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答应一声,马上离开小会议室,去了骨科找人。
下午五点半钟,友谊医院心脑血管科病房里,仍然有不少大夫留在特护病房斜对面的办公室里。
这些人正拿着一堆资料凑在一起研究着什么。姚大夫也坐在这些人中间,他是这里唯一的中医科大夫,其他人则都是友谊医院的西医。
这些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一筹莫展地枯坐着,显然都没什么更好的方案。
心脑血管科的主任姓朱,他看了眼周围的同事,说:“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案,那就先等等六院那边的答复吧。”
“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跟家属和患者沟通,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方案。”
旁边一位大夫却说:“可是,患者本人是不愿意截肢的,上级的意思也是希望我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而且《临川晚报》那边还会安排记者对孟飞宏同志进行采访,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那些记者知道咱们就给出个高位截肢的治疗方案,谁知道他们在报纸上会怎么写…”
对于报社和记者,大夫们多少都有所顾忌,因为这些人的笔杆子代表着一种无形的权力。
如果他们友谊医院因为这件事上了报纸,那这个名可真的就出大了。
他们友谊医院在这件事上当然是冤的,因为这个病就算是其他医院接手,也很难会有更好的结果,毕竟患者本人已经去过那么多医院,不是一直没治好吗?
可是记者未必会管那么多,老百姓关注的也未必是这些,他们到时候会知道,友谊医院的医生在给一位老英雄治病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把人家两条腿给锯了。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这些大夫就觉得这事憋屈、窝囊。他们当然也想把这位老同志的病治好,奈何他们没有办法啊!
朱主任不想让这种情绪蔓延下去,他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候,一个年轻医生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说:“主任,六院的苏副院长和几位中医大夫来了,说找你有事。”
朱主任愣了一下,下意识说道:“你说什么?六院苏副院长来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苏副院长他们不但同意会诊,而且他们还早早就赶了过来。
这可是下班时间啊!太好了。
他立刻站起来,匆忙往外走,那些大夫们也都跟在他身后迎了出来。
一行人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到苏副院长领着三男一女往这边快步走过来。
他连忙往那边走过去,远远地就伸出双手,跟苏副院长热情相握,嘴里则说着:“苏副院长,你们能来,这可真是太好了。来来,咱们先进办公室里说话。”
陈凝随着苏副院长进了医生办公室,友谊医院的大夫们热情地帮着他们拖椅子、倒水。请他们坐下之后,姚大夫感慨地说:“小陈大夫,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刚到六院上班,还是个生瓜蛋子啊。”
“现在这才多长时间啊,你在六院都打开局面了,这个速度可真是够惊人的。想当年,我坐了四五年的冷板凳,手里的病人才多起来。”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暗想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朱主任也没忘了打量陈凝,只看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姑娘实在是亮眼,让人根本没办法忽略掉这个人的存在。
哪怕说她是个艺术团的演员,别人也会信的。
可就是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夫,却是能跟黎东方他们平起平坐的中医,连苏副院长对她都颇为赞赏。
他们友谊医院的中医姚大夫也很认可这女大夫的实力,那他当然也不会蠢到去质疑这个小姑娘的能力了。
这次苏副院长他们是来办正事的,因此朱主任也没说多余的,他直接把患者孟飞宏的病历资料全都拿出来,放到桌面上,跟黎东方等人说道;“既然你们愿意来帮忙会诊,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这些都是孟同志的病历和检查资料,你们先看看。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们大夫。对于这位患者的情况,在场的大夫都是知情的,因为我们已经给他做过几次会诊了。”
姚大夫也说:“这位患者的病如果用中医药来治,可能要用到乌头等毒副作用大的药材。这方面我们友谊医院这边没人擅长,黎大夫你看看,到底该怎么用?”
黎东方压了压手,示意他先不用着急说话,等他们先看看再说。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黎东方和陈凝他们都放下了手头的资料,随后黎东方问陈凝:“小陈,你怎么说?”
