况且,是真是假,与你有何干系?”
程丹若说:“只是有些担忧罢了。”
晏鸿之:“噢?”
“很多事都在变,变得太快了。”她闭上眼,肤表有细微的针刺感,令她不安。
公元16世纪,哥白尼提出日心说,麦哲伦环球旅行。西方正在迎来变化,东方却陷入北虏南倭的危机。
还有,小冰河时期,难以避免的天灾,殖民扩张的开启……历史正在一个关键的分叉点。
程丹若说:“我觉得很害怕。”
晏鸿之喝茶的动作顿住,讶异地看着她:“为父虽非显贵,护住你却不成问题,你怕什么?孤老家中?”
程丹若摇摇头,无法告诉他,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畏惧什么,彷徨什么。
“没什么。”她深吸口气,若无其事道,“病中空闲,胡思乱想罢了。”
晏鸿之道:“这不是你现在需要操心的事。”他拿过书案上的一张拜帖,“这是王家的帖子,定了两日后来拜访。”
程丹若不由叹气。
他饶有兴趣:“送礼上门还不高兴?”
“我救王娘子,就只是为了救人,一旦谢来谢去,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程丹若回答,“王家想必也十分为难吧。”
同样的救人,上位者救下位者,恩重如山,下位者必须感激涕零,肝脑涂地;拯救者和被救者地位相当,便是见义勇为,值得结交;下位者救上位者,就是忠心可嘉,赏识恩赐。
“我倒是希望简单一点。”她感叹。
晏鸿之问:“你想做个大夫?”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