陈凝不假思索地道:“我们需要去看看病人,亲自对他进行诊断辩证。这些资料对我们只有参考作用,我们无法仅根据这些就给出治疗方案。”
朱主任也知道中医都讲究面诊,他就说:“我刚才跟患者家属沟通了一下,家属同意你们过去复诊。”
黎东方当即站了起来:“那还等什么?走吧,过去看看。”
第152章
一行人随着朱主任去了孟飞宏住的特护病房, 他们过去的时候,发现这病房里有四五个人在这儿守着。
陈凝等人一进去,那些人就站了起来, 最前边的男人年近四十,看上去挺干练,在他身边还站着其他几个男女,这些人全都面带愁容, 好几个人长得都挺像的,应该是患者孟飞宏的家属。
朱主任一进去就帮双方做了介绍, 陈凝这才知道,那中年男人是市里主管退役军人的一位领导, 姓孙, 朱主任叫他孙科长。
孙科长在得知他们的身份之后, 就说:“孟同志的病麻烦你们几位给好好看看, 能不截肢尽量不截肢。”
黎东方点了点头, 没说什么,他径直走到患者床前,低头先看了看孟飞宏的脸。
孟飞宏年纪虽然是五十多, 但他的状态不太好, 看起来像年近六十一样。
他脸上发青, 呼吸沉重,紧闭着眼睛。听到有人进来, 也只是艰难地略睁了下眼,随后又垂下眼皮,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陈凝碰了下他的手, 立刻感受到一股凉意。手尚且如此,下肢上的冷更明显, 碰上去几乎感觉不到温度,一片冰凉。
但如果仔细比较的话,左侧凉的要更为严重一些。
陈凝把了下患者的脉,手指刚搭上去的时候,哪怕她感觉敏锐,也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脉像。
她便把手指重重按下去,贴到了骨头上才能感受到脉搏迟缓微细的跳动。
“脉沉迟细弱。是很弱的那种,勉强能摸出来,看看脚吧。”陈凝看了一眼黎东方说道。
黎东方点了点头,随后他就把患者脚上穿着袜子脱了下来,露出青紫色的脚趾头。
他伸手在患者足背趺阳脉摸了摸,这里的脉像相对于手腕部的脉来说,要清晰一些,看得出来,患者病情虽然严重,但胃气未散,还有挽救的余地。
他的手还没放开,这时孟飞宏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了起来,牙关紧咬,腿上更是快速哆嗦着,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李大夫这时也诊完了脉,看到患者这种反应,他就轻声问患者:“孟同志,你刚才身体是什么感觉?”
患者大概也听到了李大夫的话,但他回复时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连陈凝这样耳力好的人都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
这时患者一个儿子替他回答道:“我爸他今年经常这样,他说像被电击中一样,特别疼,一阵一阵的。”
李大夫点了点头,又问他:“有没有肢体麻木的现象?”
六院这几个大夫是趁着下班时间特意赶过来的,不管他们能不能治好孟飞宏的病,做家属的心里多少都有些感激,因此那年轻人很客气地说:“有,胳膊腿都麻木没知觉。平时也总感觉憋气,就是胸口那地方憋闷,胀得慌。有时候还会像针刺一样的疼。家里和他兜里都得准备硝酸甘油片,就怕他突然心脏病发作没药吃。”
李大夫和黎东方都点了点头,这时几个人的诊断也基本上结束了,黎东方很自然地看了眼陈凝:“小陈,你怎么看?”
陈凝知道,周围的人,尤其是那位市里的孙科长对她的能力是存疑的,只不过她和黎东方等人是朱主任特意请过来的,这些人才没有明着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而已。
她并没有过多关注那些人的态度,黎东方向她提问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判断,她当即就说:“患者是因为寒邪深伏于血分,痹阻血脉,从而造成真心痛以及脱疽重症。”
“他这个病年深日久,长达三十余年,已经是顽症了。内里有沉寒痼疾,不用乌头和附子这种药恐怕不行。因为只有这种大辛大热能够温通十二经表里内外的药,才能把患者体内深伏于血分中的沉寒驱逐出来。”
黎东方听完,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这位孟同志的情况,比我们食堂那位小张的伏寒还要严重。那么在用药上,我估计还要重一些。”
李大夫则说:“我们前两天在肝胆科病房治疗的那位肝硬化腹水患者,她属于水湿泛滥,也是体内有寒。只不过她也没有孟同志这么严重,当时我们给她用了30克附子,后来又加到60克,今天早上去看,她情况还不错,已经开始好转了。那么这位孟同志要用药的话,也不会少用。”
“那咱们先商量下,具体多少合适?”
几个人很快凑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着,在场的人虽然听不懂,却都知道他们在商量治病的药方。
孙科长在旁边隐约听明白一些,虽然不懂药理,但他也听得出来,这几个六院的中医大夫要给孟飞宏下猛药,按他们的意思来说,不下猛药,孟飞宏的病就没办法救。
可他心里实在不托底,如果让孟飞宏吃了这种猛药,最后给治坏了呢?那可怎么办?他对上级也没法交待啊。
但他心里再担心再急,在这种时候他都不方便打断黎东方他们的交谈,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至于那几个家属,他们在漫长的求医生涯中,已经失望过多次,其实已经麻木了。他们现在对这几个六院的大夫也不敢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还能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这时孙科长看到黎东方拿出了处方笺,开始在上面写药方。
其他两个大夫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川乌30克吧,搭配黑小豆、防风、蜂蜜来克制它的毒性。”
真的有毒…听起来这个毒还不轻,孙科长在旁边听着,越听越感到心里没底。
他心想这几个大夫看病可真是太猛了,那个小姑娘也是这样,说起毒药来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听着真的有点吓人。
这时那小姑娘居然说道:“患者体内伏寒极重,只用30克附子我看不行,得加到60克。这个附子给它配上炙甘草,同样可以克制毒性。”
孙科长竖着耳朵听到这里,越听越害怕,感觉这几个大夫开药真的跟猛张飞一样,简直要飙起来了。
这,这能行吗?
他不安地转头,看向朱主任和六院的苏副院长,企图从他们俩身上看出来点什么。
苏副院长倒还好,看上去像刚进来时一样平静,孙科长心里不禁吐嘈,他心想,六院这些大夫和领导都是属什么的啊?跟一窝土匪一样。
他在旁边听着冷汗都要下来了,可这些人就跟没事人一样,一看就知道这帮人不是第一回 这么干了。
而朱主任跟他一样都挺茫然的,估计也是听不懂,不知该不该听这些人的,他从朱主任这里根本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
黎东方这时已经在处方笺上写下了十几种药材,写完之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这个伏寒进入体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身体亏虚也很严重,必须得加上一些虫类药,让它进入经络筋脉中把残存在深处的伏寒邪气都给搜出来,我看就加全虫3克,蜈蚣2条…”
孙科长感觉自己腿上阵阵发虚,到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这个药方能不能给孟飞宏用了。
再看看那几个家属,凡是能听得明白的,看上去也都挺害怕的。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知道该不该信这几个大夫的。
就在这时,黎东方已经开好了药方,他把处方笺递过来,跟孙科长说:“经过我们三个人仔细讨论,最终确定下这个药方。”
“如果你们同意给患者服用,那我今天晚上会留下陪床。为什么呢?是因为咱们这个药方里有几味药为大辛大热有毒之品,服药后身边必须得准备解毒的药,还得有个专业人士陪着。夜间患者如果能安然度过。让这药发挥作用,那患者接下来的病情就会有起色。”
孙科长终于忍不住了,他压了压手,问黎东方:“我刚才听你们的意思,是这个药方里有毒药?这,这个确定能行吗,为什么非得用这种药呢?别的药材不能代替吗?”
他的问题早在黎东方等人预料之中,像这么烈性的药方,患者这边是肯定要问一问的,这个也正常。虽然每次都要解释,挺消耗人的耐心的,但这个解释工作他必须要做。
于是黎东方耐着性子说:“刚才咱们说了,患者体内伏寒极重,已深入血分。像这种情况,必须得用乌头与附子这种大辛大热的药品才能救人,换别的药根本就不行。如果能换,友谊医院的姚大夫他们就换了。也不用特意把我们几个找过来。”
“当然,这些药物有毒副作用这一点,这是肯定的。但我们在开方的时候,针对每种有毒药品,都加了克制它的药品,用来减毒。”
“这类药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用了,现在我院肝胆科还住着一位肝硬化腹水患者,她也用了类似的药方,现在情况已大为好转,腹水开始消下去,其他指征也有向好趋势。如果你们想看,可以去我院肝胆科亲自看看,还可以与那个患者的家属沟通。”
黎东方真的很少长篇大论说这么多话,这次为了救孟飞宏,他不爱说话也得说。
孙科长其实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只是这个药方实在太凶险,万一把孟飞宏给毒死了,那他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因此他这时候只好压下心里的忐忑,说:“刚才我听你们说,你们之前处理过类似的病患,那这药能不能等一等再给孟同志服用?他这病,不至于差这一两天吧。”
“我现在需要先确定下,你们说的那些患者情况怎么样?我不是专业人士,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至少得找两三位有水平的中医去帮我验证一下。”
“再一个,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着孟同志的性命。所以我必须得向上级汇报一下,当然在汇报之前,我需要先做一下调查,这个没问题吧?”
黎东方微微皱眉,但他还是表示了同意,说:“可以,当然可以调查,既然这样,那我就把这药方先留下,我们先回去了。”
孙科长立刻和气地说:“行,这药方先给我留一份吧,稍后我会请专家研究下。明天我可能会带人去六院打扰下你们几位,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配合下,可以吗?”
黎东方虽嫌麻烦,可他还是同意了,说:“可以,不过我们那白天上班时间可能病患比较多,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孙科长你也不要太在意。总之我们尽量配合就是了。”
孙科长听明白他的题外话了,这个黎大夫是在告诉他,你们到时候去六院可以。但不要耽误我们太多时间,我们很忙。
但这时候他也没有挑剔的余地,他就说:“行,我这边尽快安排。”